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之莲将目光投向大门紧闭的手术室,倏忽又低下头。手里攥得发紧的手机,已经有点滑,原来手心里渗出了汗。
陈楚峰站在窗边,正抽着闷烟,口鼻里喷出烟雾,伴随着烦躁的叹气。
陈楚山出车祸后,被迅速送到市人民医院。由于情况特殊,医院即刻安排医生准备手术。手术前,陈楚山叫来了最信任的两个人:弟弟陈陈楚峰、女朋友夏之莲。
现在,最关心陈楚山的两个人,正在手术室外面手足无措地干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让家属帮忙把病人送回病房。
陈楚山面色惨白,麻药效果渐渐退去,受伤的左脚开始疼痛,不由咬牙忍受着。伤脚裹满了纱布,不能直接放床上,还得悬挂着、牵引着。头部也受了皮外伤,用纱布包扎着,看起来仿佛遍体鳞伤。
夏之莲抓住陈楚山的手,心揪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市财政局副局长陈楚山遭遇车祸的消息,在Y市几个圈子迅速散开。隔天上午,就来了好几拨人。
一只只果篮递向夏之莲,还有一个个信封,让人措手不及。
“陈太太,请你务必收下,这是弟兄们的一点心意!”
“陈夫人,陈局在休息,就不打扰了。”
“嫂子,不管怎么说,这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改天再来看望陈局!”
“……”
夏之莲确实有点疲于应付。
陈楚山做手术后需要休息,探望人员都识趣地寒暄几句,然后匆匆离去。陈楚山的弟弟陈楚峰也在场,帮忙接待了一下。来访的客人,大多还是冲着夏之莲说话,以为她才是女主人。夏之莲对来访客人一个都不认识,敷衍应付,收下果篮和慰问金,然后按照本地例俗,每人送两颗糖作为回礼。
夏之莲有些尴尬,强挂着笑容,这个女主人的身份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缺乏一些底气。
她至多算是陈楚山的爱人吧。
陈楚山和妻子郑少丽感情不和,分居二十多年了,这是公开的秘密,至于为什么不离婚,不得而知。而陈楚山这二十多年的空白期,是由夏之莲填补的,至于何等关系,外人也少有知晓者。
——对于陈楚山身边小范围的亲友来说,夏之莲其实就是嫂子一样的存在。
陈楚峰问:要不要通知一下嫂子。
——这个嫂子,当然是陈楚山的原配郑少丽。
陈楚山疲惫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陈楚峰皱了皱眉,怎么说,也得让子涵知道吧,毕竟是父女。
陈楚山睁开眼,双眼失神地望向天花板,没有表态。
陈楚峰走到门口,拨通了郑少丽的电话。约摸一分钟后,陈楚峰进来,望着夏之莲,犹豫了一下说,郑少丽等会要过来,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一下?
夏之莲定了定,说,没关系。
在此之前,夏之莲不是没有见过郑少丽。
十几年前,有次教育系统活动,市教育局组织有关人员到夏之莲所在学校进行调研,郑少丽作为市优秀教师参加了活动。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该见面的终究会见面。
郑少丽见到了传说中的夏之莲,果然是明眸善睐,温柔可人。
陈楚山和郑少丽闹僵的时候还没有夏之莲,某种意义上,夏之莲算不上第三者。
但毕竟是一桩婚姻里面的三个人,不是亲人就是仇人。郑少丽用审视的、蔑视的眼光打量着夏之莲。夏之莲明显有些不自在,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又冷又硬的女人。夏之莲在陈楚山的手机里看过郑少丽的照片,没想到现实中的郑少丽更加咄咄逼人。
活动告一段落后,郑少丽觅得单独与夏之莲面对面的机会。
郑少丽冷冷说,虽然你不算撬我墙角,但是你依然逃不掉小三这个身份,至少我和陈楚山还没有离婚。
夏之莲淡淡地说,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郑少丽说,夏老师大好年华,何苦把自己绑在一个二手老男人身上?我只是奉劝一句,年纪轻轻,别走了弯路!
