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山按:

入选“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的《翁偶虹未刊文集》(翁偶虹著 张景山编)第五卷《春明梦忆》,最近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在这一卷中,我将新近整理的近35000字的翁老佚稿《编剧忆旧》,列为书末大轴儿。这是一篇翁老1980年代的编剧授课讲稿,在对自己编剧生涯的娓娓回忆中,阐述了五十余年编剧的经验和心得;夹忆夹叙,品评抒怀,堪称可见翁老“真性情实才识”之作……今在【听戏】头条上刊发,以飨读者一一

翁偶虹《编剧忆旧》(二)

作者 | 翁偶虹

整理 | 张景山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1)

“一代大家,六戏圣手” 翁偶虹

现在讲讲“默剧”。我想从什么叫“戏”讲起。有时我们写出一个剧本,别人看了说没有“戏”。那么,什么叫作“戏”呢?我的见解是:要塑造人物而不能孤立地塑造人物,不能让人物在舞台上平平常常地出现,通过朗诵式的介绍,这就塑造不出人物来,必须形象化,使人物有血有肉,呼之欲出,而要想塑造出这样一个形象化的人物,势必要把他放在一个事件之中,通过事件,在矛盾中把他表现出来,所以说,“戏”就是写矛盾,这与在矛盾中写人物的道理是相辅相成的。你所写的事件有内部矛盾,有外部矛盾,“戏”的所在,就是在内部矛盾和外部矛盾复杂交错的地方。例如,《群英会》这出戏,为什么大家都爱看呢?就是因为它的内部矛盾和外部矛盾相互交错。这是出武戏,写武戏最难,如果上来净是打,那就不叫戏了,而是卖弄武艺。真正写出戏来,要使它能够武戏文唱。当然这属于表演形式。咱们写戏要给演员提供武戏文唱的条件,写出事件来,通过事件把武戏表现出来。几个大战役是不好写的,如淝水之战、昆阳之战,因为这些事件都是打仗,对立的人物不好见面。打仗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双方人物仅以刀枪相见,不能直接见面发生冲突,人物之间的矛盾不好写。《群英会》的特点在于它有外部矛盾,又有内部矛盾。外部矛盾就是孙权、刘备两方联合共同对付曹操,而在孙、刘内部又有矛盾,诸葛亮和周瑜之间存在矛盾。同时,又有一个蒋干出来卖弄本领,把曹操和周瑜的矛盾组织起来,矛盾更加激化。没有蒋干、曹操和周瑜的矛盾,敌我两方的思想就不能交锋。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2)

《群英会》马连良饰演诸葛亮、谭富英饰演鲁肃、叶盛兰饰演周瑜

我举《群英会》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写戏要善于挖掘事件的内部矛盾和外部矛盾,并且要把两种矛盾综合在一起,这样才能有戏,耐人寻味。单说内部矛盾,因为事件有矛盾,矛盾要归结到人物身上,事件的矛盾要导致人物性格、心理的矛盾。对于同一件事,因为性格不同,各个人有各个人的解决办法,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造成思想交锋,这都是“戏”。譬如《宝莲灯》的“二堂舍子”,为了让哪个孩子去抵命的问题,王桂英和刘彦昌两人的想法就不一样,都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性格不一样,一个粗鲁直爽,一个细致谨慎,也会对事件的态度不一样,也能组织成戏。写人物性格和心理矛盾,也是表现内部矛盾的一种方法。但是,设置这种矛盾必须合情合理,只有合情合理才能使观众感到人物是真实的。有时这种合情合理又不是我们局外人能想象得到的,而是出乎人的意料。

我们写人物性格,戏剧矛盾,必须从生活出发。这也同写小说一样,要有生活。一部小说获得成功,就是因为作者有生活。一个作家的作品,又往往是第一部最成功。曹雪芹一生就写了一部《红楼梦》,不能说《红楼梦》就是写曹雪芹自己,但是,在我想象中,这部作品中是有作者自己的生活的,如果他不亲身经历过这种生活,是写不出来的。再举个近人的例子,例如张恨水,他的第一部小说是《春明外史》,第二部是《啼笑因缘》。《春明外史》写的全是他亲身经历过的生活,那时他住在北京会馆当报社的编辑,他所写的杨杏园和李冬青的爱情故事就是他的经历中看到过的,当时的上层和下层的社会生活他都经历过。写戏也必须熟悉生活,你所写的人物性格、戏剧矛盾要从生活出发,不能胡诌,要使矛盾的发展符合生活的逻辑。这样才能使你设置的矛盾发展,既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使人感到新颖、真实。只有你掌握了这种正确的方法,台上的人物才能活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戏”。

