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由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拍毕,产生了很大的轰动效应。
这是当时的国内公映环境下,少见的一部现在应该叫作魔幻片的电影,给观众以耳目一新之感。
这部影片在第二届《大众电影》“百花奖”评选中,获得最佳戏曲片奖。
但奇怪的是,影片虽然获得如此之殊荣,但在上海电影圈内,又曲意地隐讳这个影片所取得的荣誉。
在上影厂的剪辑师兰为洁的回忆录中,记载了她的不解:
——在导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时,杨小仲与俞仲英的联合导演非常默契,影片质量好,获得第二届百花奖最佳戏曲片奖。不过对获奖的宣传有点怪异,有的电影得了百花奖后可以长留宣传史册,让听过的人都能脱口背出。而对《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却是一笔带过。现在别说电影厂里知道它得奖的人极少,就连当年参加过摄制组的人也模糊不清,不敢大声说是得过奖了。——
这部电影的导演是杨小仲。他在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序列上,称不上是一个知名的人物,但他在解放前的上海电影界,却是一个炙手可热的的导演。
我们可以从《世界电影百科全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中看到对杨小仲的介绍:
——杨小仲(1899--1969)中国导演。原名杨保泰,艺名羼提生,上海人。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理事,影协上海分会副主席。1918年考进上海商务印书馆,同年以改编故事片《阎瑞生》步入影坛。他编写过剧本《好兄弟》(1922)、《松柏缘》。编导过《醉乡遗恨》(1925)、《母之心》(1926)、《不如归》(1926),《马浪荡》(1926)。
1927年受聘于长城影片公司,拍的影片有:《一箭仇》、《石秀杀嫂》《武松血溅鸳鸯楼》、《大侠甘凤池》、《妖光侠影》、《江南女侠》。1929年后,杨小仲先后在昌明、联华、艺联、新华等影片公司任编导,拍摄了《秘密宝窟》(1929)、《火烧平阳城》(1930),《心痛》(1931)、《猺山艳史》(1933)、《桃源春梦》(1936)、《小孤女》(1936)、《良宵》(1934)、《蛇蝎美人》(1935)、《四姐妹》(1942)、《红平豪侠传》(1935)、《飞来福》(1937)、《地狱探艳记》(1938)、古装片《白蛇传》(1939)、《隋宫春色》、《双珠风》(1940)、《化身·人猿》(1939)、《女鬼》(1940),《僵尸复仇记》(1941)、《三娘教子》(1940)等。
1949年解放后,杨小仲为人民的电影事业做出了贡献,导演了儿童片《兰兰和冬冬》(1958)、《好孩子》(1959)、《宝葫芦的秘密》(1963)、《庵堂认母》(锡剧,1956)、《陈三五娘》(闽南戏,1957)。与人合导影片《周信芳的舞台艺术》(1961)、《孙悟空三打白骨精》(1960)。杨小仲在电影界有“百部导演”之称。——
从这个简历中可以看出,他在21岁的时候,就根据上海滩上发生的一起抢劫案编写成了名为《阎瑞生》的剧本,拍成无声电影后,反响强烈,其猎奇的故事,引起观众的好奇欲,轰动一时。
这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长故事片。可以看出,杨小仲是中国电影界的一个元老,属于第一代导演。而我们熟知的谢晋属于第三代导演,可见杨小仲资历之老。
那首知名的童谣:“团团坐,吃果果”的歌词,也出自于杨小仲之手。
三十年代,他参与编导的《火烧平阳城》系列,可以看成是“火烧红莲寺”掀起的武打片热潮的一个跟风作品,这也显示出杨小仲拍片的一些特点,就是注重娱乐性,迎合市场趣味。
从他拍摄的影片中,几乎难以看到他受当时左翼电影的影响,拍摄的一些反映现实生活的电影。
所以,杨小仲在解放前拍摄的电影,也鲜有在建国后再度公映的作品,所以,被人知晓甚少。
但他的一生,拍摄电影达百部左右,这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作品体量。
