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说到,在宋人看来,诗和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
诗言志,抒写人生志向,严肃庄重,文体地位更高;
词言情,专写男女情爱,委婉缠绵,文体地位低于诗歌。
尤其在北宋,很多文人都严守"诗庄词媚"的界限,写诗、写词采用截然不同的风格。
比如柳永和李清照,他们在宋词领域是婉约派大家,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都充满离情别绪,缠绵悱恻。
但柳永写七言古诗《鬻[yù]海歌》,却关心起民生疾苦,写盐民煮海卖盐的艰辛和受到的重重剥削——"鬻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输征。"
而李清照在《夏日绝句》里借古讽今,爱国之情喷涌而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可以感觉到,在诗与词之间,曾有一条不可轻易逾越的红线,一旦逾越,就是对两种文体的混淆。
但极富变革精神的苏东坡,还是这样做了。他冒着被批判的风险,率性地"以诗为词",引发了当时北宋词坛的震动。
用诗的内容和题材来写词
① 写百姓生活
苏东坡任地方官员时,勤政爱民,他也开创性地把百姓生活样貌,纳入词作当中。
那一年他在徐州为官,遭逢春旱,亲往石潭求雨,得雨后又再往石潭谢神。他将沿途所见一一记录,写下一组《浣溪沙》,共五首,对受灾百姓表示同情和关怀——
《浣溪沙》其三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麻叶层层"是说作物茂盛,"苘叶光"是说叶片滋润有光泽,正因求雨得雨,度过了干旱,庄稼才能长势喜人。
苏东坡走到田间慰问百姓,他看到白发老翁拄着藜杖,老眼迷离似醉,把还是青色的、没有成熟的麦子捋下来,炒干后捣成粉末吃,可见旱灾虽过,但家中没有存粮,生活仍有困难,所以苏东坡焦急地问:"豆叶几时才能黄?"
这首词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清新质朴。而面对现实境况,苏东坡也不是一味乐观,他正视旱灾造成的困难,写得真切而自然。
再看——
《浣溪沙》其四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这首词里,苏东坡继续走在乡间小路上,听着簌簌的枣花声、响腾的缫车声、卖瓜的吆喝声,他没写听到这些的感受,但读者却可以想象他内心一定涌起了无尽喜悦,因为所有这些,都是丰收的声音。
在这炎炎夏日,他越走越觉干渴困倦,于是"敲门试问野人家",想讨一碗茶水来喝。词到此处,戛然而止,农家是否有人、他是否喝上茶水都不再叙述,但丰收的喜悦、他随遇而安的性格、以及乡村生活的朴实都融在了一起,让人感到无比亲切。
在苏东坡以前,也有文人词写农村生活,比如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它以渔村的景色和渔夫的自在,暗示归隐之心。相比之下,苏东坡的《浣溪沙》组词描写生活更加真切,它有无限风光,也有窘迫现实。
② 写友情、亲情
词的功能是诉说情感,但多是与歌儿舞女的游戏之情、或相思离情。而苏东坡却用词写庄重的友情、亲情,且十分寻常,处处可见。
任杭州通判期间,他的上司陈述古罢任,苏东坡便作《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送别友人——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美好的意象给人美好的艺术享受。尤其结尾用"碧琉璃"喻指江水碧绿清澈,这水月交辉的夜景,也象征了友人的高洁耿介,以及他们友情的纯洁深挚。
写亲情的词,以写给弟弟苏辙的最多。《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们太熟悉了,所以看另一首《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这首词创作于苏东坡去密州赴任途中。他早上启程,路上感叹日日奔波,又回忆起汴京岁月。他曾和弟弟一起科场得意,但一身抱负却没能充分施展。"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是自我嘲解,也是对弟弟的开解:被重用还是被舍弃在于时势,但以怎样的心态面对却由自己权衡,不妨在闲处静看风云变幻。
写亲情的,还有苏东坡写给原配妻子王弗的悼亡词,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揉进了苏东坡十年宦海沉浮的痛苦遭际,揉进了对亡妻长期思念的精神折磨,揉进了岁月沧桑和身心的衰老疲倦。它如话家常,却字字出于肺腑,感人至深。
③ 写爱国豪情
苏东坡活跃于政坛的年代,北宋正紧张地防御西夏入侵。他的第一首豪放词《江城子·密州出猎》,用出猎时的雄心壮志,表达了守卫国家的强烈愿望——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是苏东坡以汉将魏尚自比。《史记·冯唐列传》记载,云中太守魏尚杀敌有功,但因多报了杀敌人数,获罪削职。冯唐向汉文帝陈说,认为魏尚有功可用,于是汉文帝排遣冯唐持符节去云中赦免魏尚之罪。此时的苏东坡因反对新政而外放,其境遇与魏尚相似,他盼朝廷能派冯唐这样的使臣来密州,使他重新得到重用,为国效忠,届时"西北望,射天狼"。
