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除外没有例外 总还有例外(1)

有个成语叫“无一例外”,指都是这样,没有其他特殊的。

我不喜欢这个词,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有什么在一般的规律、规定之外。全球78亿人类本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所组成,这千姿百态生活着的无数人——奔跑的,站着的,躺平的,匍匐的,挣扎的,消失的……怎么可能粗暴简单只归类于某种标签、某种状态,怎么可能没有例外?

真正的爱,其实就是例外,是在盲目的生活机遇面前,在种种的个体差异之中,穿越滚滚人流,只选择了对自己而言独一无二的人。圣-埃克苏佩里小说《小王子》中,小王子孤身一人在宇宙星河当中穿梭,去过不同的星球,见过不同的人,后来小王子来到地球。某一天,小王子走进了一片玫瑰园,他崩溃的发现,这里居然有5000朵玫瑰,原来,他的母星 B612 行星上,那朵和他遗憾分开的玫瑰,并不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花。但小王子最终认识到,他的星球上那朵玫瑰,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因为那朵玫瑰花,他浇灌过,给她罩过花罩,用屏风保护过她,除过她身上毛虫,还倾听过她的怨艾,聆听过她的沉默......一句话,他驯服了她,她也驯服了他,她是他独一无二的玫瑰。

有除外没有例外 总还有例外(2)

这应该就是我们每个人所期望的最美好的爱情了吧?遇见一个人,虽然他在茫茫人海当中并不起眼,是万千普通人中最平平无奇的那一个,可是当你们相爱之后,他在你的眼中,就成为了最特殊的那一个存在,因为这世界上像他一样的人仅此一个,再不可能遇见第二个了。当爱人被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来对待,别人不可以的,你都可以;别人不拥有的,都让你有,这就是偏爱最让人心动的地方。爱因有差别而厚重,因为差别,让人能察觉到份量轻重。

《红楼梦》第九十一回“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一节中,讲述贾府的主子们从老太太到贾政、王夫人,再到王熙凤等对宝玉的婚姻已经统一了看法,即薛宝钗为最佳人选,并正式的说与薛姨妈。宝玉和黛玉似乎感觉出气氛的异样,陷入迷茫。为相互测试对方的心境,他们模仿佛家参禅的形式以机锋语,隐晦表达心声,宝玉用“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来回答黛玉的发问。弱水有三千华里那么长,水量虽然丰沛,但只舀取其中一瓢来喝。一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胜过一整座玫瑰园,茫茫弱水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一瓢饮足矣,虽然是沧海之一粟,但也取之不易,理应倍加珍惜。

有除外没有例外 总还有例外(3)

我很喜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个佛经故事中的名句,如果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此话也有不完美之处:它视全天下之水,均为同等品质,一样清澈,一样甜。这违背了人们对水资源的认知。一江之水与另一江之水不同,江之头与江之尾之同,清明的水与立秋的水也不同。弱水三千,烟波浩瀚,饮下这一瓢,是饮者选择的结果。这是人与水在时空的某一点的恰好相遇,是宿世的因缘,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命运,因而,这一瓢饮是例外,无可替代。

我之所以不喜欢“无一例外”,因为无一例外,是个别身份的丧失。事实上,中国人一向追求例外的精神不太强,在集体无处不在的环境里,少有人能跳出集体意识的桎梏。可能只有五四时期,在北大这些地方,在新旧交替、张力十足的特殊历史时期,在大学这样充满包容性和实验性的文化空间,才允许更具个人性的例外存在。那些被留存的“例外”,可以离开主流,稍微迈出一两步,即使这些人被社会目为怪人,也不妨碍他们投身于创造性的工作和生活。作为人类前沿知识的探索者和生产者,大学不就是应该寻求例外、不断创造吗?

每个时代大学的功能都不一样,在今天,即使是北大也没有这种氛围了。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整体上已被还原为工匠,不是“养家糊口者”,就是“劳动致富者”,还有一些人,既坐拥红利又为自己的“世事洞明”而沾沾自喜。他们高智商,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精致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过,我相信,总还有例外。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总还有那些独立地观察、思考,真正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的人,他们一个个踏实老实、憨不可及,持之以恒、坚持不懈走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这样的憨人,中国不是没有,只是少,例外,吃亏,混不开。他们当中最稀有的心灵,最敏感的神经,将一己的思绪越过社会的拘束,纵而交于无止的时间,横而接乎无限的空间,在充满偶然性的通灵时刻,才有可能写下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样的千古诗篇。这样的诗,正是例外的诗。孤峰迥立,世无其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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