关于那天的对话,夏之莲已经忘记得差不多,只知道郑少丽说话呛人,是个不好沟通的人。从那天郑少丽的表现来看,她对夏之莲有敌意,但谈不上手撕小三,毕竟她和陈楚山已经分居好几年了。只是对于一切和陈楚山有关的人与事,郑少丽都有本能反应一般的憎恶。后来,在有关教育系统的活动上,郑少丽和夏之莲偶尔会碰面,郑少丽也只是表现出不屑一顾罢了。
2
郑少丽和女儿陈子涵匆匆赶到医院。
夏之莲觉得自己待在病房里,似乎有点不妥,便走到门外。
陈子涵看见夏之莲,低声喊了一声海棠姐,便走进病房。看到陈楚山脚上、头上都包扎着纱布,手背还扎着针在打点滴,陈子涵不由眼睛一红。陈楚山虚弱地笑了笑,握住陈子涵的手,说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
郑少丽抱着双手,眉头皱了皱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陈楚山笑了笑,点点头。
说是夫妻,但有好些时间没有见面了。乍一见面,彼此不由生出一些疏离。
陈楚山说,谢谢你来看我。
郑少丽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夏之莲站在门外,听不清里面在说些什么。约摸过了十几分钟,门开了,郑少丽走了出来。
郑少丽瞥见站在门口一旁的夏之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夏老师,端茶递水、把屎把尿的事就有劳你了!说完径直走向电梯口。
夏之莲不由皱了皱眉头。
不一会儿,陈子涵也走了出来。她握住夏之莲的手说,辛苦你了,莲姐,你别理我妈,她就那德性。
夏之莲无奈地笑了笑。
陈子涵说,莲姐,要不你先回去吧,这里由我来照顾。
夏之莲本想让陈子涵回家去休息,可是转念一想,人家可是亲闺女啊。反正要守着输液,不如多一个人,好聊天解闷。
两个人谁也劝不了谁,于是决定留下来一起照顾陈楚山。至于陈楚峰,回家养足精神留到明天由他照顾吧。
由于怕影响陈楚山休息,夏之莲和陈子涵两个人在门口聊着天,顺便看着点滴。
夏之莲第一次见到陈子涵时,陈子涵才四五岁。那时候陈楚山已经和郑少丽闹翻,搬了出来,住到了单位宿舍。
陈子涵跟母亲郑少丽日常住在一起,只有到了周末才能见到父亲陈楚山。陈楚山那时候已经和夏之莲在一起了,有时候去看陈子涵,也带着夏之莲。那时候的夏之莲也不过是二十四五岁,陈楚山便让陈子涵叫夏之莲为“莲姐”。——在本地,一般让小朋友称呼未婚女性为“姐”,当然也可以叫“姨”,但那样就显得太见外了。
郑少丽对陈子涵要求非常严格,动辄呵斥。陈子涵郁郁寡欢,只有等到周末才能在父亲身边感受到一些快乐。
陈子涵并不排斥夏之莲,相反还相处得很融洽,在外人看来,还真的以为是三口之家。
陈子涵告诉夏之莲,她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把夏之莲吓了一跳。那个一直叫她姐姐的小姑娘,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而年长她二十岁的自己,好像忘了结婚这件事。
陈楚山不是不想娶她。
问题在于郑少丽。
当初结婚,也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但随着日子平淡,摩擦增多,性格不合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陈楚山受不了郑少丽没完没了的查岗、查手机、追踪行程。郑少丽也受不了陈楚山的经常加班和频繁应酬。反正就是,在彼此眼里都成了最讨嫌的人。开始是同床异梦,接着是分房睡,渐渐的,连吃饭也凑不到一块。上班的同时顺便也把饭吃了,周末各自游荡不回家,家里的炉灶当成了摆设。
俗话说,婚姻就是搭伙过日子,一个家连烟火气都没有,这日子也就算到了尽头。那么,直接离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就得了?