人物不要写多了,好戏一般都是两个主要人物,再多三个人,最多不能超过四个人,千万不可写一大群,因为人物多了不好写。我们戏曲中也有它的特写镜头,譬如《连环套》里的打坐向前,《四郎探母》“坐宫”里的打坐,这是为了让观众注意这段戏,把镜头推近来——像电影里的特写一样。对我们的戏曲,我们不可妄自菲薄,它里面有很多好东西,这些东西有待于我们很好地挖掘、继承。经常有外国人去我家里请教,问到我们戏曲里的一些事情,由戏曲常识谈起,讲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使他们感到非常惊奇。从交谈的情况看,外国人不仅仅是欣赏我们的《雁荡山》《拾玉镯》这些戏,而且也懂得大戏,非常赞赏我们的剧作和表演方法。譬如,一位法国人看了我改编的昆曲《荆钗记》,按现在的欣赏习惯说,这个戏是很温了,没有一点武打,净是家长里短,但是,这位法国朋友很感兴趣,认为人物、情节很合理,是出好戏。同时他又看了昆曲的《哪吒闹海》,他认为这简直不像昆曲,运用的是新手法。这不仅仅是一个欣赏水平问题,外国人所以欣赏我们的戏曲,确实是因为它有着自己的风格、规律。我们必须掌握戏曲的风格、规律,熟悉它的表现方法,这样才能写出真正的“戏”,千万不可胡来。从这点说,默剧也是很重要的。

做好以上两个方面的准备,这时你所写的人物的性格特点、心理活动、事件矛盾的发展就交织在一起,人物在台上就动起来了。不是说只有像武戏那样刀枪相见、锣鼓齐鸣才叫动起来。戏能动人并不在于有热闹的场面。好的文戏照样能感动人,使观众产生共鸣,心理随着台上人物的行动、表情而活动。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就是说,台上的戏能抓住观众的心理,使观众受到感染。戏要写到这种程度,就得为人物找矛盾。矛盾又怎样去找呢?我们往往是根据一段材料写戏,有的材料故事性强,里面已给你摆出现成的矛盾,譬如《群英会》所根据的《三国演义》,《野猪林》所根据的《水浒传》。但是,这种现成的材料往往早都被前人用过了。另有些材料本来也很好,但没有摆出矛盾,有的是精练的古典文,就是几句话,没有具体的情节矛盾。对于这种材料,得靠你去挖掘矛盾,找出其中构成矛盾的因素,把它们集中组合起来。在这种挖掘的过程中,必须找出同剧情、人物密切相关的事件,把它充实到戏里去,要注意不要貌合神离,看着与戏有关,实际上与戏离着骨儿。这就需要谈到我的方法,即默剧。

我所说的默剧,就是拿到材料后先想。我写戏总是先不急于动笔写词,老是坐在沙发上想,躺在床上也想,半个月中,戏中人物总在脑子里飘动,吃着饭想起一句词,马上写下来,某处短三个字,立即添上。我没有才华,写戏就是挤出来的,所以说得先想。好在我有个有利条件,就是对京剧的艺术形式比较熟悉,能事先把一场戏的唱念、身段、锣鼓都想出来。例如,《西门豹》里老渔翁忙着给儿子办喜事那场戏,就是我夜里在床上睡不着觉时想出来的。我对川剧很欣赏,就想在这场戏里学川剧的手法,把生活写出来。老渔夫怎样给儿子办喜事,哪个人物怎么上场,唱什么,念什么,用什么锣鼓,这些东西都想好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赶紧写下来。我写戏有个特点,就是在想好之后一挥而就,直到演出,都不用改动。

