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八百里瀚海，说是海，是祖上留下来的说法。蔚蓝色在这里只是一个美好的梦。这里只有白花花的盐碱滩一望无垠。我从小就知道，瀚海是风的天下，白的世界。
秋日的风，并不是光刮白土面子的。她刮着五谷六粟成熟的那种甜丝丝的很好闻的庄稼气味儿，还有野地里太阳的气息和正干枯的蒿草散发的香气。你不知道，风里其实还有一种气味儿一一苇絮花味儿。瀚海里的苇子长势很旺盛，尽管它长得有些矮小，不像南方沿海地方长的那种高大的荻那样挺拔，那样优美。可它也很了不起的，不是它不想长高，而是它脚下的土地太瘠薄了，它拼力地长，才长出了一种气势，一种倔强。我的内心里很佩服苇子。
我嗅到瀚海里苇絮花儿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是14岁那年。
因为镇子上武斗的枪声日紧，一颗子弹从我家的窗棂上打进来，在墙上划刻下一道印子，掉在炕上时还烫手哩。于是，我家的窗台上多了半截土坯墙。于是，妈把5元钱塞到我手里说：“孩子，带着你的两个弟弟逃难去吧。”
于是我们就走了，向瀚海深处我姑姑家逃难去了。
从火车上下来，我们到大安镇企图找我哥哥的一位老同学帮忙住下，可人家有人家的难处。我们在天色已晚的情况下，饥肠辘辘地沿着铁路走了4公里，来到了大安北站。是夜，我们三个人分吃了两包饼干， 就倚着车站站房的墙壁，坐在水泥地上开始睡觉。说是睡觉，我是全然睡不着的。我只想让弟弟们睡，我知道：我此时只能看护他们……睡到半夜，弟弟们都冻醒了，我说你们干脆别睡了，看冻感冒了。于是，我们互相依靠着静待天明……
次日上午，我们在大安北站上车后，意外遇到了我的二舅。我知道了他正在苇场干活儿。二舅知道了我们早晨没吃饱饭，就给我们买了几包饼干。当时我的心里特别受感动，嘴里吃着饼干，泪花在眼里和心里打忽闪……我想我一辈子都该记住二舅和这饼干。我想：人在难时，有人帮一把，真是叫你终生难忘。现在二舅一到长春来，我总是要他住在家里，我还跟他提饼干的事儿，他说这么些年了，你的记性可真好，还记着那些，我却早忘得一干二净的了。听了二舅的话，我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鼻子酸酸的，紧接着便有湿润润的东西在脸上流。我说二舅你都不知道，我当时一个14岁的孩子心里有多难……你是给我们三个正在苦海中挣扎的孩子扔来了一块救命的木板。
到了姑姑家，我才意识到：这里虽然没有了枪声，有了乡村特有的宁静，但是三个孩子三张嘴，给姑姑家带来了很大的累赘。于是，我决定去找二舅，想去找一点儿活儿干，我想我无论怎么说也要挣一点儿钱，这样两个弟弟在姑姑家才能呆得安生些。我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倔强，我也想生活得气势些。
我就这样到了苇场。二舅给我找了一份压苇绕子的活儿。爬到苇垛上面去，把那些粗高一点儿的苇子透出来。这需要用手攥住苇子花儿使劲儿地抖，苇絮花儿就在你的眼前和周围飘，弄得身上脸上眼睫毛上耳朵眼儿里鼻子眼儿里全是苇絮。粘乎乎刺痒痒的带着一股水泡子里的那股子水锈味儿。细品了，还有些腥气味儿，我当时曾怀疑是水泡子里的鱼把腥气传染给了它。粗高一点儿的苇子透出来后，就需要推起石磙把它们压软，这样大人们才能用它来捆苇捆。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钱的，于是我从嘴上省，尽量少吃一些饭菜，把更多的钱其实也是少得可怜的钱给姑姑家寄去，以用于接济弟弟们。我敢说，那每一分钱里都有我对弟弟们深深的爱。
为了多挣几个钱，看到大人们装火车皮很挣钱。我决定和他们一起干一次。于是我扛着80多斤重的草捆，走上颤巍巍的跳板，装了两天一夜火车皮。在车皮苫苫布的时候，我突然累倒了。我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觉得一阵晕眩，尔后轻飘飘地向后躺倒……当我被工友们用凉水喷醒后，我只是觉得没了身体，没了四肢，我就是大地，大地就是我……别的什么都死了，只有神志还醒着。我当时听二舅和周围的工友们说：“这孩子八成是够呛了。”我心想这是笑话，我的弟弟们还等着我挣钱来接济呢，我怎么会够呛了呢?于是，我喃喃地说我没事儿，为了让他们相信，我还努力地笑……我笑的什么我也不清楚。他们相信我没要紧的了，便去煮了十几个鸡蛋来，我一口气吞下去，就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我知道当时从地上站起来了14岁的我，还有后来的我，今天的我……朦胧中，我曾看到一抔本来落在那片发白的土地上的苇絮花儿，就要被大风与泥土埋掉的苇絮花儿，竟又神奇地轻轻地在大自然的空间里飘了起来，伊然是一朵脆弱的生命花蕾。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苦命的我才真正是一抔苇絮花，随风漂泊的苇絮花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泊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漂泊……生命之旅啊，只有苦苦去跋涉了;远方和顺的风啊，什么时候才会吹到我生命小船的船桅上?
瀚海啊，你有八百里之方圆，为何连一叶生命小舟也难以停泊?于是我知道了你缺少生命之水，缺少蔚蓝色的真正含义。
苇絮花啊，昨天的苇絮花儿……你也是一首诗，一首带苦涩味儿的诗。人在甜蜜的时日，常吟忆一点儿苦涩，也许会使你的生活里别有一番滋味儿。有滋味儿的生活才是好生活。对么?
编辑：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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