以一个作家的敏感,从农村走出来的江山娇,在内心悄悄期盼这好事落到自家村里的同时,她又真的担心,随着新农村建设步伐的加快,有着几千年历史的中国村落文化将逐渐消失。在城市化的趋势下,如何兼顾农民对美好生活的需求,保存村落文化和品格,将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尽管她家乡的小村很穷,却春种秋收穷得平和,穷得淡然。她甚至觉得家乡的天比任何地方都蓝,家乡的水比任何地方的都甜,家乡的月亮比任何地方的都圆。

那火红的高梁,饱满的大豆,金黄的麦穗,雪白的棉花,玛瑙似的葡萄,又甜又沙的西瓜,甚至连飘动在小村上空的袅袅炊烟……都让她无限爱恋,都是她逃遁烦恼的最好去处。

如果,这一切都随着改革的进程消失掉,疲于奔命的人们,将无处可逃。试想,在未来的未来,人们只能从一个钢筋水泥筑就的堡磊逃入另一个钢筋水泥铸成的牢笼,那将会是怎样的悲哀和无奈?所以,对于新农村建设,江山娇始终是既盼又怕。

在二○○六年国土部“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政策出台后,她就更是又怕又盼。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政策的出台,让一场以建设“新农村”、“请农民上楼”为主题的改革新举措,在全国二十六个省市迅速蔓延,势不可挡。

历年宅基地改革试点地区(不能说的秘密长篇连载三十)(1)

这种现象也被形象地称作“宅基地换房”。政策规定,若农村新增加了耕地,城镇就可按一定比例增加建设用地指标。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在“土地财政”这根指挥棒的挥动下,更大规模的“圈地运动”开始轰轰烈烈地上演了。尽管上面的一再强调要尊重农民意愿,要保证农民利益,可下面的“和尚”还是会把真经给念歪喽。

远的不说,就说江山娇工作的小城,一时间,会有五十多万农民彻底失去曾经安身立命的宅院,一年能扒掉数以万计的农村住宅。至今,还有相当数量的农民仍住在一座座窝棚里,不得尽开颜。

还有别的许多地方,被拆迁后住了三年的窝棚,还没能搬进新房的屡见不鲜;还有的,就算住进楼房也迟迟拿不到《房产证》,且每月还要支出管理费、电梯使用费、公共燃料费等费用。原来可以种菜、养猪养禽补贴家用,现在统统不能,收来的粮食也没地方晒了。

这对于大手大脚,风风火火惯了的农民来说,住进楼房后,反而没有了立锥之地。还有的地方,更不可思议,安置房尚在建设中,就被开发商高价卖掉了一半儿……

很多人评论,新圈地运动的实质就是“侵占农民利益来填补城市政府深不见底的财政亏空”。农民退出的宅基地,经过地方政府之手倒卖获得的收益,要远远高于为农民建设新房所需的成本。

当然,我们希望这只是个别现象,是改革进程中不和谐的那一两个音符,并不能影响整个进行曲的音韵铿锵。

有学者又说,这是中国已经出现的城市化“大跃进”现象,非常可怕。官员陈某也在海口举行的“城乡一体化:趋势与挑战”国际论坛上指出,和平时期大规模的村庄撤并运动“古今中外,史无前例”。

他说,在这场让农民上楼运动的背后,实质是把农村建设用地倒过来给城镇用,弄得村庄稀哩哗啦。如果不有效遏制,“恐怕要出大事。”

要出大事。是啊,后来出的大事江山娇两眼一闭,就啥都不知道了。

辛酸的故事上演了一幕又一幕,当原来的老村被推土机移为平地,村民们不得不挪进窝棚时,一些忠诚的狗们,却夜夜睡在废墟上,哀哀地不肯离去,任凭主人一趟趟去喊去叫,它们也不肯离去。好在不是地震灾区,在这人为的废墟上,主人们会疼惜地给它们送去吃食。