可是,这郑少丽是难得一见的奇葩,得,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看谁耗得过谁。不管陈楚山怎么提离婚,郑少丽就是一个不字,老娘就是拖着,不离!
两口子闹得乌烟瘴气,连亲戚朋友都看不下去,纷纷劝离。就是陈楚山的岳父岳母,也看不惯女儿的娇惯蛮横,劝说女儿趁早放手,早点另觅人家,别互相耽误。
郑少丽偏不,直接亮牌,就是不离,再逼就跳楼,死给你们看。郑少丽那种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的撒泼模样,着实吓到了很多人。
一开始,郑少丽是受迫害妄想症患者,接着是破罐子破摔,反正我是受害者,那么就抱着一起死好了。这种扭曲的心理一旦形成,牛角尖越钻越深,几乎没有回头路。
郑少丽横竖一条心,就是要陈楚山不好过,让你离不成婚,也结不了婚。
3
夏之莲和陈子涵不知不觉聊了很久。
陈子涵大学毕业后,在市区一家银行上班。她也受不了母亲郑少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性格,搬到外面住。后来认识同单位的一个年轻人,互生好感,便确定关系,决定年底结婚。
早些时候,陈楚峰分别给郑少丽和陈子涵打了电话,告知了陈楚山的情况。陈子涵便给母亲打电话,想叫母亲一起探望父亲。郑少丽勉强同意,一路数落陈楚山。陈子涵跟在后面,听着母亲的絮叨,心烦意乱。
她对母亲实际是有看法的。她也曾劝说母亲放手,干脆离婚算了,人生还有很长的路呢。可是郑少丽嗤之以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就喜欢看陈楚山拿我没办法的样子。说实话,陈子涵也和母亲相处得不怎么样,她的性格比较像陈楚山,而郑少丽那种阴暗扭曲的心理,她打心底都不想多接触的。
陈子涵同情父亲,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她并不反对陈楚山和夏之莲交往,甚至热切希望有一天真的成为一家人。她对夏之莲既是欣赏又是疼惜,一个女人,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搭在一个男人身上,也许这就是真情吧。陈子涵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准备要结婚,而夏之莲已经四十多了,在别人儿女绕膝的时候,她还是孑然一身。
陈子涵有时也对父亲薄有微词,为了自己的前途,却耽误了夏之莲。掌心掌背都是肉,一个是拼死不离婚的母亲,一个是拿不起放不下的父亲,怨谁好?
陈楚山当然可以到法院起诉离婚,摆脱郑少丽,然后和夏之莲比翼双飞。
但郑少丽同样可以起诉陈楚山事实上的重婚,到时候,陈楚山的乌纱帽看还能不能保得住。——郑少丽当然拥有这样的权利,但她保留着,不到最后一刻不使用。
拖着拖着,日子都蹉跎了。
病房里还有一个空着的床位,夏之莲便让陈子涵上去躺一下。两个人终究是累了。
夏之莲拉过一只凳子,坐到了陈楚山的床边。陈楚山沉沉睡去,夏之莲端详着他的脸庞,感觉又熟悉又陌生。
夏之莲握住陈楚山的右手,指尖在陈楚山的手心轻轻摩挲。
半晌,陈楚山缓缓睁开眼,对着夏之莲轻轻一笑,辛苦你了。
夏之莲淡淡一笑,你以前也这样照顾过我,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了。
陈楚山的眼睛似乎望向遥远的过往,眼神充满着回忆。
那是刚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有一天,陈楚山和夏之莲一起去爬山。爬到半山腰,夏之莲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了,更为糟糕的是,脚掌踩到石头缝隙,扭伤了。
看到夏之莲不能走路,陈楚山一把将她背起来。
夏之莲又疼又窘又羞,这才认识多久啊。她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好把头埋到陈楚山的后颈。可是,夏之莲鼻子呼出的热气让陈楚山又热又痒,不由笑了出来。
