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克”(DINK)这一概念传入中国,是20世纪80年代,意思是家庭中有两份收入(Double Income),但没有孩子(No Kids)。
近30年过去,第一批丁克已步入中年,九派新闻和三位较早成为丁克的中年女性聊了聊,她们中有坚定的丁克一族,也有人主动怀孕或意外怀孕。当自我选择和社会角色的要求发生冲突时,她们如何化解这种矛盾?
【1】怀孕是漫长的拉锯
阿琳在将近四十岁时决定要小孩。她和丈夫都是广漂,俩人共同经营一家设计工作室。
她平时接触的顾客、朋友大多是正在努力奋斗的、没有孩子的人,所以她也没想着要结婚,要生子。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好几了。
事情在2015年起变化。
那时,她与丈夫在清远买了房。和邻居们一样,他们都在广州市区上班,每天早晨,只需一个小时,从小区开出的“楼巴”会将他们送到越秀公园地铁站。时间久了,她发现,很多邻居已经生了孩子,虽然要在两座城市之间奔波,但还是乐在其中。
这让她觉得,生孩子也未尝不可。那是流行“爸爸去哪儿”的年代,邻居的孩子非常可爱,不是那种闹腾的熊孩子。他们一起出去玩,邻居问丈夫,什么时候也来个“爸爸去哪儿”,丈夫心动了,她也心动了。
在此之前,她和丈夫都有过丁克想法,但没与父母提起——或许也提过,但绝不是强硬的那种。广东乡下的母亲着急,给她寄了药方,希望能为她带来孩子。但那些药方被她束之高阁,从没动过。
怀孕过程比她想的容易得多。当她决心要孩子,即便将近40岁,也还是顺利地怀上了。
为了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阿琳和丈夫做了许多准备。他们不打算让父母过来带孩子,于是停掉了手头的工作,至少一年,他们决心全心全意护佑这个新生命的降临。
当妈妈的过程是个漫长的拉锯,早期孕吐,中期是腰疼、背疼,晚期顶着个大肚子,怎么都睡不舒服。在尝试了许多姿势后,她选择侧卧来度过漫漫长夜。
还有孕检,一共十五次的孕检,她说,就跟升级打怪式的,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去面对可能出现的一切。
最难的是胎心监护(简称胎监)。胎监是通过描绘20分钟内的胎动次数、每次胎动时的胎心率是否加快、大于每分钟15次、加快时间有否持续15秒以上来判断胎儿的宫内安危状况。若胎动少、胎动时没有胎心加快的反应,则表示有可能宫内缺氧。
好几次排队等待时,排在前边的人都很顺利,胎监仪发出规律的嘟嘟声。可轮到她躺下,开始监测后,胎心仪发出报警一般的急促的滴滴声。每到这个时候,她都很难让心态不崩溃。好几次都是这样。
女儿一岁的时候,阿琳又怀孕了。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丈夫不得不复出工作,抓紧挣钱。就这样,丈夫时常去往广州工作,留她一人照顾两个孩子。
阿琳的一双儿女|受访者供图
【2】有人后悔没早生,有人抑郁
两次怀孕间隔时间太短,怀二胎时,阿琳感觉自己的身体明显没有之前好。
许多小事也能引起她的崩溃。比如,怀着孕帮一岁多的女儿洗澡时,那么大的肚子就这样卡在那里,她弯腰也不行,不弯腰也不行。
再比如,小孩子有时哭闹,一哭就是两小时,任何方式都无法安抚。丈夫也不在家,她和小孩一起哭了起来。
但孩子给了她很多安稳,以及被需要的感觉。生孩子前,她很害怕生产。但怀孕后,或许是激素,或许是迸发出的母性,那么痛的分娩竟然给熬过来了,“很自然而然地就上了手术台”。
看着孩子逐步长大,阿琳感到自己也重新活了一次。最近,四岁的儿子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孤勇者》,她感觉好惊讶。
有一次丈夫问她,有没有后悔生娃。她回答,确实很后悔,“后悔没有早点生。”如果知道他们这么可爱,如果知道终将生育,她很想在更年轻的时候就生下孩子。
2019年,比阿琳小一岁的夏雨陷入焦虑,38岁的她两个月没来月经,验孕棒上显示两条杠。她怀孕了。
夏雨曾是丁克,一直不喜欢小孩,也没迸发过母爱。结婚时,当新房里摆着枣、花生、桂圆、莲子四件套的时候,她和丈夫感觉好尴尬。但双方父母并不知道他们的选择。
夏雨患有巧克力囊肿,医生曾说那意味着不易怀孕。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内心是窃喜的,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要小孩了,或者说,是要不了小孩。
生还是不生,这是个堪比哈姆雷特“存在或是毁灭”的问题。怀孕后,或许是雌性激素的分泌唤醒了她的母爱,她不忍堕胎,丈夫也动摇了。就这样,夏雨生下儿子,她当妈妈了。
生完孩子后,夏雨感觉自己抑郁了。
一点小事就能击中她。有一次,丈夫只是说了句类似“刚生完孩子是会这样”的话,她的火气就上来了,“你凭什么对我下判断,你生过吗,你知道生完孩子是怎样的吗?”