楼房刚开始动工垒了两层,一位得了重病的老人,在一个雨夜悄悄爬进了一座楼的最好位置,死在了里面。

历年宅基地改革试点地区(不能说的秘密长篇连载三十)(2)

他是自知不久于人世,要弥补一辈子住不上楼的缺憾?是对种种不满现象的无声抗争?还是以这种农村人特有的迷信方式,为了先给儿子占下一个好位置的楼房?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后来,这个最好的位子真分给了他的儿子。因为,里面死了人,再好也没人敢去住。

在老村拆迁的过程中,也有一场场惨剧。有人光顾着往帐蓬里搬运东西,忽略了睡在被窝里的婴儿,结果被落下来的东西砸死;有在运送拆下的旧木料时,被机动三轮车甩下来后摔死;有人因拿不出钱而上吊自杀,还有不该分房子的十一位老人,喝药死的,冻、病死的……在整个拆迁过程中,就死了十来个。

惟有一点值得欣慰,她们村并没有像别的地方,让村民在窝棚里一住就是三年。她们不到一年就让搬迁了,但她们是被强行搬入的,是阳台上还顶着柱子,没有安门也没有安窗的烂尾楼。

搬进烂尾楼的全是老实巴交的村民,村干部甚至小组长都是成品好楼,且位置都是最好的,村支书开的车也有原来的QQ换成了奥迪。

有人不服,悄悄组织一帮人密谋:除了当官的,挨家挨户按人头捐资,募集路费,要去省里上访告状。结果连村头都没出去,就被人拦住暴打一顿。

这件事后,村头村尾及每一个路口,都有人把守,要想出去告状,除非你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村里多的是在大城市打过工见过世面的能人,有人就采取打电话,写信,拍照片、上微博等方式。听说也去了几个外地记者,但根本进不了村,就被相关部门以各种理由拦下,打发走了。有人也曾在微博上给焦点访谈、今日说法发私信,可是没用,如石沉大海查无音信,谁闲着没事,会接这样的烫手山芋?

用村上一痞子孩儿的话说就是:他奶奶的,咱农民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有门。消停点儿吧,别折腾了,有哪气力还不如把老婆摆治得舒舒服服。唉!没法子,天蹋砸大家,怕个啥。

怕个啥?有人是啥都不怕,有的人是不知道怕。江山娇的弟弟就是不知道怕。这个说不清也不知道怕的,到底是幸福的,还是可怜的?山娇到临死也没能把他放下,最担心的就是他。

不知是前世有债,还是今世有缘。这个弟弟是山娇心中永远的牵挂,当初弱小的他,从千里之外被抱到家里时的情景,常常闪在山娇的脑海,时时让她心里觉得有点疼痛。

她不敢想像假如有一天父母不在了,他应该怎么生活。出去打工他没能力,农活也不太会做,准确地说,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年四季,地里应该种什么。

原本,江山娇曾有要拯救整个家族的幻想,她对生活充满了期望,她曾豪情满怀地发誓要挣很多的钱,让亲人的生活都有改观。后来,面对现实中不太满意的一切时,她又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

她发现,单凭这份平淡且收入微薄的工作,别说拯救那个家了,甚至连帮助的能力也没有。无数次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后,她后悔,当初为何不在本村找个人嫁了,最起码彼此守着,尚能求得心安。

她恨自己年轻时的自私,当时为何总想着逃离那个家,而没想着要分担些什么。现在,现在她又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呢?愧疚和自责常常折磨得她痛苦不堪。或许,当初辞职进外企,也是这种要强和自责来回较量后的结果吧。

她不甘心,她不服输。然而,有句俗语说得好“人强强不过命”,人往往是心比天还高,命比纸要薄。猝不及防地,命运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钱没挣着,反而被病魔给缠上了。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她和李木约定除非万不得已,一定不要让家里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儿子。