默想需要靠灵感。灵感就是西洋所说的“烟士皮里纯”(inspiration)。这是一种微妙的直接感情作用,就是心里想的要跟戏直接有关系,不出岔,感情从人物出发。我看西洋戏剧理论,对灵感的理解有所启发。西洋戏剧理论在解释“烟士皮里纯”时画了一幅插图,上面画一只狗,脖子上绑着一支杆,杆上挂着一块肉,狗老想吃这块肉,却又吃不到。就仿佛是让观众老想吃戏里这块肉,却又吃不着,如果一下子就吃到,那就没有戏了。组织矛盾有个方法,我悟出一个道理,就是你写的矛盾不要脱离人物和主要事件。这好比在水池中投下一块石子,激起层层水圈波纹,圈纹越来越大,但是老是圆的,围绕着石子。写戏也是这样,不管你写的矛盾展现多少层,但不要脱离人物和主要事件。矛盾展现的层数,就是戏的深度和厚度。所谓戏的薄厚,就是指矛盾波圈的多少与大小。当然,圈大层多不能出岔,一定要和人物、事件密切相关,出了岔不算好戏。这样组织起来的矛盾就有了戏,而且能遵循这出戏的使命,万变不离其宗。从前内行们一说到某出戏有“戏”,往往是指哪场有大操,哪场有舞剑,哪场有行围打猎,讲究摆台,多少神将。其实,这不叫戏,而是技术展览。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3)

中华戏校演出翁剧《火烧红莲寺》

我年轻时编剧就吃过这种亏,我编的第一部戏是《火烧红莲寺》,也在戏中大练武艺,笑道人的十二个弟子使用十二种兵器,按十二属相编造。那时观众就吃这一套。其实这不叫戏。现在想起来还感到这是终身之玷。

“戏”就是人物性格和事件的矛盾发展。例如《清风亭》,就是张元秀和他老伴两个人物,演一个钟头,感情很浓厚,内在矛盾很强烈,老夫老妻失子、盼子、望子,连唱带做,相当感动人,以前周信芳、马连良演此戏非常成功。再如《问樵闹府》,就是范仲禹和樵夫两个人物,一个老生,一个丑,很有戏,范仲禹丢了妻儿,疯疯癫癫,心情急切问樵夫自己的妻儿哪里去了,樵夫很热诚,却是性格冷静,总是慢慢说,两个人有说有念,又有各种身段。所谓戏,就是矛盾。这两出戏的人物之间都不是殊死搏斗,就是性格、心理的矛盾,这种矛盾通过唱、念、身段等艺术手段表现出来,人物才能有血有肉,活起来,也只有这样,才算是有“戏”。所以,编一出戏,并不是拿过一个材料就可编成的,脑子里必须要先搭起一个小舞台,不然就不能与导演、演员有默契。

前面谈到《西门豹》这出戏,这出戏是根据“西门豹治邺”这样一段材料编写的。以前根据这个材料编成的戏也有,最早是荀慧生唱的《河伯娶妇》。但是,以前编的这个戏都不太成功,西门豹是黑三老生,把穷家女儿断回自己家中,把三老、巫婆投入水中,编来编去跳不出清官断案的圈子。我是在一九六三年八月开始编写《西门豹》这出戏,当时农村的迷信风气有所抬头,编这出戏有着现实教育意义。这是我退休之前编的最后一出历史戏,写完后,此剧首先在天津演出,我却没有看到——为了参加一九六四年现代戏会演,编完此戏便接着写《迎春花》,以后又编写《红灯记》。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4)

《西门豹》袁世海饰演西门豹

编《西门豹》时,李少春病了,李和曾不在北京,主角就由袁世海演,这样,就将西门豹设计成花脸角色。河伯娶妇的资料很少,我从默想中挖掘,因历年邺下遭水灾,皇帝很忧虑,于是派武将去那里治理,而且想到西门豹这个人物有点性急,由袁世海用花脸行当来演还可以,不违背这个历史人物的性格。写人物要与历史相符合,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对他进行挖掘,不要违背历史的真实。表现西门豹性急,是根据历史上西门豹佩韦的一段故事:古时讲究性急的人佩韦,性慢的人佩弦。韦就是皮子,取其柔软意,急时触摸,警诫自己;弦就是弓弦,取其箭急弩发之意,迟缓时触摸,激发自己。西门豹领命治邺,他的老师翟璜赠给他一片韦,让他时时注意,做事不要性急,我把这场戏放在路上,因为在金殿上佩韦不合适,这就是写戏要灵活。第一场就是西门豹领旨赴邺,途中遇到翟璜,翟璜送他一片韦,因为佩带皮子不好看,就将皮子改为玉,叫作韦玉。西门豹谢过老师,匆忙上马,却忘记带上韦玉,翟璜责怪他,这就把西门豹的性急写出来了,像这种地方就会有效果。有时我们自己要在台上看一看台下的效果,并不是观众鼓掌叫好才叫有效果,有无效果,就看观众的精神是否集中。戏发展到最后,西门豹审案治水,亲探九龙滩,调查研究。在唱和做中,一要着急就摸摸玉。戏是由小积多,细节积多了,就成了戏。一字一句,一个动作都是一出戏的细胞,细胞健康,人体才能健壮,一字一句,各个细节都有戏,全剧才能戏足。

