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可谓是全书情节展开的契机,曹雪芹借由林黛玉的视角,详细介绍了荣国府诸人,如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迎探惜三春、王熙凤、李纨等,但是林黛玉的两个亲舅舅——贾赦与贾政,却并未出面相见,甚至贾母命人带黛玉去见这两位舅舅时,两人都有各自原因,对林黛玉避而不见。
笔者在写这篇文章之前,也曾查阅了一些资料,看了一些期刊论文,却发现目前大多数论者都在回避贾赦、贾政不见林黛玉的现实原因,转而用“曹公笔法”来做推脱,他们认为林黛玉进贾府见过太多人,已经浓墨重写,所以就用这种方式略过贾赦、贾政的正面出场,避免人物介绍太过拥挤,给读者一点“呼吸”的时间。
这个说法固然不错,但着实是“事后诸葛亮”的解释态度,也回避了《红楼梦》绝对写实的伟大意义,林黛玉初进贾府,贾赦、贾政两个舅舅避而不见都是有原因的,甚至细细论起来,还有些复杂,我们由浅入深,慢慢探讨。
贾赦为何不见林黛玉?林黛玉进贾府的那天,贾赦是在家的,林黛玉前去拜访他的时候,贾赦却不愿相见,并且派人出来解释了一番,且看原文: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第三回
脂砚斋有批语在侧: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
这里已经把贾赦不愿跟林黛玉相见的原因说得很明白了:贾赦身体不好,怕见了林黛玉伤心。并且跟林黛玉说了一番关心类的好话。问题就在于,贾赦的这番话有可信度吗?
目前很多论者不相信贾赦的这番话,因为看后面文章,我们得知贾赦是一个贪婪、荒淫、狠毒之人,而且胸无点墨,是个典型的“读书无用论”者,这样人品卑劣的贾赦,他的话能信吗?
笔者认为,这就是读者对贾赦存在偏见了,笔者认为,贾赦这番话应该是实话。先说贾赦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太好,因为他经常透支身体、迎娶小妾,加上年老,身体状况不佳,比如第46回,贾赦准备强娶鸳鸯时,王熙凤就曾说过:“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
所以,贾赦借口自己身体有恙,怕见了林黛玉伤心,病上加病,并非是虚伪的推脱辞令,很有可能是真实情况。
另外,贾赦关心林黛玉的这番话应该也是真的,因为贾赦不同于贾政,贾赦没有读过书,为人虽然粗俗,但到底性情真实,不藏不掖;贾政恰恰相反,他是个典型的读书人,深受儒家“哀而不伤”观念的影响,所以面对妹妹贾敏的去世,贾赦过度伤心反而更有可信度,而贾政必然不会过度悲伤,我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第25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赵姨娘伙同马道婆给贾宝玉、王熙凤下蛊,登时阖府大乱,眼看着两人都快不中用了,贾赦、贾政两人的反应完全不同,看原文记载: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有主意。贾赦还是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都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第二十五回
这就是贾赦与贾政的区别,贾赦因为没文化,反而用尽全力拯救阿凤、宝玉;贾政读过书,却认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反而不管儿子宝玉、凤姐的死活了,正应了那句老话:仗义每逢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因此,林黛玉初进贾府,贾赦对林黛玉叮嘱的那番话,应该都是真心的。但是贾赦不见黛玉,还有一个更加深层的原因,在说这个原因之前,我们先来谈谈贾政为何不见黛玉。
贾政为何未见黛玉?相比贾赦,贾政不见黛玉有着更加“正当”的理由,因为林黛玉进贾府那天,贾政压根不在家,他出去斋戒去了,所以即便贾政愿意见,也没法见,再看原文:
黛玉便向椅子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她方挨着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斋戒去了,再见罢。”——第三回
可是又有读者会怀疑:人家林黛玉不远千里,从姑苏来到贾府,贾政今日不斋戒,明天不斋戒,偏偏挑林黛玉进贾府这天斋戒,这不是明摆着要躲避林黛玉吗?
并非如此,因为林黛玉到贾府的具体时间,贾府众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书中是有明确暗示的,王熙凤在跟王夫人谈话时曾说过这么一番话:“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
王熙凤的话说得再明确不过,贾府方面只知道林黛玉“不过这两日到的”,但具体是哪一天,王熙凤还是摸不准的,王熙凤是荣国府管家,林黛玉一来,她是要负责一切衣食住行的,连她都不知道林黛玉进贾府的具体时间,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
因此,不存在贾政故意躲林黛玉的说法,因为贾政根本不知道林黛玉哪天来,既然不知道,如何躲避呢?
同时还有一个细节,贾政斋戒,其他人不知道,贾母、王夫人必然是知道的,因为贾政是个大孝子,给贾母请安汇报,是他一天的必修课,出去斋戒,这种事必然是会提前告诉母亲大人的,而且就算贾母不知道,王夫人作为贾政的妻子,她也应该是知道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贾母、王夫人既然早知道贾政今天要去斋戒了,为何还让林黛玉专门去拜见贾政呢?这岂不是多此一举?而这正是我们要讲的深层原因。
贾赦、贾政本不必见林黛玉安排林黛玉去拜见贾赦、贾政两个舅舅的,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第三回明确记载: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
贾母此举本身就是多余的,因为按照封建制度的礼仪标准,林黛玉只不过是个女眷,她来贾府并非是什么大事,不值得荣国府两大男主人贾赦、贾政专门接见。
对比之下,且看其后第四回薛姨妈一家来贾府,薛姨妈、薛宝钗是由王夫人接见的,因为她们是女眷,不值得专门去见贾赦、贾政。但薛蟠就不一样了,书中记载: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看看,这就是女眷与男丁的区别。
因此,林黛玉进贾府,并不是一定要见贾赦、贾政的,但贾母却故意安排这么做,其实是为了表示对林黛玉的重视,毕竟林黛玉的母亲是贾赦、贾政的亲妹妹,这份亲情是贾母所看重的。可既然仅仅是为了表示重视,则重在流程,而非真的拜见。
贾母明知贾政不在家,而且即便贾母不知道,王夫人也知道,可贾母安排林黛玉去拜见两个母舅的时候,王夫人并未说出实情,也并未阻拦,可见王夫人也知道这趟下来就是走个流程,所以不需要如此认真,这也正是前面我们说到的贾赦不见林黛玉的深层原因。
贾赦即便病重,想必也没有病到爬不起来的地步,所以他不见黛玉,更多还是自己觉得没这个必要,因为贾赦也知道贾母的意思——本身就是个流程,见不见的不重要,捎几句话慰问一下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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