日子在江山娇的故作轻松,在李木的忐忑不安中一天天往前捱着。江山娇的身体已一天不如一天,开始出现了浮肿。

李木惊恐地带她到省立医院复查,复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江山娇的病情已经发展成了尿毒症,必须马上住院做透析。

江山娇知道做透析意味着什么。她缠着李木请求医生,住院之前先回家一趟取点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李木拗不过她,求医生答应她。

李木并不知道,他面对的只是一个病人,却并不了解老婆心中藏着的小秘密。其实,她找借口回家,只是因为她惦着子墨,更想那个藏在心中的人。

她的心情非常复杂,她想一切是不是都该到最了断的时候?她又想如果自己很快就能康复,又何必让他们跟着虚惊一场呢?

想来想去,她又怕一住院就再也出不了院。如果就这样不辞而别,像云烟一样消失掉,他们会吃不消的,尽管到目前为止,和子墨除了网络,别的任何联系方式都不知道。子墨曾给过她手机号,但她没存,也曾索要过她的手机号,她也没给。

她觉得在虚拟状态下保持一份若即若离,是很美好的情愫,没必要知道,且走近彼此的现实。和那个心中的他,爱过、痛过、刻骨铭心过、万箭穿心过……虽早已心灵相契,却无法面对现实的残酷。因为,那是飞鸟与池鱼的爱情交集,一切只符合常情,不符合常理。命运让他们不小心相爱了,却无法给他们安排好结局。

回到家后,江山娇一头扎进了书房,借口说,一听说要透析,她心里压力特大,快要崩溃了,她得上网查看一下有关透析的资料。

李木边劝她不要怕,边收拾该往医院带的东西。

江山娇匆忙上了网,偏偏网络出奇的慢,慢得一个格一个格像蜗牛一样蠕动,好像故意让江山娇体会一下“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滋味儿。

历年宅基地改革试点地区(不能说的秘密长篇连载三十)(3)

QQ头像终于亮起时,子墨的头像却灰着,灰着的头像下面是一串又一串的留言:伊一,这两天你忙什么去了?求你千万别和我玩失踪,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看着看着,江山娇泪流满面。这是多么熟悉的诗句呵!子墨真情实意也好,卖弄文采也罢,却想象不到,这一切都是她玩剩下的。

早在王朔编剧《非诚勿扰2》之前,早在……江山娇的他,那个一直被她称做王子的人,在被老婆发现他的秘密后,就无奈地用手机短信给山娇发过仓央嘉措《十诫》诗,山娇就流着泪给他回过这首《见与不见》。

山娇和王子都知道,情到深处时,“诫”是戒不了的,无论“见与不见”情也不会淡。因为,他们共同经历过那深入骨髓的疼痛,也共同体味过那发至肺腑心心相印的幸福。

可是,现在,想着那个决意要相忘于江湖的王子,看着同样的话语出自子墨之口,压积在胸口的思念犹如火山喷发。

山娇下意识地拨 了那个好久没有打过的号码,当屏幕上刚显示“王子”俩字时,山娇的手像触电一样颤抖了一下,没等信号接通,立刻挂断了。

此刻,面对子墨,她又能说点什么呢?

江山娇堆了一肚子的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给子墨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并骗他说,她要出个长差,不知啥时候能回来,手机号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拨打也不要发短信,切记!

敲下这几行字,江山娇的双手已经瘫软无力,不光是因为病痛,还因为心痛。关了电脑,她伏在键盘上痛哭失声。

这一生,她和王子爱的结局注定是幸福而又悲惨的。而有关子墨的这一页,会不会就这样掀过去呢?江山娇自认没有红颜,更不想成为祸水。这一切的情感都是怎么发生的呢?她真的不是个好女人吗?江山娇越想越糊涂,没有答案。

又该怎么向她的王子告别呢?江山娇再次颤抖着双手掏出手机,找出那个刻在心上的号码,却依然迟迟不敢按下。一个字一个字的编写好一封短信,斟酌良久,再一个字一个字的删除……伴着手机被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的声响,江山娇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音。