上面说的是在字句和细节方面对西门豹这个人物进行挖掘。至于事件的挖掘,必须和剧情密切相关。西门豹进行调查研究,要去九龙滩探水,他去探水要坐船,旁边百姓中就得有船夫,于是我安排了渔家崔承、崔泽父子二人,西门豹坐的就是受害人家崔泽的船。在决定是否送西门豹去九龙滩的问题上,崔家父子之间有性格矛盾。崔泽迷信保守,想的是去九龙滩非常危险,这些话在唱词里都有,唱词要符合人物身份,崔泽作为一个老渔夫,说的是大白话,但又要合乎京剧的韵律,他家是“河伯娶妇”的受害者,崔承的未婚妻要被三老等人领去祭河伯,而西门豹去探水,又与解决此案有密切关系。于是,人物、事件同剧情发生了紧密关联。这场戏有五个人物上场,西门豹是花脸,崔泽是小花脸,崔承是武生,西门豹的侍从,还有一个小花脸。开始西门豹上,导板拨子,然后五个人舞蹈,就像一场《钟馗嫁妹》,一个判官,四个小鬼,身段很多,演出当然很受欢迎,因为不是空舞蹈,而是边唱边舞,唱的内容就是如何探险,不信有河伯其神,这样,唱和舞就同剧情紧密相联。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就这样一个不容易写出戏的俗材料,你要挖掘出戏,并创造出一个风格,于是人物和事件都变了,而且能抓住观众,这就得靠默剧的方法,挖掘其中有“戏”的因素。这出戏彩排完了,在人民剧场演出,江青为了挑毛病,把郭老也请了去看。郭老是历史学家,他只指出西门豹佩玉不符历史情况,说这出戏不错,还能演。江青却说这是老生戏,花脸演不合适。当时我的合作者王颉竹说:“咱们赶快改老生。”我说:“别改啦,你没看出来吗?这戏不能演了,历史戏吹了。”第二天艺术局马彦祥同志在中国剧协召开座谈会,讨论这个戏,参加会的有工农兵代表,他们认为这戏很好,看了很受教育,是破除迷信,调查研究、兴修水利。艺术局把这个剧本印成单行本,向全国推荐。外地首先演这出戏的是西安京剧团的尚长荣,那时尚小云正在北京,这戏演一场,他看一场,看完后就给尚长荣打一次电话,教给他儿子。从上面情况可以看出,不要只看普通材料怎样,只要写出来有“戏”,而这“戏”又围绕着主题思想,有教育意义,观众就能接受。要善于挖掘,在普通材料中找出积极意义,有老的基础,我们赋予新的意义,这就是推陈出新。前面讲了,我写崔泽给儿子办喜事一场,夜里睡不着觉,就想人物怎样唱四平调,怎样抱着鹅上场,用鹅做聘礼,冲着鹅作揖,作为媒证,突然三老和巫婆带着人来抢崔承的媳妇。在默想之中,形成一场戏。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5)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6)

现代戏会演时的《红灯记》戏单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7)

《红灯记》李少春饰演李玉和,刘长瑜饰演铁梅,高玉倩饰演李奶奶

我写《红灯记》时,也是先默想这戏。《红灯记》的参考资料很多,首先是沪剧演这戏,标明“警险侦探”戏,电影、歌剧都有这出戏。我们是参考了这些材料编写的。江青给中国京剧院的是沪剧本子,让按着写,不能改。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起来,还是凭着艺术良心,按照京剧的规律编这戏,不能不跳出沪剧本的界限,必须要冲破藩篱。首先想的是怎样把这出戏编成京剧。那时编京剧现代戏很不容易,尤其像我懂得京剧锣鼓,就更难了——人物怎么上,穿着现代服装,用旧锣鼓打上不行,也不能用“嘎巴”上,但是,我不保守,只要你有制约,我就能在制约中出现些新东西。譬如,头一场李玉和与王连举接关系,我写的是〔水底鱼〕上,阿甲认为这样不好,改成〔扑灯蛾〕上,后来江青打棍子,硬说阿甲把李玉和变成了偷鸡贼。没有办法,于是改成唱上,李玉和上场后唱西皮散板(四句),这是很平常的一种方法,江青倒同意了。