在《桑弧电影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中,曾经提到中国拍片数量最多的导演,其中就有杨小仲,我们看一下这一段资料:
——就我所知,在中国电影界的老前辈中,以张石川(1889—1953)、杨小仲(1899—1969)、朱石麟三位先生拍摄的影片最多。张石川先生一生导了近150部片子;杨小仲先生在解放前编导过90多部影片,新中国成立后导过10部,号称“百部导演”。朱石麟先生编导过94部,距一百部仅差6部。当然他们三位在国语片的产量中可能名列前三名(我不知道粤语片的导演是否产量更多,会不会有超过二百部的)。——
据现代研究者考证,杨小仲的导演作品并没有达到一百部,但是这样的数量,已经相当的惊人了,看看论者是如何评述的:
——杨小仲虽有“百部导演”之称,但事实上他所参与创作并且上映的电影作品并没有一百部。经笔者统计,杨小仲上映作品共计86部故事片,另外有纪录片3部。纵观杨小仲一生创作经历,其作品类型、题材可谓五花八门、异彩纷呈。与作者电影不同,可以说是一个致力于商业电影的导演——
杨小仲混迹于上海滩的电影拍摄片场,出道早,名声大,也沾染上了当时娱乐圈的影视大佬的风流倜傥的流行症候。
在当时的上海的报纸上,犹如现在的八卦新闻一样,屡屡有他与女人的风流韵事的新闻曝光。其中真假,已经无从辨识,但足可以管窥到他的丰富多彩的私生活。
这些报章杂志,称他有一个叫“阴丹士林”的别号,寓意是指他拥有永不褪色的胃口。足见他当时很有女人缘。
比如,我们在一篇民国期间的八卦文章《杨小仲无法认亲子》中,可以看到一段让人大跌眼镜的的绯闻轶事,说杨小仲的邻居,是一个姨字辈的太太,丈夫在外埠经商,杨小仲因为打麻将,与这个太太过从甚密,后来有一天太太失踪了几天,原来是躲起来产子了。此文认为这个亲子就是文章里的男主人公的。
在下面的这则报道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今天娱乐圈里似曾相识的八卦传闻:
他的最为知名也最具有戏剧性的绯闻,是娶了一个小妾,也是电影演员的司马丹。当时报章上称司马丹是他的如夫人。
但这个如夫人司马丹,却差一点让杨小仲卷入灭顶之灾。
这个遭遇,几乎就是胡蝶被谍工头子霸占的翻版。
我们可以看一下,当时的上海时人对这个事情的回溯:
——杨小仲1946年春为常州西风音乐会导演话剧《浮生六记》,由其爱妾、影星司马丹(狄琳珍,溧阳人)主演。宪兵队长欧阳涤平仗势强占司马丹,解放后欧阳被镇压。司马丹去了香港。——
杨小仲与司马丹
1946年,杨小仲47岁,而司马丹在21、2岁左右,相当于他的女儿辈。司马丹与杨小仲呆在一起,可以想象,有着她的目的,她到常州演出,与过去的情人旧情复萌,很自然地对杨小仲心生去意。而正当她左右纠结的时候,一个意外犹如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让她猝不及防。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何况是一个弱女子。
司马丹转而成为当年的一个宪兵队长的夫人。
杨小仲的这一段风流情事,便在遭遇到了兵之后,戛然而止了。
司马丹
当年曾经在上海呆过的作者谢忱所写的《杨小仲痛失司马丹》一文中,交代了这起情爱纠葛中相关当事人的后来结局:
——不久,(剥占了欧阳丹的宪兵队长)欧阳涤平从常州调到了无锡,又从无锡调去镇江。司马丹的安定日子还没过满三年,解放大军便渡过长江,解放了苏南。欧阳涤平两手沾满人民的血泪,自知难逃正义的审判,便同司马丹回到溧阳乡下躲避。他终于被无锡人民抓了回去,清偿了血债。
司马丹重又回到上海。她不是回摄影棚,而是去上海天平厂做了一名自食其力的职工。据杨小仲的外甥汪某说,司马丹后来去了香港。——
杨小仲
解放后,来自解放区的艺术家与曾经在国统区从事左翼文艺创作的艺术家,挑起了新中国电影的创作大梁。
像杨小仲这样的对时代主题不敢兴趣、专注于商业电影拍摄而且身上又深度沾染上娱乐圈通病的电影导演,很难纳入主流导演的行列,一直到1956年,他没有拍摄过一部电影。
杨小仲导演的戏曲片《庵堂认母》
上影厂后来还是看中他在过去巨大的拍片量中锤炼出的娴熟的电影叙事能力,有意安排戏曲片与儿童片,让他重操旧业。