苏东坡这次"出猎",还作了一首七言律诗《祭常山回小猎》——
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
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
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巘[yǎn],大山上的小山)
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
这首诗里,苏东坡又以晋朝西凉主簿谢艾自喻,所表现的狩猎场面、爱国情怀,和豪迈奔放的风格,与《江城子》一脉相承。可见在苏东坡笔下,诗与词可写相同的题材,可表达相同的情感。
④ 写人生态度
文人词伤春悲秋、表达及时行乐思想的太多,风格相似。而苏东坡词反应的人生态度要宽泛得多,且个性鲜明,如《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作于苏东坡被贬黄州期间。野外途中偶遇风雨,同行的人都狼狈不堪,急匆匆寻找避雨的地方,唯有苏东坡"吟啸徐行",骤雨泼身可置之度外,"穿林打叶"之声可充耳不闻。一句"山头斜照却相迎",是坦然面对风雨后,看到的希望之光,给人无限温暖。雨过天晴,回首往事,所有的坎坷不都走过来了嘛。于小事中窥见深意,于寻常处觅得奇景,它所表现的旷达胸襟,它所诠释的人生信念,在苏东坡之前,无人能够写出。
在黄州那段时间,他也想摆脱尘世烦扰,流露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如《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夜饮归来,叩响家门,却只听到家童如雷的鼻息声。他也不急不燥,既然进不去门,索性"倚杖听江声"。有了这样宁静恬淡的心境,接下来才能于浩荡的江声中,体会人生的意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所寄寓的自由畅快,是他在这个静夜里最强烈的愿望。这种愿望虽有逃避现实的消极倾向,同时又秉承着对美好事物和人生的追求。
在黄州,他还写了表达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黄庭坚评价此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⑤参禅悟道
苏东坡有一首《如梦令》,词前小序交代,是它在沐浴时产生的感想,于是以开玩笑的心情写了下来。但它又并非玩笑那么简单——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
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苏东坡爱干净,对他这个经常沐浴的人来说,不需要使劲儿除垢。可这次沐浴,他偏遇上一个搓背特别用力的人,把他搓疼了,于是他戏言表达不满,说"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这本是一件生活趣事,但自然引人联想到他遭受不公、蒙冤贬往黄州的情景。这首词的关键在于"无垢"二字,是佛家术语,比喻一切本来清净。
另一首《临江仙·送钱穆父》,上片写与友人重逢,下片写月夜送别,富有哲理——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借用道家思想,人生就是一场旅途,人人都是过客,所以不必计较眼前的聚散。这是一种得失两忘、万物齐一的人生态度。
苏东坡对词题材和内容的扩展,是空前绝后的。亲情、友情、爱国情,百姓生活、山水风光、哲理探讨,几乎无所不包。若没他的创作,谁会知道词可以反映如此广阔的生活内容呢。
用诗的风格和意境来写词
什么是诗的风格和意境呢?苏东坡一贯不喜欢柳永词的哀怨缠绵,但有一句例外,就是柳永《八声甘州》中的"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苏东坡评价此句:"不减唐人高处"。我想,"唐人高处"一是指高处的景色,如天空、月亮、夕阳,高远清奇;二是指人站在高处所见,如柳永说的"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站得高才能看到如此恢弘开阔的景色。高远清奇、恢弘开阔,便是诗的风格和意境。
苏东坡有奔放的性情、宽阔的心胸,以他的审美趋向,所选之景多具有高远清奇、恢弘开阔的特点,这也成为他豪放词的典型特征——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念奴娇·赤壁怀古》:"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归朝欢》:"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
他又往往把高远清奇、恢弘开阔的景色,同弯弓射箭的壮士、羽扇纶巾的风流人物联系在一起,表达积极用世的抱负——