李木只想象着她查到了什么可怕的字眼儿,及透析的痛苦,被吓得灰心了才大哭,又怎能洞悉她内心的波起云涌、摧肝断肠。

拿了面巾纸递给老婆,李木轻轻把江山娇拉起,帮她擦干眼泪后,对她说:山娇,别怕。有我呢!走吧,咱赶紧去医院。你放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根本就没有治不了的病,相信医生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江山娇站起身,第一次那么柔弱无助地看着李木,觉得面前男人瞬间变得山一样高大。

“别怕,有我在。”

李木,有你在,真的就不用怕吗?

一向节俭如命的李木,又该怎么面对这巨大的医疗开支呢?等到家里那点微簿的积蓄用尽,你无奈,想起取儿子户头下的那点儿钱时,又该怎么面对空空如也的银行卡?那里面的钱早在一年前娘家翻盖房子时,就被江山娇悄悄取走应急了。

之所以没告诉李木,是因为娘家一次又一次地用钱太多太频了,频到她都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了。没有办法的江山娇,只好用这美丽的欺骗暂且糊弄着,想象着直到有一天她能利用奖金再次把卡上原有的数字填满。神不知鬼不觉中免去吵架拌嘴,也减轻了李木的心里负担。谁料想,上天连这个圆谎的机会也不肯给她,灾难突然降临了。

江山娇担心,随着她生命的燃烧炲尽,会暴露出太多的事情,当所有秘密被揭开的一刻,李木又该怎样去承受?

怀着忐忑难捱的心情,江山娇住进了医院。住院十多天后,梦酶公司工会的负责人带着几个工作人员来到医院看她,并拿出五万元爱心救助金,劝他们不要上诉,公司已对她仁至义尽,同时也和她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江山娇被弄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诊断结果明明显示的是在公司上班期间,因为装修不合格,办公室里甲醛浓度超标倒致的病因,难道,面对医院的诊断证明,工会就能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像打发乞丐一样厌烦地甩下这五万块钱,做个了断吗?

江山娇怎么也想不明白,眼泪奔涌而出。

李木拍拍妻子的肩膀,擦去她的眼泪,苦笑着安慰她:别哭了,也许这样更好。这样咱就可以彻底放弃幻想,与他们撕破脸皮了。回头我就去见张律师,准备起诉材料。

就在江山娇的情绪渐渐平息时,她的电话又不合时宜的响了。是他还是子墨?如果此时是他打来电话,江山娇肯定不能自控,会把发生的一切都哭诉给他。

然而,都不是。电话接通后,传来的是妹妹的哭泣声。

江山娇心里一惊,询问似地盯着李木,意思是在问他,什么时候把她生病的消息告诉给家里人了,不是约定好不说的吗?

李木读懂了江山娇眼神中的内容,赶紧对她摇摇头,表示他没说。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妹妹抽抽噎噎地说:“姐,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不能不告诉你了,不告诉你不行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妹妹泣不成声。

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江山娇心里像吊了个水桶一样七上八下。

“瞧你穷哭什么?天蹋下来还有人家高个子顶着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快点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焦急万分的江山娇,不由对着电话吼了起来。

不训还好,这一训,电话那端的嗓泣声变成了哇哇大哭。

山娇的心一颤,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家里一定是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因为,她从没见过性格刚烈的妹妹如此哭过。

山娇沉默着,默然流着泪无助地听着电话那边的哭声。

姐,是咱爹,咱爹出事了,家里的顶梁柱要蹋了,你说咋办啊?


@舍知堂本长篇成稿于2010年,文本非常稚嫩,也有很多遗憾,但也无意义再做修改。其间由于种种原因,2018年才得以别的书名实体常规出版,书商为了营销创收,贴得到处都是,但全是付费阅读,乱象丛生,烦不胜烦……出于对本平台的信任,我在这里连载未删减的原版,以证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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