夏之莲气不过,轻打了陈楚山一下肩膀,说道,人家都伤成这样,你还有心思笑。
陈楚山笑道,好了不笑不笑。其实他心里乐开了花。
两人下了山,开车直奔医院,检查结果是韧带拉伤、轻微骨裂。为了慎重起见,陈楚山给夏之莲办理了住院手续。当晚,陈楚山就守了夏之莲一夜,忙里忙外,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洗脸洗手。
这次受伤事件,让两个人的感情发展神速。爬山之前,两个人也就到了牵手还有点害羞的份上,但是经过爬山受伤、住院疗伤的日夜接触后,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得突飞猛进。
夏之莲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受过如此入微细致的照顾,一时之间仿佛找到了一生的依靠。看着守在床边直打瞌睡的陈楚山,夏之莲不由芳心暗许。
4
夏之莲出生在Y城下面一个小村子,六岁的时候,父亲因病故去,好在母亲要强,将夏之莲和弟弟拉扯成人。也好在父亲兄弟、邻居叔伯帮忙照顾,田里庄稼总算没有耽误,但欠下的人情无以为报,让夏之莲一家深感愧疚。
夏之莲的妈妈在镇上的服装厂上班,虽然有爷爷奶奶帮忙照顾,但夏之莲还是要分担不少家务,应了那句老话,穷人孩子早当家。放学后,有时要挎上篮子去地里打点猪草,或者赶着几只鹅去吃草。
初三时候,夏之莲想报考中专,这样可以早点出来挣钱,帮家里减轻压力。
夏之莲如愿考上了市里面的师范。Y市还有一个亲戚,就是夏之莲的姑姑是嫁到这边的,姑姑和姑丈对夏之莲很好,在Y市也算有个照应。
夏之莲读了两年师范,分配在Y市一所小学。原则上,夏之莲毕业后应该分配回原地,能分配在市区,这里面当然有姑姑一家的功劳。
因为是音乐老师,课程不算重,夏之莲在学校过得还算悠闲。学校若是有文艺演出,夏之莲便是当仁不让的文艺积极分子,不单要指导演员,还要亲自演出。
有一次学校举行汇报演出,市里面有领导前来参加。
夏之莲演奏的古筝曲目是《水中花》。该曲原来是谭咏麟原唱的歌曲,经过改编,变作适合弹奏的古筝曲目,音调古朴,风格淡雅。背景屏幕出现一朵朵迎风摇曳的荷花,同时也出现《水中花》国语版的歌词——
“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
夏之莲身着汉服,云鬓花颜,明艳动人,双手在古筝上行云流水般弹奏。当她忘情投入演奏时,台下有一双眼睛格外的闪亮。
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陈楚山。
5
演出之后领导上台慰问演出人员,陈楚山作为市里面来的工作人员,也跟在领导后面握了很多手。这其中,当然有夏之莲的。
陈楚山在最短的时间里,打听到有关夏之莲的一切消息,并且迅速展开追求行动。
陈楚山的方法其实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就是找机会套近乎。比如,他所属的单位要搞演出什么的,就专门来邀请夏之莲。由于打着公家的旗号,加上陈楚山能说会道,夏之莲一开始也没有多想,不知不觉参加了不少演出。每次演出,陈楚山都亲自都接人,表现得尤为隆重。当然,次数多了,也就熟悉了,话题也不仅仅是工作方面了。
陈楚山其实是忐忑的,因为他结婚了,算是有妇之夫。对一个姑娘这般热情,是不妥的。但是,陈楚山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和老婆结婚三四年了,还没到七年之痒,已经开始闹离婚了。妻子叫郑少丽,在市区一家中学教数学。外人看来的天造地设一般的搭配,实际上感情已经千疮百孔。
由于陈楚山的工作属于外联这部分,接触的人多,应酬也多,让张少丽很是不放心。当初看上陈楚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看上陈楚山的一表人才。陈楚山仪表堂堂,气质出众,到哪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这样的人无疑会有很多女人缘的,在加上社交面广,难怪郑少丽要多心。