现在回想起来,丈夫根本没说错话。只是她感觉自己没有能力当好一个母亲,控制不住强力的悲伤。
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在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缺点。她用了很长时间来规避这些,但它们此刻在孩子身上重现,就像悬挂在头顶的命运一样,反复提醒她,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女儿很认人,只能她或丈夫抱。有时候她莫名地就哭出来,好像很悲伤。这让夏雨非常难过。她想到,自己从小就没有安全感,时常躲到角落偷偷哭泣。她不想让女儿像她一样,“有一个不开心的、悲观的人生”。
丈夫安慰她,孩子是独立的个体,哪怕是遗传,也只占一点因素,尽力给孩子一个快乐的成长环境就好。
话是这么说,可每到这时,她就会想,孩子为什么不能像丈夫一样有颗佛系的心脏。“遗传真的是玄学。”她想。
【3】决心成为丁克
和夏雨不一样,小尧是喜欢孩子的,至少不讨厌。她能接受火车上吵吵嚷嚷的熊孩子,只是不能接受自己拥有孩子。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一件小事了。当时,小尧刚毕业,上班虽忙,下班后的时间还算充裕。一次和同事出差,同行的中年领导以终身学习的理念要求自己,也告诉他们,别因为工作懈怠了学习。
话说得一点没错,小尧在心底暗暗同意。可回到宾馆,同住的姐姐翻了个白眼,领导当然能终身学习了,他回家又不用做家务。“像我,哪有时间啊。”
姐姐罗列着自己的时间表:一大早起来,得给孩子做饭,送孩子上学,然后立即上班,否则要迟到。
加班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敢拖太久,不行就带回家干吧——还得抓紧时间接孩子放学,辅导作业。完事儿再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到晚上累得不行了,要赶紧睡觉。
“我的一天就是这么过的。”姐姐这样说。
到了周末,还得带孩子上辅导班。“哪有时间学习?不是我不想学习,我确实是没有时间。我跟领导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他是很轻松,而我的生活是不由我支配的。”
还有另一件事,源于她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曾是文艺青年,有孩子后很久没时间看书了。
这两件事给小尧的触动太大了,以至于二十年后都印象深刻。年轻的小尧无法想象自己的所有时间都被育儿挤占,无法想象没空读书的生活是怎样的。
她把这种触动说给丈夫听,丈夫完全同意。丈夫是个很懒的人,不愿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她完全能理解,甚至能设想到,如若有了孩子,孩子带来的家务和养育的责任,将导致夫妻关系产生很大的变化,增加很多矛盾。她说,自己属于付出型人格,很有同理心。有孩子的话,她会很爱孩子,会因此更加掏空自己。
对小尧来说,选择选择丁克的深层原因关乎人要如何过好这一生。
将近一百年前,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提出“向死而生”的概念:人只要还没有亡故,就是向死的方向活着。在这个向死的过程中,人能真实地感受到自我的强烈存在感,自己在这个向死的过程中“在场”。所以,死的过程与亡的结果相比较,这个向死的过程更本真,更真实。
而在小尧四五岁的时候,她幼小的心灵已经在哲学层面上明白了死亡的道理。某日,她在外头听说人都是会死的,回家问妈妈,是所有人都会死吗?妈妈说,当然了,不死不就是老妖精了吗?