《南乡子》:"旌旆满江湖。诏发楼船万舳舻。投笔将军因笑我,迂儒。帕首腰刀是丈夫。"
《浣溪沙》:"上殿云霄生羽翼,论兵齿颊带风霜,归来袖衫有天香。"
这些词,明显不同于香软柔靡的风格。正如宋人形容的那样,柳永词需由"十七八女孩儿"演唱,而东坡词需"关西大汉"来高歌。到了明清时期,词论家更明确提出了"婉约、豪放"两个概念:"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
写婉约词,也进行"诗化"的改造
苏东坡现存词作三百多首,其实百分之八十以上,还是委婉言情的,这是当时词坛创作的主流。但他的婉约词也洗去脂粉气,有明丽清爽的风骨。
如《贺新郎》,是苏东坡婉约词的代表作——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美人沐浴后趁凉入睡,又被风吹竹声惊醒,便出来观赏石榴花,然后惜花怜人,对花落泪。"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点睛——石榴花不与桃李争艳,待百花开尽依然傲立枝头,象征了美人的高洁绝尘。
有人说这首词是写一名营妓,也有人说写的是苏东坡侍妾榴花,但因为苏东坡写得品格超脱,又让人觉得另有所寄。项安世《项氏家说》评价此词:"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认为它暗含了苏东坡怀才不遇的抑郁情怀。
苏东坡也欣赏乐观通达的女子。他写过一首词送给朋友王定国的侍妾。侍妾名叫柔奴,她陪伴王定国贬谪岭南,北归时遇上苏东坡,苏东坡问柔奴:"岭南的生活应该很艰辛吧?"柔奴却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个回答深得苏东坡赞赏,因为这也是他奉行的生活准则,于是为柔奴写下一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东坡对歌儿舞女的赏识,已不是停留在对方的容貌和歌技上,而是扩展到她的气度、品格。
以诗为词,功过并存
苏东坡别开生面的创作,在北宋词坛并没获得太多认可,大家认为他混淆了诗与词的特征,失去了词体本色。由于太过豪放,又往往成为"曲子中缚不住者",导致"不协音律"。
"子瞻以诗为词, 如教坊雷大使之舞, 虽极天下之工, 要非本色。"
——陈师道《后山诗话》
但到了南宋,在国家危难存亡之时,苏东坡词作的巨大影响开始显现。因为他词作里的豪迈奔放、爱国豪情,应和了南宋文人士大夫内心的慷慨之气。
"东坡先生非醉心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王灼《碧鸡漫志》
苏东坡的创作,摧毁了"诗庄词媚"、"词为艳科"的藩篱,改变了世人"诗高词卑"的看法。在"靖康之乱"以及南宋与金对峙的漫长历史时期,爱国词、豪放词的创作风起云涌,产生了辛弃疾、张元干、张孝祥、陆游、叶梦得、刘过、刘克庄等一批南宋词人,他们相互激赏,以爱国的壮词宏声统治了南宋词坛。
但苏东坡"以诗为词"的革新,也给词的发展带来了负面效应。这一点,在南宋时就有人意识到了。词人沈义父《乐府指迷》说:"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这个批评的矛头不是直指苏东坡和辛弃疾,而是南宋那一大批豪放派词人。沈义父认为,这大批词人不懂音律,是"故为豪放不羁之语",然后借口说自己是学苏东坡和辛弃疾,从而把词带上了偏路。
我不知道他们是"故为豪放不羁之语",还是真想要抒发奔放的爱国之情,但客观事实却如沈义父所言。词独特的魅力在于委婉言情,词独特的功能在于娱宾遣兴,当它的独特性被消解,便会慢慢失去自己的市场,这也是南宋词后期走向衰亡的原因。对这一点,后代人有更深刻的认识——
"以气概属词,词所以亡也。"——明·王世贞《艺苑巵言》
"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就词体的发展来说,苏东坡"以诗为词"是一把双刃剑。但就苏东坡词作本身来说,它们具有历千年而不衰的顽强生命力。因为在那些文字里,傲然挺立着一个乐观豁达、率直可爱、让人仰视的东坡先生。
他那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其实也很适合形容他"以诗为词"的创作之路。批判还是赞扬由时事、时人决定,他只是听从自己的内心,率性地以自己喜欢的风格、写自己喜欢的文字。
他的文字发自真心、流露真情,所以我们感动于他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佩服他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会用心揣摩他"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会在每次抬头望月时,都想起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还不够嘛?功过并存,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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