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冬,刘禹锡罢和州刺史后回归京城,途经扬州,与白居易相逢。二人惺惺相惜,遂把酒言欢,席间白居易写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一诗相赠刘禹锡: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的诗明显是为刘禹锡的长期被贬鸣不平。刘禹锡回忆往事,感慨万千,于是接过白诗的话头,写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来作为酬答,回赠给白居易: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诗中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由于比喻中蕴涵着哲理意味,现在已经演变为成语了,一般用来喻指新生事物必然战胜旧事物。但这其实并非刘禹锡此诗的本意,如果要理解刘禹锡这两句诗的真正用意,还需从永贞元年(805年),“二王八司马”事件,也就是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失败、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被贬为州司马说起。

刘禹锡与白居易一道回洛阳(透过白居易和刘禹锡的诗)(1)

唐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二十三日,德宗李适驾崩。二十六日,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贞元二十一年八月五日,改元永贞年号。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皇权衰落,朝廷里宦官专权,政治腐败,一些正直敢言的大臣如前宰相陆贽等都被相继贬逐出京;地方上藩镇割据势力称王称霸,愈来愈嚣张。中央与地方、藩镇与藩镇间的战争,连年不断。朝廷又一再向老百姓额外加税,横征暴敛。国家危机四伏,民不聊生,社会矛盾越来越深刻、尖锐。这些都日益成为唐王朝君臣难以回避的现实问题。顺宗做太子时,就已留意改革弊政,振作朝纲。一次,在宫中与侍读们谈到宫市的弊害时,李诵说:“我正准备就此事尽力进言,今后我将整肃积弊。”李诵即位后,立即开始着手整顿政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王叔文,把王叔文由苏州司功参军超擢为起居郎、翰林学士,把王叔文调到自己身边,作为政治改革的总策划。

就在王叔文春风得意之时,顺宗李诵在即位的前一年,即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患了中风病。即位后,由于不能说话,不便接见诸臣,就经常住在宫中,周围挂着帘幕,只有嫔妃牛昭容和宦官李忠言在左右服侍。

王叔文虽然可以出入内廷,但只能到翰林院止步。他在翰林院处理朝中事务,作出决策后,还需要有一个人向顺宗汇报,这个人就是可以入至柿林院的王伾,于是王伾就成了革新集团的重要一员。王叔文作出决策后,需要有人贯彻执行,王叔文便荐引韦执谊为宰相。韦执谊是顺宗为太子时为王叔文物色的同道。在顺宗的引荐下,韦执谊与王叔文成为密友。韦执谊为宰相后,就成为了革新集团政令的执行者和落实者,又相继将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拉了进来,成为了革新集团的骨干。随着王叔文革新集团人事的齐备,尤其“二王八司马”这些人物相继到位,一些重大的革新举措陆续出台了。王叔文采取了三大革新举措:

首先是革除朝中积弊

他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宫市。唐德宗朝的宫市,实际上是强取豪夺的征敛,管理权落入宦官之手。《新唐书·食货志二》载,贞元年间,“宫中取物于市,以中官为宫市使,两市置白望数十百人,以盐估敝衣绢帛,尺寸分裂酬其直,又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钱,有赍物入市而空归者”。白居易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写下的《卖炭翁》,文中那位卖炭老人,正是这种掠夺制度的受害者。

第二件事是废除五坊小儿。五坊小儿与宫市性质一样,同是暴虐之政。唐朝皇帝及诸王好斗鸡,唐高宗时王勃就是因为替沛王写了一篇向英王鸡挑战的檄文,而被罢斥的。唐玄宗时期更爱好斗鸡,宫中设五坊以养雕、鹘、鹰、鹞、狗,给役者称“小儿”。五坊小儿仗势欺人,张捕鸟雀于坊市闾里,皆为横暴,以讹诈人钱物。甚至张罗网于门,不许人出入;或张于井上,不许人汲水,其张狂无端至此。王叔文集团革除宫市与五坊小儿这两项弊政,自然赢得了百姓的拥护。

第三件事是禁征宫中乳母。唐德宗贞元年间,宫里要乳母,都令寺观选婢女充当,但总是不能选中。因此,寺观轮到出婢女时,经常出卖产业,在民间选购有姿色的民女送入宫里,成为民间一害。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禁征乳母,为百姓免了一害。

第四件事是废除常贡以外的进奉。德宗公开奖励各地官僚进奉“羡余”,立“月进”、“日进”等名目,每年收到的进奉钱多则五十万缗,少也不下三十万缗。各地藩镇官僚更借进奉为名,残酷搜刮,“唯思竭泽,不虑无鱼”。 白居易的《红线毯》诗即写了进奉之弊:

