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1)

在《金瓶梅》中,兰陵笑笑生袭用或化用了《诗经》中的一些典故。恕我粗疏,暂且胪列如下:

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时,书中写道:“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此处的“三秋”,自然是出自《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而这句“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在《金瓶梅》中竟先后出现了五次(第八回,第十二回,第三十八回,第八十五回,第九十八回),另外在些词曲中,也有“三秋”之类的字样,如第四十三回,那四个唱的齐合着声儿唱的那句:“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由此可见,这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对兰陵笑笑生的影响之深。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2)

第九回,有首形容潘金莲的诗,最后两句是:“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其中用“玉”来形容美貌,用“窈窕”形容美女,其先例皆在《诗经》。前者有《野有死麕》里的“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汾沮洳》里的“彼其之子,美如玉”,《小戎》里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白驹》里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棫朴》里的“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后者自然是出自那首鼎鼎有名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谓的“窈窕”,通常的解释是:“内心美好,外表漂亮。”即:“美貌曰窕,美心曰窈;美状曰窕,善心曰窈。”如此而言,用“窈窕”一词来形容潘金莲恰切么?恐也难说。窃以为,潘金莲或许只“窕”不“窈”,换句话说或是:“窕”有余而“窈”不足。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3)

第十三回,金莲在房中香熏鸳被,款设银灯,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这里的“于飞之乐”,语出《诗经》的《大雅·卷阿》《小雅·鸳鸯》等:“凤皇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或是比喻夫妻间亲密和谐,或是祝贺新婚。“于飞之乐”在书中出现的次数最多,高达六次,且不包括单另出现的“于飞”二字。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4)

第十七回,有一句形容李瓶儿的话,是为:“一点樱桃小口,两只手赛柔荑。”此处的“柔荑”,本指植物初生的叶芽,而用其喻作女子柔嫩洁白的手,当始于《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柔荑”其形,特像一枚锥子,约有一拃来长,在我们冀中一带,则将其称作“锥锥儿”。我儿时,每逢春日时节,便有三五个小伙伴相约了一起去地里打猪草,顺便找“锥锥儿”。无论是谁,只要找到了,都会欢呼雀跃一番。“锥锥儿”能从地里轻轻“抽”出来,因此又叫“抽锥锥儿”。抽出的“锥锥儿”,剥去其外层嫩绿浅黄的薄叶,便可见到其白生生的细芽,放在嘴里,轻轻咀嚼,有种甜甜的滑腻腻的感觉。这在物产(食品)极不富裕的年代,对一群孩子而言,当是极为难得的享受。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5)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在为李瓶儿相过面后,说她“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无穷;眉靥渐生,月下之期难定”。这个“桑中之约”,语出《诗经·鄘风·桑中》,是为男女私会的意思。此处暗指李瓶儿曾与西门庆偷过情。所谓的“月下之期”,就是和某人约定在某一天的夜晚见面。这种情形,在《诗经》中真是太多了,诸如《陈风·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陈风·月出》中的诸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也当是“月下之期”的情景。

同是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在为孙雪娥相面时说:“这位娘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此处的“出谷迁乔”,语出《诗经·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意思是从幽深的溪谷出来,迁上了高大的乔木,比喻地位上升。的确,孙雪娥曾是西门庆元配陈氏的陪床丫头,后才迁升为第四房,名份上高于潘金莲、李瓶儿。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6)

第三十回,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鬵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此处的“公行”,代指官员。“公行”:古官名,掌管君主出行的兵车行列事。语出《诗经·魏风·汾沮洳》:“美如英,殊异乎公行。”毛传:“公行,从公之行也。”郑玄笺:“从公之行者,主君兵车之行列。”此处张竹坡有批:称“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八字写尽宋末之弊;称“不因奸臣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二句自怨,妙绝。

第五十一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五回,曾三度出现“契阔”一词,如:“各道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道及寒喧契阔之情,拂去尘土,坐下”,“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我想,凡是看到“契阔”者,任谁都会想起《诗经·邶风·击鼓》里的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句太感人了!另外,或是因了张爱玲的缘故,便使此句更是广为人知、人爱了!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7)