编剧讲究“凤头、猪肚、豹尾”。“猪肚”是指戏的中间部分要气势雄伟,波澜壮阔,而且要承上启下,总结前面的戏,并由此发展后面的戏。所以,中间这场戏是不好组织的。要写好“猪肚”,必须默想好这一部分里面有几个单元,层次要分清,单元之间要彼此联系。《红灯记》这出戏的“猪肚”是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这场戏有八个单元。第一个单元是李玉和去粥棚接关系回来,李奶奶和铁梅正在等他。李玉和上场后,李奶奶问他是否接上关系,出了什么事,李玉和唱流水板做叙述,本来在“粥棚脱险”一场就是写的接关系的情况,这里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还要唱这段?因为这是重复前景,我们写戏不摒弃重复,对于重要的地方就需要重复,这里最要紧的是下面,李奶奶问他:“密电码哪?”李玉和接了一句:“回家时我把它暗暗转移。”说明李玉和脱过鬼子搜查,临危时把密电码转移了。

第二个单元是李玉和下场后,李奶奶向铁梅交代一下红灯的重要,因为铁梅并不知道红灯的来历,李奶奶要借红灯讲李铁梅的成长。李奶奶讲明红灯是革命的传家宝,由这里引起铁梅一段慢板:“听罢奶奶说红灯……”,这段唱里有几句写得不错的是:“为的是救穷人,救中国,打败鬼子兵。我想到,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铁梅呀!年龄十七不算小,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好比说,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八百斤。”最后点到这里,后来李玉和、李奶奶牺牲,任务由铁梅完成,而铁梅是怎么成长起来的——这一段就是写的这些。这段词,前面是承上,后面是启下,下面的戏由这里发展下去。

第三个单元是由李奶奶听到隔壁孩子哭声,引出桂兰借玉米面上场,李奶奶说:“有堵墙是两家,拆了墙咱们就是一家子。”这里提到“拆墙”为以后铁梅从坑洞出走埋下伏线,这里是用带感情的话交代环境,这个情况又利于戏的发展,后来铁梅就是钻过墙去,从桂兰家逃走的,这个单元很重要。第四个单元,是鸠山派特务化装成我交通员来骗取密电码。鸠山由叛徒王连举口中得知密电码在李玉和手里,但又知硬索不行,于是派一个化装特务来进行诓骗,这里用的就是前面所说的“帷灯匣剑”的方法,鸠山虽未出场,却使人感到实际上是他在活动。铁梅发现破绽,将特务轰走,李奶奶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危险将要临头,这时,李奶奶有这样几句唱:“先别问这条癞皮狗,还有毒蛇在后头,想是有人把机密泄露。”到排演时,导演把前面的几句改成念,只唱“把机密泄露”五个字,这样一改,比几句都唱的气氛要好,也更合乎生活,这就是导演的高明之处,也说明编剧者与导演、演员之间有默契,所以最后不谋而合。这个单元也是起承上启下作用,上承鸠山的活动,下启李玉和的被捕。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8)

《红灯记》李少春饰演李玉和,刘长瑜饰演铁梅,高玉倩饰演李奶奶

第五个单元,侯宪补来请李玉和“赴宴”,李玉和冷讥热讽,李奶奶赠酒:“穷人喝惯了自己的酒,点点滴滴在心头。”用暗语嘱咐李玉和在敌人面前要坚强,下面就是那段有名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我写的这场戏,排演时一点也没有改动,所以能这样,是因为我在下笔前默想时已推敲好了,想好之后才下笔的。演员觉得比较成熟,他们就接受了。