“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白居易在诗中明确指出,浪费如此多的蚕丝和劳力去织地毯,势必造成民间百姓无衣可穿,以此表达了对进奉之弊的深切忧虑。王叔文掌权后,下令除规定的常贡外,不许别有进奉,大大减轻了人民的负担。

第五件事是释放宫女和教坊女乐。这也是王叔文用事后的一大善政。唐朝“后宫佳丽三千人”,有许多宫女头发白了也见不到皇帝一面。为此,白居易在《上阳白发人》诗中再次咏叹了宫女的悲惨生活: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使者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深宫的幽闭生活,使得她们只能“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贞元二十一年三月初,顺宗释放宫女三百人,释放教坊女乐六百余人,使她们得以与家人团聚。这些举措,是顺宗为表明革新决心而对皇室私欲进行的节制,也是王叔文的“二王八司马”集团政治革新的初步措施。然而,王叔文集团真正要对付的还是宦官和藩镇,恰恰是这两个最难啃的骨头,触及了顽固的既得利益集团,致使革新失败,“二王八司马”相继贬官。

刘禹锡与白居易一道回洛阳(透过白居易和刘禹锡的诗)(2)

其次是谋夺宦官兵权

安史之乱前,高力士等宦官虽开唐代宦官预政的先河,但完全处于皇权的羽翼之内,基本上未成气候。安史之乱后,宦官势力渐渐大了起来,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唐肃宗李亨出于对将帅的疑忌,开始用拥立自己即位的亲信宦官李林辅来统帅禁军,甚至“政无巨细,皆委参决”,开了宦官掌权的先例。至唐代宗时,宦官势力又进一步膨胀,让宦官充任内枢密使,掌管机密,承诏宣旨。至此,宦官开始逐渐控制了朝政。唐德宗初即位时,本来对宦官有所警惕,但泾原兵变,朱扰乱京师,德宗出走奉天,多亏了宦官窦文场、霍仙鸣等人的拥从。兵变平息后,德宗感觉武臣不可靠,还是用家奴好。于是,委任宦官去做左右神策、天威等军的统帅,宦官专擅朝政的局面坚固形成,致使皇帝都逐渐控制不了宦官,甚至反被宦官所控制。白居易的《轻肥》诗描写了宦官颐指气使的跋扈神态: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王叔文的“二王八司马”集团开展革新后,重点针对宦官专擅之弊,尤其是宦官统军的潜在危害,开始着手谋夺宦官兵权。贞元二十一年五月,王叔文任命很有威望的老将范希朝去掌握神策军,并让革新集团的成员韩泰做他的副手。可是,神策军的将领大多是宦官们的亲信爪牙,所以当范希朝和韩泰去神策军接管人马时,宦官们已事先做好了准备,故意让将领不听调遣,使范希朝和韩泰空手而回。谋夺宦官兵权受阻,给王叔文集团留下了日后最大的祸患。

再次是抑制藩镇割据

安史之乱后,中央对地方失控,逐渐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代宗时朝廷无力彻底消灭投降唐朝的安史余党,便以赏功为名,授以节度使称号。军中主帅,或父子相承,或由大将代立,朝廷无法过问。德宗时期,藩镇割据的形势日益严峻。到顺宗即位时,藩镇势力仍然强盛,构成了对中央政权的极大威胁。如何抑制藩镇势力,重建中央权力,成为唐王朝君臣必须正视的问题。王叔文集团的成员都非常清楚藩镇问题的严重性。柳宗元的《封建论》极力说明分封制不如郡县制优越,其现实指向和用意非常明确。 刘禹锡后来在赴任和州刺史时,写下了《西塞山怀古》一诗,正是对重新抬头的藩镇割据势力的抨击: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正当王叔文集团的改革大刀阔斧地进行时,不提防冷枪暗箭也在向他们凶狠地袭击过来。这就是看到顺宗有病而时刻在觊觎皇位的太子一党的势力。打头阵的是该党要员韦皋。

韦皋是太子党藩镇势力中的主要代表,他上表奏请唐顺宗休息,让太子李纯监国理政;同时又写信给太子李纯,说王叔文、王伾等人是“群小得志”,扰乱纪纲,要求李纯“斥逐群小”。紧接着,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等,也相继向顺宗及太子奏表进笺,频频向唐顺宗施加压力。