陈楚山当初看上郑少丽,首先是觉得这姑娘家世清白,年龄合适,学历相当,工作体面,还有郑少丽长相清秀,身材匀称。综合下来,确实是理想的人选,于是就开始交往。故事的开头,往往是甜蜜动人的,郑少丽的各种小作被当作可爱举动,查岗、连环Call,会被当作有人牵挂的甜蜜。但是,婚后这一切被放大,事情便往相反的方面发展。
各种工作已经让陈楚山很是费神,回家还要面对郑少丽的无理取闹,这让陈楚山焦头烂额。准备提出离婚时候,郑少丽怀孕了,好吧,那就将就吧。陈子涵出生后,家里的气氛也没有改变多少,各种琐事,各种不爽,让这个三口之家整天鸡飞狗跳。
亲戚朋友开始都当和事佬,劝合不劝离。几年后,越看越闹心,纷纷说干脆离了算了,看着都替你们累。
陈楚山干脆搬到了宿舍住,连家都不回了。郑少丽带着女儿陈子涵过,日子不算轻松,但也过得去。
其时,陈楚山三十岁不到,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对郑少丽死了心,并不代表对生活失去希望。他在没有离婚的情况下追求夏之莲,确实有些不妥。他私心以为,这是两码事,之间没有因果关系,道德上说得过去。只要郑少丽答应离婚,夏之莲这边也就水到渠成。
万万没想到的是,郑少丽就是不答应离婚,尤其是知道陈楚山和夏之莲的事后,更是铁了心反对离婚。郑少丽觉得陈楚山负她太多,作为丈夫不尽心也不尽职,现在又想和别的女人结婚,休想!
一开始,想离婚离不了,现在有了夏之莲,这婚想离就更难了。
要是一开始快刀斩乱麻,心一狠,反而后面轻松。可是一步错步步错,等有了夏之莲再离婚,性质就不一样了。他是有头有脸的公职人员,要是因为婚内出轨导致离婚,那么仕途也就到了断头路。
可陈楚山有点野心,同时又有点实力,不甘心在三十岁之前仕途就这样被阻挡住。
于是考虑了再考虑,犹豫了再犹豫。可是时间不等人啊,五年,十年,二十年,这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他确实在仕途方面取得比较大的成功,从办事员到小领导,再到行局领导,一步一步往上走。
可是,反观夏之莲,一年比一年老。陈楚山内心也是充满内疚的,这样一个心甘情愿做出牺牲的女人,到哪里找啊。
6
天亮后,陈楚峰来换班。他带来三份早餐,都是些牛奶面包。
夏之莲昨夜和陈子涵聊了半宿,后来困了,坐在椅子上靠着墙半睡半梦扛过了一夜,一早醒来,浑身酸痛。
陈子涵有点过意不去,说本来应该换夏之莲睡床上的。
夏之莲说没关系。
吃了早餐,夏之莲和陈子涵便告别了陈楚山,各自回家洗漱。照顾陈楚山的事情,便轮到了陈楚峰。
夏之莲困得不行,打电话向单位请了假,直接回家。
严格来说,这算不上一个家。
可以说是栖息之地,可以说是爱巢,但它就不像一个家。陈楚山当初买这套房子的时候,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就像他小心翼翼保护这段地下情一样,尽量低调,尽量不为人所知。这是一套较为偏僻的房子,坐落在城郊的一个叫做“翡翠华庭”的小区。250平米的顶楼大平层,既有一览众山小的广阔视野,又有无人打扰的清静。
房子里还专门辟出一个房间作为夏之莲的琴房,放置了各种乐器。夏之莲不止喜欢弹奏古筝,琵琶、古琴也会来几下。而陈楚山呢,会吹笛子,也会拉二胡。心情好的时候,两个人会来一段合奏,你弹古筝,我吹笛子,有点琴瑟和鸣的意思。
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确实显得空荡荡。陈楚山暗藏着一层心思,说不定某天真的和夏之莲结婚了,再生个一儿半女房子便不显大了。
对于陈楚山这点心思,夏之莲是知道的,她心里只是凄然一笑,那是何年何月啊。
夏之莲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突然没有了睡意。
她仿佛看到了这辈子的尽头,就是和陈楚山一起白头到老,相互照顾,就像在医院一样,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至于没有儿女,终究是缺憾,但也不至于因此就耿耿于怀,毕竟和相爱的人终老一生,听起来还是幸福的,这点,至少比郑少丽强吧。