第五十五回,扬州苗员外送给西门庆两个歌童。那应伯爵诸人闻知此事,通来探望。西门庆就叫玳安里边讨出菜蔬、嗄饭、点心、小酒,摆着八仙桌儿,就与诸人燕饮,就叫两个歌童前来唱。两歌童唱的曲中,有一句“羡先生,想象咏《豳风》,村田乐”。其中的这个“豳风”,便是《诗经》十五国风之一。《豳风》共有诗七篇,其中多描写公刘封地——豳地的农家生活,辛勤劳作的情景,是中国最早的田园诗。

第五十七回,那位化缘和尚的疏簿里,有一句:“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煌煌金阜钱山。”此处的“瓜瓞绵绵”,语出《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意思是“如同一根连绵不断的藤上结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瓜一样”,引申为祝颂子孙昌盛。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8)

第五十七回,回末诗中有一句“百年若不千场醉,碌碌营营总是空”。此处的“碌碌营营”,很容易令人想起“蝇营狗苟”这句成语。“营营”者,“往来频繁之状”也。所谓的“蝇营狗苟”,即“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像狗一样不知羞耻”。其中的“营营”,典出《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第五十八回,潘金莲教吴银儿、李桂姐“唱‘庆七夕’俺们听”,二人当下便弹着琵琶,唱《商调•集贤宾》:“暑才消,大火即渐西,斗柄往坎宫移。……”此处的“大火即渐西”,语出《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火:星座名,即心宿,每年农历六月出现于正南方,位置最高,七月后逐渐偏西下沉,故称“流火”。意指夏去秋来,天气转凉。我曾将这六句戏翻为:“七月天转凉,九月添衣裳。冬月北风紧,腊月寒风狂。无袄无棉裤,年关如何闯?”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9)

第六十七回,韩道国、王六儿来家中宴请西门庆,并请一个女儿申二姐前来唱曲陪酒。申二姐其间唱《锁南枝》道:“初相会,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鬖鬖两朵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脸赛夭桃,手如嫩笋。若生在画阁兰堂,端的也有个夫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够改嫁从良,胜强似弃旧迎新。”此处的“夭桃”,自然是出自《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是一首祝贺年轻姑娘出嫁的诗。全诗三章,每章四句,通篇以桃花起兴,以桃花喻美人,为新娘唱了一首赞歌。该诗在历史上影响很大。古代文学作品中形容女子面貌姣好常用“面若桃花”“艳如桃李”等词句,也是受到了该诗的启发,兰陵笑笑生用“脸赛夭桃”也是如此。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10)

第六十八回,负责治河的工部安郎中,拜会西门庆时称自己“奔走湖湘之间,一年以来,王事匆匆,不暇安迹”。此处的“王事”,亦当语出《诗经》。“王事”者,即“王室的差事”。《邶风•北门》中有“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等句子。该诗首小官吏诉说自己愁苦的诗,安郎中借用“王事”一词,同样是在诉说自己的愁苦。当然,是真愁苦,还是假愁苦,碍难评判。《唐风·鸨羽》中,有“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王事靡盬,不能艺黍稷”,“王事靡盬,不能艺稻粱”等句子,是在怨恨徭役繁重。《小雅·四牡》中,有“王事靡盬,我心伤悲”,“王事靡盬,不遑启处”,“王事靡盬,不遑将父”,“王事靡盬,不遑将母”等句子,是出使官吏思归。《采薇》《出车》《杕杜》等诗中,也有“王事”一词,其意思也是“王室的差事”。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11)

第七十一回,何千户邀请西门庆到家一饭。西门庆再三固辞不得。席间,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其中有几句唱词是:“朕幼年间广学枪棒,恨则恨未曾到孔子门墙。《尚书》是几篇?《毛诗》共几章?讲《礼记》始知谦让,论《春秋》可鉴兴亡。”此处的《毛诗》,就是西汉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叔侄俩所辑和注的古文《诗》,也就是现在流行于世的《诗经》。