与此同时,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太子党方面的宦官,也在为逼迫顺宗退位而加紧运作。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四月,在宦官俱文珍等人操纵下,立广陵王李淳为皇太子,并改名为李纯。紧接着,宦官俱文珍等人趁王叔文加拜户部侍郎之机,暗中削去其翰林学士之职。王叔文失去此职,便无法参与机密诏令,当然就无法领导革新运动。至此,形势已经不利,王叔文又因母丧丁忧守丧去职,形势更急转直下。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七月,俱文珍等逼顺宗下制:“令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居兴庆宫,制称诰。”八月五日,徙顺宗居兴庆宫,并改元永贞。六日,贬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马。王伾不久死于贬所,王叔文亦在第二年被赐死。九日,太子李纯正式即位于宣政殿,是为宪宗。九月十三日,贬刘禹锡为连州刺史,柳宗元为邵州刺史,韩泰为抚州刺史,韩晔为池州刺史。十一月七日,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俱文珍等人认为刘、柳等人贬得太轻,十四日,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又贬程异为郴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此十人,史上合称“二王八司马”。至此,太子党人夺权成功,而仅五个月的革新运动最终彻底失败了。

刘禹锡与白居易一道回洛阳(透过白居易和刘禹锡的诗)(3)

“二王八司马”死的死,贬得贬。被贬官的司马们这一时期大都安于现实,有的借写山水游记书写胸中愤郁之气。如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后,先后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他在这时期写下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江雪》诗,正是柳宗元自我人格和心情的生动写照。尤其是刘禹锡,他堪称是古代诗人被贬官次数最多的人,内心早已风轻云淡。

过了多年,“二王”死后,直到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年初,“八司马”中的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等五人才奉诏进京。但当他们赶到长安时,朝廷又改变主意,竟把他们分别贬到更荒远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和连州为刺史。这对柳宗元等人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打击,他用《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写他们当时的凄苦、优郁和愤懑心情: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和柳宗元比起来,刘禹锡性格显得要开朗一些,有一种乐观向上、顽强不屈的孤傲个性。就在柳宗元写上述的登柳州城诗后,刘禹锡写下了《秋词》一诗: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就像一只排云而上直冲蓝天的野鹤,充溢着战斗精神。刘禹锡之所以在元和十年开始被改派到至为荒远的连州,与他奉诏进京后所作的《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有关: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回到长安,看看长安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朝廷官员中,很多新提拔的都是他过去看不惯、合不来的人,心里很不舒坦。京城里有一座有名的道观叫玄都观,里面有个道士,在观里种了一批桃树。那时候正是春暖季节,观里桃花盛开,招引来不少游客。刘禹锡看到玄都观里新栽的桃花,很有感触,于是就借题发挥,写了上面那首题为《戏赠看花诸君子》的诗。

刘禹锡的这首新作马上在长安传开了。有一些大臣对召回刘禹锡本来就不愿意,有人向宪宗进馋言说,刘禹锡这首诗表面是写桃花,实际是讽刺当时新提拔的权贵的。这一下子可惹了麻烦,唐宪宗于是把刘禹锡被派到人烟稀少、异常偏僻的播州(今贵州遵义)做刺史。大臣裴度在唐宪宗面前替刘禹锡说情,宪宗才答应把刘禹锡改派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以后,刘禹锡又被调动了好几个地方。过了十四年,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裴度当了宰相,才把他调回长安。

开头提到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就是刘禹锡在此次回长安的路上作的。当时刘禹锡遇到白居易,两人本系旧友,相见时谈到宦海沉浮、祸福难料、风云莫测时,大概总免不了要感叹唏嘘一番。白居易的赠诗中说“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颇为刘禹锡抱不平。刘禹锡也联想到,朝廷在人事上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回去后,恐怕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了。所以刘禹锡的酬答之作中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更成为千古名句。刘禹锡以“沉舟”喻政治革新之故人,以“病树”自喻,以“千帆”、“万木”喻无数新贵。“二王八司马”已成为历史,他们当年从事过政治革新的朝廷,如今是无数新贵春风得意。言外之意则是,自己宁可废弃,也忠于政治革新故人和当年的理想。人们常说刘禹锡此二句诗表现了新生事物朝气蓬勃、新陈代谢不可抗拒,其实并不符合诗意。

刘禹锡与白居易一道回洛阳(透过白居易和刘禹锡的诗)(4)

刘禹锡再次回到京城时,又是暮春季节。他到玄都观旧地重游,那个种桃的道士已经死去多年,观里的桃树没有人照料,有的被砍,有的枯死了,一片荒凉。他想起当年桃花盛开的情景,联想起一些过去打击他们的政敌,也在朝野倾轧中下了台,就又写下了一首《再游玄都观》诗: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十四年过去了,皇帝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换了四个,人事变迁很大,但政治斗争仍在继续。刘禹锡写这首诗,是有意重提旧事,向打击他的权贵挑战,表示绝不因为屡遭报复就屈服妥协。诗里的“种桃道士”指的是打击当时革新运动的当权者。这些人,经过二十多年,“树倒猢狲散”,有的死了,有的失势了。而被排挤的刘禹锡,这时却回来了!刘禹锡对政敌投以轻蔑地嘲笑,从而显示了自己的不屈、乐观和战斗到底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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