第六个单元是李奶奶向铁梅讲家史。在搜查前,先是侯宪补带走李玉和下场,特务再搜查,用静场搜查来进一步说明鸠山狠毒,造成气氛,搜查完,特务走了,铁梅扑向李奶奶。李奶奶感到革命的重担就要搁到铁梅肩上,于是连说带唱,向她讲述革命家史。像前面比喻的那样:石子在水池中激起层层水纹,戏要姗姗而至,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扣子里。假如铁梅一喊奶奶,李奶奶来一句“你别哭,你的历史我告诉你”,这就僵住了,也不符合生活的规律。必须用一个巧妙的过渡方法,说者得有理智。这里,李铁梅问:“奶奶,我爹他还能回来吗?”李奶奶说:“铁梅,眼泪救不了你爹。”到这里才说:“咱们家的事应该让你知道了。”但是,还不直说,又荡开去,铁梅问:“奶奶,什么事啊?”李奶奶说:“坐下,奶奶跟你说。”铁梅坐下,李奶奶先问:“孩子,你爹他好不好?”铁梅说:“爹好,天底下再没有比爹更好的了。”“可是爹不是你的亲爹!”——这儿点题。铁梅惊诧:“啊,您说什么呀?奶奶!”李奶奶说:“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铁梅不知怎么回事:“啊!奶奶!奶奶!您气糊涂了吧?”李奶奶说:“没有。孩子,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仓”!这儿一锣——“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在这儿叫起唱来,这样叫起唱来很足,这叫作“垫戏”。我们写唱词要“惜墨如金”,别不经过思索就写,写出来要简练,有分量,能力透纸背,这就得先把戏垫起来。

接下去第七个单元就是说家史,连说带唱。开始时唱,这里导演设计得也好,先唱散板、后唱慢板,到第六句才紧上去,唱垛板。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唱慢板,京剧里需要这个东西,就是用灵感吊观众的胃口,譬如《空城计》,司马懿带领大兵来到西城,是否进城,本是很快就可决定的事情,却等着诸葛亮在城楼上唱大段慢板,可是,诸葛亮越是这样慢悠悠地唱,就越觉得紧张。京剧里就是要这祥,这就叫作艺术。艺术来自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要把生活艺术化,合乎艺术规律才行。李奶奶唱慢板,观众等着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安心地听着。下面就是“说”,这里的说,不是成本大套,而是很有感情地说。高玉倩在这里演得非常好,很能掌握思想感情的火候。李奶奶先说:“……一个是你的亲爹陈志兴。”铁梅:“我的亲爹陈志兴?”李奶奶:“一个是你现在的爹叫张玉和。”铁梅:“哦!张玉和?”这里“张”字念得高,突出不是一个姓。底下李奶奶是一大段抒情的念白:“那时候,军阀混战……啊!急急忙忙走进一个人来!”“仓”!——一锣!铁梅问:“谁呀?”李奶奶:“就是你爹!”铁梅:“我爹?”李奶奶:“嗯!就是你现在的爹!只见他浑身是伤,左手提着这盏号志灯!”“仓”!——一锣!李铁梅:“号志灯?”李奶奶:“右手抱着一个孩子!”“仓”!——一锣!铁梅这时急问:“孩子?”李奶奶:“未满周岁的孩子……”铁梅:“这孩子……”李奶奶:“不是别人!”铁梅:“他是谁呀?”李奶奶:“就是你!”这段对话不是一般的直数下来的,里面有强烈的感情,吸引着观众。下面李奶奶一直说到“他连叫着‘师娘啊!师娘!从此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这孩子就是您的亲孙女’,那时候,我……,我就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起音乐架子,李奶奶将铁梅紧紧往怀里一抱,演员的感情达到高峰,观众的感情也到达高峰,台下起了共鸣,每次演到这里总是有好,而且有些观众流下眼泪。这就是因为前面垫得好。写戏必须会垫。垫就是蓄势,就如同猫在捕鼠时先是慢慢退着攒劲一样。接着李奶奶唱一段原板,叙述如何抚养铁梅,对她寄托着革命的希望。

最后第八个单元是铁梅受到教育后,唱反二黄原板,接快板。先是起〔断头〕锣鼓,再接下去起音乐架子,才唱最后一段,最后祖孙举红灯、亮相,满台红光。这场戏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承上,就是李玉和与磨刀人接关系,鸠山的活动等。这是猪肚。猪肚也起消化作用,经过蠕动,消化精华,推动后面戏的发展。在这里给后面的戏的情节都铺垫好了,所以又能启下,后来的李玉和赴宴,李铁梅钻墙脱险,完成任务,全在这场戏里铺垫、交代好了。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9)