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杨小仲与另一位导演执导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这样的影片,没有鲜明的时代主题,涉及不到个人的觉悟与品性,而杨小仲过去曾经拍过类似的神话片,对电影特效制作与气氛渲染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由他来担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导演,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在影片里的扮演猪八戒的演员之子小七龄童所著的《“活八戒”七龄童,“南猴王”六龄童》(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一书中,对杨小仲导演的严谨风格,有着较为详细的描述:
——天马电影制片厂领导对这次拍摄绍剧《三打》是下定决心的,因此特地邀请了著名导演杨小仲担任《三打》导演,大家称他“杨导”。杨导时年60左右,胖矮端庄,两鬓发白秃顶。他讲话不多,讲起话来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杨小仲系解放前著名电影《火烧红莲寺》的导演(原书误记,应该是《火烧平阳城》的导演),这次导绍剧《三打》,舞台演出他已看过多遍,但对拍电影他另有要求,别有构思。电影导演不比戏曲导演,更要求真实性、生活化。杨导导起戏来更是认真严肃,不留情面,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直至达到他的要求为止。
《三打》开拍的第一个镜头是孙悟空上场,杨导要求孙悟空内喊一声“阿弥陀佛”后,再翻跟斗上场,表现孙悟空的猴性与机智勇敢。该处孙悟空替身演员,杨导要章金云(小七龄童)担任。在六龄童内喊一声“阿弥陀佛”后,金云就连续翻前空跟斗,翻至镜头前。杨导说:“停,面部太露了,不好。重拍。”金云改为连续翻后空跟斗,翻至镜头前。杨导又说:“停,猴屁股朝镜头不美,再重拍。”好在金云“武艺高强”,又连续翻侧空跟斗,翻至镜头前。杨导这才拍手称好,拍下《三打》第一个镜头。——
杨小仲是一个敬业的导演,拍出来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在特效方面确实很好渲染了电影的神异色彩,这部影片又因为领袖所写的那首著名的诗词而名噪一时,但是,杨小仲在解放前的特殊经历,又使这部影片的获奖带有某种先天的尴尬,这恐怕就是剪辑师兰为洁深为不解的为什么这部电影获得百花奖但却在上影厂少有人提的原因。
解放后,杨小仲也深知自己的短板之处,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力求在思想改造中跟上时代的脚步。
据曾任上海市电影局副局长的陈清泉在回忆中说,五十年代初他与杨小仲共事,杨看到他后,以自我谴责的口吻说:“我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身上的污垢太多了,真的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呀!”话语十分恳切。
大概出于这些复杂的原因,杨小仲的导演之名,在上影厂的导演系列中,确实未曾特别地加以宣传与放大式的推介,所以,上影厂的知名导演,以谢晋当作了头部,而实际上,仔细辨别一下,会发现谢晋风格的形式,与上海老导演的传统积淀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承袭关系,杨小仲作为海派导演的一员,也必然地会将他的风格融入到谢晋为代表的上海电影之中。
由此看来,杨小仲是一个不应该被遗忘的导演。他在解放前的复杂的人生经历与情感秘史,放在今天的娱乐圈里,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是在五、六十年代的特有氛围中,他的那些情史还是相当扎眼的。这恐怕就是杨小仲虽然在上影厂拍片不断,但却很低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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