“天呐是这样吗,我觉得好可怕!”就这样,她自此明白了死亡的意味:人死之后就没有记忆了,没有思想了,所经历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死亡成为一个她随时在考虑的问题。她于是知道,在通往死亡的必经之路上,只有时间是最稀缺的,如何利用时间、分配时间,是她的首要任务。
这是她一切选择的底层逻辑。在这种逻辑下,需要占据她生活许多时间的孩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小尧的书|受访者供图
【4】落棋无悔
丁克后,小尧最大的感觉是,对时间的流逝没有感觉。孩子是很清晰的时间刻度,陪伴他成长,从几岁到几岁,“很明显的好处是,好像你大人又成长了一遍。”
回忆起自己的生命,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每个阶段的成长变化是明晰的。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快20年了,工作也没变动过,“我就觉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她得回头想想,社会变成了什么样,互联网发展成什么样,用外部的变化来给自己的人生记下坐标。
可有孩子了就不一样,结婚离婚,一胎二胎,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这不仅是孩子的坐标,也是大人的坐标。
小尧没经历这些起伏,她平滑地从二十岁迈向三十岁,然后是四十岁。任何时间有人问起现状,她的回答永远一致:“就还那样,人还是那个人,日子也还是那个日子”。
这算是一点小小的失落。
好在还有书籍。在小尧看来,时间是最宝贵的资源,生命太有限了,她愿意把时间都花在书籍上,二十年来都是这样,下班回家,坐在书桌前,翻开书页,阅读就开始了。厚重的和轻薄的,虚构的和非虚构的……更大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
她很难形容从书籍中获得的快感,豁然开朗、醍醐灌顶、这些都有,“能够感觉到在生理、心理上的极大愉悦。”还有小说,个人的人生经验终归是匮乏的,可以从书籍里获得了对人生的间接体验,“它是我认知社会、认知历史的非常重要的方式。”
她已经在豆瓣标注了339本看过,并写了其中337本读后感。这是她的第二个账号,算上第一个,只会更多。
现在,随着年龄越大,向死亡逐渐靠近,她更需要有意识地去分配时间。前几年她怎么也没想到,做减法时,作为多年爱好的电影被她精简掉了。她要把时间都留给书籍。
她在豆瓣上写道,“在看自己每一年都一如既往,没啥变化。但我对自己的生活如此满意,如此珍惜,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夏雨感觉中年危机伴随着孩子的到来一块到来。
她是公司的行政,休完产假后被安排去整理档案,虽然是个轻松的活,但她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替代,被辞退。好在后来被调回原岗。
心态是有变化的。从前她争强好胜,总想着在工作中干出成绩。可生完孩子,她感觉自己无法像年轻时那样无所顾忌,一往无前,每天一下班就想回家,不能坦然加班。
她已经很少出差了。有一次出差,她躺在酒店松软的大床上,灯光昏暗,老公孩子都在千里之外。她打开电视,只是胡乱地翻了翻页面。起初她感觉自由,可没过多久就想孩子了,给老公打了个视频电话。
小尧偶尔会想到养老问题。她是个非常需要个人空间的人,年轻时完全不能接受和父母一起生活。可四十岁过后,父母逐渐老去,身体逐渐不好,她变得非常惦记父母的身体。她开始体会到孤独了。
她也意识到,养老需求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而不是物质上的。她打算先把身体保重好,经济上也要有底气,“我觉得养老可能就是心理上需要一个安全感。你心理上要能接受未来都是不可知的,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就不会陷入缺乏安全感)。”
毕竟,落棋无悔,既然选择了丁克,就要接受无法享受天伦之类的孤独。
接受采访时,小尧说,自己的故事没有太多参考性。她是幸运的,在成为丁克的路上,她几乎没有受到过阻碍,双方父母都不阻碍,自己也有稳定的工作,还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她反感“不婚不育”的导向,也不希望误导他人,让人觉得丁克的生活都会过得不错。“我可以厚着脸皮说,我要是有孩子的话,也会把生活弄得很好。”她希望大家在选择丁克时慎重考虑,“你如果是考虑不清楚的人,并不是生孩子就可以让你规避这些矛盾。”
阿琳记得,有一次胎监总是不顺利,她在医院等待着其他人走后,再做一次。她在走廊尽头和肚里的宝宝说话,试图安抚宝宝。
暮色四合,走廊里只剩她们母女,她低着头,对宝宝讲了一个小马过河的故事:
马棚里住着马妈妈和马宝宝,妈妈有一天对宝宝说,你已经长大了,能帮妈妈把麦子驮到磨坊去吗。
小马应允,驮起麦子飞快地往磨坊跑去,却被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老牛告诉她,水很浅,刚没小腿,能淌过去。而松鼠却拦住她,说水很深,前一天,他有个伙伴掉进河里淹死了。
小妈不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只能回家问妈妈。
妈妈告诉小马:“孩子,光听别人说,自己不动脑筋,不去试试,是不行的。河水是深是浅,你去试一试就会明白了。”
于是,小马再次来到河边,他下了河,小心地淌了过去。原来,河水既不像老牛说的那样浅,也不像松鼠说的那样深。
*夏雨、小尧、阿琳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覃钰钰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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