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下雪了。
前日聊鲁迅的色彩描写，提到了他的《雪》。我说他写的不是雪，是寂寞。
其实，这并非鲁迅首创——在怹之前，柳宗元为之，刘长卿为之，姜夔为之，张岱又为之。
以雪写寂寞，是件寻常事。
还有那么一首雪天寂寞的诗，写得极妙，却偏偏被误读了一千多年。
白居易《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五言绝句，极简练，不拖泥带水，不矫情。
红红绿绿，偏偏不俗；温酒烧炭，自然有声。“新”“小”又避免了沉重痴笨，更显雅致——正应了《红楼梦》里探春所谓“朴而不俗，直而不拙”。酒与火炉都是温的，配上外面的“天欲雪”，更加令人难以拒绝。至此好东西都呈现得差不多了，只差相邀——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前来共饮呢？
“热烈欢快的色调”，“温馨炽热的友谊”，“温暖如春的诗情”——这是网络上通行的对这首诗的解读。
清人更是将其选入了《唐诗快》（即读了就会快活的唐诗选集），更评写下此诗的白居易：
“岂非天下第一快活人！”
各路评价皆是此类，几无异议。
然而，也许是无意，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
这首《问刘十九》，很可能是白乐天自言自语罢了——这是一封寄不出的信。
有信难寄，无人共饮，
不会快活，只有寂寞。
一切都要从这首诗的背后的时空谜团说起。
这首诗背后，有两个谜团。
第一，刘十九是谁；
第二，本诗写于何时何处。
关于刘十九，流行的说法有两种——一是刘禹锡的堂兄刘禹铜，洛阳富商，排行十九（刘禹锡则是刘二十八）；一是“嵩阳处士”（处士即隐士），白居易曾写《刘十九同宿时淮寇初破》（以下简称《同宿》）——
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
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
此诗中提到的“淮寇初破”，当指817年裴度平定淮西之乱，这一年是元和十二年。
元和十二年，白居易在哪里？
读过《琵琶行》的人都会记得小序的第一句——“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
元和十二年，正是白居易被贬江州期间。
失意和落寞之下，他酸溜溜地说国家平贼就平贼吧，和我一个被贬闲人有毛关系？还是和刘十九喝酒玩耍是正经。
那么问题来了——《问刘十九》中的这位刘十九，到底是洛阳富商，还是嵩阳处士？也就是说，他与《同宿》诗中那位刘十九，是不是一个人？
我认为，是一个人。
原因有二。
首先，是诗人称呼的习惯。若白居易一生中有两位姓刘排行十九的朋友，焉能不加以区分？须知古人称呼的方式甚多，名，字，号，官位……皆可用，混而称之，既麻烦又不尊重。
二是口吻，《问刘十九》与《同宿》，都潇洒惬意，口吻态度极其相似，很可能对象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这里面也许根本没有刘禹锡堂兄什么事儿）
而考虑到白居易开朗率直的性格与喜爱唱和的习惯，这位刘十九，很可能只在江州与白居易短暂相交过一阵子，便云山千里各奔东西——否则应有更多作品提及。
关于《问刘十九》写于何时，也有两派意见。
一派认为写于被贬江州期间，一派认为写于晚年长居洛阳之时。
这两派倒是各有道理。
被贬江州期间，乐天确实有足够的空暇写出这样的诗；而且《同宿》诗也证明，当时乐天确与刘十九同游，那么相约饮酒，再自然不过。
有人说江州地处南方，冬天不怎么下雪。然而并不，乐天有一首《夜雪》证明，他在江州那几年，还真的下过雪，而且下得不小——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时间，地点，人，天气……白居易是完全有可能在江州写下《问刘十九》的。
然而，我认为不是这样。
因为情感和心态，不对劲。
白居易以言语获罪被贬江州，委屈落寞之感甚深，这可以体现出他被贬江州期间写下的大多数作品中——《夜雪》、《咏怀》、《琵琶行》……总要多多少少发些牢骚。
然而，《问刘十九》，完全没有发牢骚。它语气沉静，淡定，至于温柔。
白居易在江州仅仅呆了三年，并没有时间将种种情感消化沉淀下来。正当盛年的他，进取之志、得失之心也尚未泯灭。
所以我认为，《问刘十九》更像乐天晚年的作品。
当年的情形，也许是这样的。
洛阳履道里，晚年白居易。
他善酿酒，未过滤的新酒泛起浮沫，色绿，小如蚁。
红泥火炉，小得可爱，暖得舒适。
出门看天，天色阴沉，是要下雪了罢？
酒暖天寒，宜同饮。
然而，他不在，他们都不在。
白居易长寿。长寿的他目睹了许多好友的死亡。知交尽零落。
元稹走了，他说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刘禹锡走了，他说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还有那个人，那个山中隐士，叫刘十九。
刘十九曾随他辞家远游，曾陪他彻夜围棋赌酒，在那低湿阴冷的江州。
他们的友谊似乎生来轻盈，没有家国大计，没有功名进退，没有商业互吹与励志毒鸡汤，只有玩。棋下完了，酒喝尽了，他便飘然而去。
呵呵，如果此时他能来，该有多好啊。
于是，白居易就着火炉暖暖手，提起笔，
写下了他的名字。
PS：
本文纯属有感而发，率性为之，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考证，一家之言，贻笑方家。
第三段cue到的几篇作品分别是柳宗元《江雪》，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姜夔《暗香》，张岱《湖心亭看雪》。
初雪虽美，天冷路滑，请各位朋友注意保重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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