改编《红灯记》时期的翁偶虹先生

组织戏的方法主要就是在事件冲突中写人物性格、心理的矛盾,让人物思想交锋。写思想交锋既要痛快淋漓,又不要烦琐、厌气,要让它“淡妆浓抹总相宜”。按我的体验,写“戏”大抵要三次思想交锋,最多不要超过五、六次。古人说:“三者数之始,六者数之聚,九者数之极。”这个道理也寓于编剧中。在传统剧目中,也是三次交锋为多。例如《辕门斩子》,杨六郎先见到佘太君,这是母子之间的思想交锋,第二次是八贤王来给杨宗保求情,是君臣之间的思想交锋,第三次是穆桂英来了,与杨六郎交锋,杨六郎甘拜下风,到此,矛盾解决了。

再如,《失空斩》,司马懿兵到西城之前,诸葛亮念“对”上,小座,探子三次来报,第一次报:“马谡、王平失守街亭!”诸葛亮念:“如何?果然把街亭失守了!”感到自己确实是用错了人,后果不出所料。第二次报:“司马懿统领大军夺取西城!”诸葛亮感到事态严重。第三次报:“司马懿大兵离西城不远!”这时诸葛亮着急了,但还要把思想活动过渡一下:“啊?司马懿的大兵,他来得好快呀!嗯,人言司马用兵如神,今日一见,令人可敬哪,令人可服!”到这里诸葛亮还沉得住气,但一想之下才急了:“哎呀且住!(大锣五击、起立)想这西城的兵将,俱被老夫调遣在外,所余者都是老弱残兵,倘若司马兵临城下,难道叫我束手被擒?(大锣一击)这、这束手……(大锣一击,乱锤)”到这时才真的急了,开始想主意。听到三次探马来报,三次思想反映,足以表现诸葛亮的感情变化,再多就拖了,这三次感情变化写出了诸葛亮的性格和风度。再看诸葛亮在城楼饮酒,也是三次,都是在“戏”里喝的。第一次,司马懿领兵来到西城,念:“适才探马报到,西城乃是空城,老夫大兵到此,为何四门大开?”这时诸葛亮端杯饮酒,司马懿起疑,(撕边,一望)“呜呼呀!(大锣一击)看诸葛亮又在城楼弄鬼,其中定有缘故,不免先传一令!”先别进城。这次饮酒表现诸葛亮沉稳地应付非常事变,同时也表示在司马懿看来,诸葛亮非同小可,必有机关。第二次喝酒是在司马懿唱原板时“有本督在马上观动静(胡琴过门中,大锣一击,小锣一击)”,诸葛亮饮酒——在城楼饮酒抚琴。第三次喝酒,在司马懿唱到“我本当领人马杀进城——”,众喊杀声起,诸葛亮饮酒,司马懿道:“杀不得!”心想诸葛亮一定有埋伏,不能进城。三次饮酒并不是单纯的表演,而是为了表现诸葛亮和司马懿的三次思想交锋,这两个人物不能正面交锋,只有靠气氛来表现,诸葛亮在城楼上唱大段,司马懿在城下徘徊不定,推测情况,思想交锋,都靠这三次饮酒。

《群英会》里诸葛亮造箭的日期,也是三次变动。这叫三番。当然也有多的,例如《连环套》里黄天霸与窦尔墩的思想交锋,就有几次。要因戏而宜,但起码要三次,不到三次“戏”不够。我写戏也是如此,例如《将相和》中蔺相如礼让廉颇,也是三次。廉颇挡道,剧本中处理为三次,第一次,廉颇唱完“勒马停蹄把路挡,等他到来羞辱一场”,蔺相如内白:“列位少陪了!”上唱:“别过了众父老赵府而往……”门客喊道:“老将军挡道!”蔺相如唱:“老将军挡道为哪桩?叫人来回车辆转入小巷。”第二次,廉颇唱完“再到小巷把路挡!”圆场,归上场门,蔺相如下场门“长锤”上,锣鼓节奏也换了,门客又喊:“老将军挡道!”这时蔺相如有点生气了,有一大段唱表现思想斗争,唱完“再相让”,两人绕场,一碰头,又是“老将军挡道!”蔺相如唱:“三番挡道为哪桩?!”又是一大段唱,表现蔺相如以国事为重,情愿避让廉颇。两次挡道不足,三次就够了,再多则感到腻烦。下面虞卿去试探蔺相如,也是三次,第一次虞卿见到蔺相如,问他为什么“奏本不朝”?莫非身体不爽,蔺相如回答不是如此;虞卿又问:“莫非与老将军失和?”蔺相如也否定;最后一次,虞卿问:“为何如此惧怕老将军?”蔺相如才明确回答:自己所以忍让,是以国事为重,不计私怨,“宁愿让廉颇,不愿亡赵国”。这也是三番。下面虞卿见到廉颇,也是问答三次,最后廉颇才惊醒悔悟。这也是三番。