第七十六回,有一句“靡不有初鲜克终”,它语出《诗经·大雅·荡》:“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是召穆公斥责昏庸无道的周厉王的一段话。其意思是:凡事都有个开始,但经常不了了之,没个结果。后借此语以讽谕持志不终的人,用以告诫人们为人做事要善始善终。我曾将这几句戏翻为:“为君太猖狂,身为庶民王,恣意敛钱财,政令又乖张。黎民当善养,政令尽说谎。开端虽还行,鲜有好终场。”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12)

第八十六回,傅伙计劝陈经济道:“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此处的“墙有缝”,很容易令人想到《诗经·鄘风·墙有茨》里的那句“墙有茨”。第五十五回有一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看到“燕燕”,也很容易令人想到《诗经·邶风·燕燕》这首诗。尽管这里的“墙有缝”也好,“燕燕”也好,与《诗经》并无任何关联。

当然,我上面说的,都是字面上能够看出来的,或有肤浅之嫌。平心而论,关于《金瓶梅》与《诗经》的关系,还是张竹坡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说的宏观、深刻:

  《诗》云:“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此非瓶儿等辈乎?又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此非金、梅等辈乎?狂且、狡童,此非西门、经济等辈乎?乃先师手订,文公细注,岂不日此淫风也哉?所以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注云:“《诗》有善有恶。善者起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逆志。”圣贤著书立言之意,固昭然于千古也。今夫《金瓶》一书,亦是将《褰裳》《风雨》《萚兮》《子衿》诸诗细为摹仿耳。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13)

  这里的“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语出《诗经·卫风·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语出《诗经·郑风·褰裳》;“狂且狡童”,语出《诗经·郑风·狡童》。

  张竹坡在评点李瓶儿时说:“夫写瓶儿必写竹山,何哉?见得淫妇人偷情,其所偷之人,大抵一时看中,便千方百计引之入室,便思车来贿迁。”此处的“车来贿迁”,语出《诗经·卫风·氓》的“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意思是:“你用车来迎娶,我带上嫁妆嫁给你。”其实在我看来,无论是蒋竹山入赘李瓶儿,还是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都不是看中了李瓶儿的嫁妆,因为事先他俩均不知李瓶儿是个富婆,因此窃以为张竹坡的此评不确。平心而论,西门庆娶孟玉楼,图的倒是“贿迁”。因为媒婆薛嫂事先已是告诉西门庆了,孟玉楼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佰筒。”因此西门庆才不顾孟玉楼年长,且脸上有麻子等,依然一心要娶。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14)

张竹坡还在《竹坡闲话》中称:“……‘磨镜’一回,皆《蓼莪》遗意,啾啾之声,刺人心如此,其所以为孝子也。”此处的《蓼莪》,实乃《诗经·小雅》中的一首。该诗抒发了诗人远行苦役,不能终养父母的沉痛心情。只是我觉得,张竹坡的这个联想,也太过丰富了,似不可取。因为《诗经》展示的是我国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社会风情,《金瓶梅》展示的是我国明朝时的社会风情,同一民族,源远流长,自然有诸多想通处。倘若如此比附,那么话题或就太多了。——当然,《诗经》中的爱情诗篇,都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而到《金瓶梅》时代,礼崩乐坏,已是走进了极为可怕的境地,或也没了更多的可比性。

  张竹坡在评述第二十一回“月娘烧香”时,也联想到了《诗经》,窃以为,同样是“想象太丰富”了。现将“张评”摘引如下,恭请各看官明辨:

  ……况此本文言月娘烧香,嘱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见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儿而与西门合气,则怨在瓶儿矣。若云恼唆挽面门主人,其怨又在金莲矣。使兼有《周南·谬木》之雅,则不必怨;即怨矣,而乃为之析子,是违心之论也。日不然。贤妇慕夫,怨而不怒。然而不怨时,不闻其祈子。日后文“拜求子息”矣。夫正以后文“拜求”之中,全未少及他人一言,且嘱薛姑子“休与人言”,则知今日之假。况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恶,则此一恶为无心;有百事之恶,而一事之善,则此一善必勉强。月娘前后文,其贪人财,乘人短,种种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关睢》,说得太好,反不像也。……

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15)

  另,欣欣子在《金瓶梅词话序》中亦称:

  ……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其中语句新奇,脍炙人口,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迥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晒而忘忧也。其中未免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余则曰:不然。《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怒,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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