夏之莲年轻时候在学校教音乐,随着年龄渐长,开始不那么自在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教师,确实需要很多心理建设来面对同事和学生的好奇心。三十五岁的时候,她让陈楚山活动一下,把自己调动到别的单位。
这点事情对陈楚山来说不算什么难事,经过大半年的运作,夏之莲被调到教育局里面当调研员。虽然还是面对很多询问,但比在学校好多了。
当时一起调动的还有夏之莲的表弟。表弟原来也在一所中学教书,后来在陈楚山的帮助下,调动到市财政局当一个办事员。
当初在“翡翠华庭”买房子的时候,陈楚山认识开发商,拿到一个很理想的价位,顺便也照顾一下夏之莲的表弟,用同样的价位买下一套房子。
夏之莲读师范的时候,周末经常到姑姑家里住。后来在学校上班,宿舍条件有限,姑姑就让她住到了家里。直到现在,姑姑家里还留着她的闺房。
对表弟的帮助,算是对姑姑一家某一方面的报恩吧。
只是,却是间接借助了陈楚山的力量,说起来,也是另一种亏欠。
认识陈楚山,本来以为碰到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这一生便有了依托。可是剧情没有按照夏之莲设想的那样进展。陈楚山有情有义是真,对夏之莲以及家人好是真,但是一个郑少丽挡在中间,让这一切变了滋味。
你说陈楚山不错吧,却在感情方面缺乏一些果断,事业高于爱情是没错,但对夏之莲却是一种不公平。
你说直接离开吧,却又不舍,因为找不到一个像陈楚山一样对她好的。同时,陈楚山对夏之莲一家以及姑姑一家的帮助,也是难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夏之莲的感情,有意无意间,便成了一种补偿。
相伴二十多年,已经很难说到底是你欠我多一些,还是我欠你多一些。
7
当年夏之莲的母亲病危的时候,夏之莲本来不打算带陈楚山去探望,觉得少一个名分。但陈楚山非要一起去,并且是以夏之莲男朋友的身份出现的。林母对夏之莲与陈楚山的苦衷是知道的,并没有因此拆散他们。她知道,女人要找一个值得依托的男人是多么的不容易,只希望有天成了好事,守得云开见月明。
林母病逝的时候,陈楚山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出现,参与了整个治丧过程。毕竟是在政府里面工作的,见过各种大场面,办起事来条理清楚,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他的办事能力得到了林家一致的好评。
尤其是,丧事办完之后,帮忙治丧的父老乡亲和亲戚朋友,都得到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以及一条“中华”烟。农村人讲究体面和阔气,就这点,已经被很多人称道不已。林家女婿是个能人这一点,已经在夏之莲老家形成共识。
陈楚山出钱出力,让夏之莲感激不尽。她本人已经悲伤得不能自已,弟弟还小顶不了事,整个治丧过程几乎是全靠陈楚山在支撑。
后来,弟弟高中毕业后出来打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混了好些年也没有上轨道。
陈楚山利用关系,帮助夏之莲的叔叔和弟弟承包了他们街道办事处的食堂,也算是照顾到位。
不知不觉中,陈楚山已经融入夏之莲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也在不知不觉中,年纪渐长。结婚生子,过上常人一样的普通生活,依然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迷糊中,夏之莲总算是睡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她打开冰箱,找出食材,做了一份春菜排骨粥,装进不锈钢拎锅。
夏之莲到了医院,和陈楚峰换了班。