翁偶虹迟小秋(翁偶虹编剧忆旧)(10)

《红灯记》李少春饰演李玉和,袁世海饰演鸠山

再举《红灯记》第六场“赴宴斗鸠山”做例子:李玉和与鸠山二人交锋。两人见面,鸠山与李玉和先套近乎,李玉和讲:我是个扳道夫,不懂得什么政治不政治,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然后喝酒,鸠山说:“你这是何苦哇!唉,中国有句古语:‘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哪!正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玉和回击:“是啊!听听歌曲,喝点美酒,真是神仙过的日子。鸠山先生,但愿你天天如此,‘长命百岁’!”这是第一次交锋。第二次交锋,鸠山用谈信仰发难:“老朋友,我是信佛教的人。佛经上有这样的话,说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李玉和回击:“我不信佛。我也听说过这样两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下面鸠山报复:“好啊,‘回头是岸’也好,‘立地成佛’也好,这都是一种信仰,其实呢,最高的信仰,只用两个字便可包括。”李玉和问:“两个字?两个什么字啊?”鸠山说:“为我。”李玉和给他荡开去:“哦,为你!”鸠山:“哦不,不,为自己。”李玉和:“为自己?”鸠山:“对。老朋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李玉和:“怎么?人不为己,还要天诛地灭?”鸠山:“这是做人的诀窍。”李玉和:“哦!做人还有诀窍?”鸠山:“做什么都要有诀窍。”李玉和:“哎呀,鸠山先生,你这个诀窍对我来说,真好比‘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又一荡,这是第二次思想交锋。最初我写的本子在这里还有鸠山的一段唱,江青给删去了,其实那段唱不是渲染敌人,而是写敌人的失败,记得那段唱很好,袁世海的做派也很好,唱的是拨子散板,由念变为现代戏的唱,先念:“这个人的心思不好猜,”接唱拨子:“几个钉子碰回来。此人不识利与害,不受捧来不受抬,我、我、我——”鸠山要急了,马上又念:“我要忍耐。凭我的手段,定要他把密电码交出来!”鸠山虽然在李玉和面前未占上风,但是他还有自信。第三次交锋,鸠山把王牌掏出来了:“老朋友,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那就甭怪我不客气了。”一敲酒杯,叛徒王连举上来,迫李玉和投降。李玉和怒斥王连举。然后,鸠山轰下王连举,讲:“不要发火,请坐、请坐。”“这是一个很好的买卖……”继续引诱李玉和。李玉和说:“照你这样说,你们把什么东西都能当破烂去卖喽?”鸠山很尴尬,第三番交锋到了极点,鸠山讲:“你太放肆了!朋友,我干的这一行,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是专给下地狱的人发放通行证的!”这是威胁了。李玉和回答:“我干的这一行,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领了通行证专去拆你们地狱的!”鸠山:“你要知道,我的老虎凳是从来不吃素的。”要给李玉和上刑了。李玉和说:“那玩意儿,我早就领教过啦。”到了这里,用有节奏的念白总结这段戏,现代戏有时要把生活语言变成有节奏的语言,把高潮带起来。鸠山说:“我劝你及早把头回,免得筋骨碎!”“仓”!——一锣。李玉和说:“宁可筋骨碎,绝不把头回!”“仓”!——一锣。鸠山:“宪兵队刑法无情,出生入死!”“仓”!——一锣。李玉和:“共产党钢铁意志,视死如归!”“仓”!——一锣。鸠山:“你就是铁嘴钢牙,我也要叫你开口说话!”“仓”!——一锣。李玉和:“你纵有刀山剑树,我叫你希望成灰!鸠山!”起唱原板。这里也和前一场“说家史”一样,先用节奏感很强烈的语言把戏垫起来,造成气氛,这样,李玉和一唱,劲头就足了。这里,人物的思想交锋也是三次,或说是三个层次。三次交锋,是就一般情况讲的,也有次数多于三次的,就我写的戏来说,其中也有五六次的。

岁月沧桑。我的编剧体会和往事回忆,就谈到这里吧。(完)

(注本文由戏曲评论家、翁偶虹弟子张景山先生整理提供,在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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