陈楚山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胃口也不错。夏之莲做的排骨粥是大份的,于是两个人一起吃了起来。
吃完,趁着没人来,夏之莲又打水给陈楚峰擦洗身子,换了新的内衣。
陈楚山作心满意足状说,要是一直这样多好啊,像个皇帝。
夏之莲瞪了他一眼说,大吉利是,就不会说点好话。
记得十几年前那次爬山受伤,陈楚山对夏之莲照顾入微,让夏之莲好生感动。二十多年过去了,倒是有点老夫老妻的模样了。
陈楚山说,伤腿的手术都已经做好了,剩下的就是等恢复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医院还得躺个十天半月。情况稳定后,可以出院回家,但每天都要按时过来做理疗。
夏之莲听后,稍微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陈子涵推门进来,拎着一大包营养品。
三个人聊着聊着,话题便转到了陈子涵准备结婚的事情上。
陈楚山问陈子涵,二十五岁结婚,会不会早了点,要不要再过两年看看。
陈子涵嘴巴一撇:人你是看过的,也把过关的,要是再等下去,怕是被别人抢去。
陈楚山笑了笑:那也好,趁热打铁,我看看需要帮点什么忙。
陈子涵头一扬:什么忙都不用,记得嫁妆多给点就是。
陈楚山哈哈一笑: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还没有过门,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陈子涵说,婚礼当天,莲姐一定要参加的。
夏之莲强笑了一下,说好啊。
其实夏之莲心里在想,我要是参加婚礼,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呢?说是新娘的闺蜜确实有点老,说是新娘父亲的红颜知己?好像找不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身份。
夏之莲给自己找了很多不去的借口,实际上,真正令她介意的是郑少丽。郑少丽作为新娘母亲一定会出席的,那么,两个人见面,会不会很尴尬?会不会给人笑话?
陈楚山看出夏之莲的纠结,不由有些黯然。记得几年前陈楚山母亲过世,郑少丽这个长媳妇好说歹说都不出席葬礼。即便是和陈楚山分居十几年,但关系还在,陈家长媳妇还是她郑少丽,怎么说这个面子总得给啊。
可是,郑少丽就是不出席。陈家老太太的葬礼上,长媳妇居然不出席,这说不过去啊,难免有人议论纷纷,陈家人也倍感无奈。自此,陈家对郑少丽的印象更是低到谷底。
夏之莲在陈家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也曾被陈楚山带过去见了面。老太太对夏之莲印象很好,对她和陈楚山的感情也感到无奈。老太太弥留之际,夏之莲去探望过数次。当时,老太太牵着夏之莲的手说,小妹啊,只怪缘分未到,我家楚山让你受累了,但在我心中,早把你当成陈家的媳妇了。
老太太抖索着掏出一对金手镯,往夏之莲手里塞,然后用手盖住。老太太说,这是陈家的传家宝,是楚山他奶奶留给她的,现在她把这金手镯转交给夏之莲。
夏之莲有点慌,她名不正言不顺,这对金手镯万万不能收下。
老太太却很倔强,说道,我都这样了,我的亲媳妇郑少丽都没有过来看一眼,你说我怎么放心把这手镯交给她?倒是你这个姑娘不嫌弃,常常来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夏之莲向陈楚山投去求援的目光,陈楚山示意夏之莲先收起来,这是老太太的一番心意。
在陈家老太太的葬礼上,夏之莲一身素白,以亲友的身份出席,朝老太太的遗照鞠三个躬。
有些消息灵通人士对夏之莲的到来感到意外,难免目光闪烁,掩嘴窃窃私议。
那时候的夏之莲,如芒在背。
8
当晚,又是夏之莲和陈子涵一起照顾陈楚山。夏之莲本来打算让陈子涵回家休息,自己守候就好,可陈子涵执意要留下来一起照看。
陈子涵打电话给男朋友,让他也过来看望一下未来丈人。
小伙子叫做李亮,看起来很精神,给人一种青春蓬勃的感觉。之前,陈子涵已经带李亮给陈楚峰和郑少丽过目,得到了两者的首肯。
李亮知道陈子涵父母乌烟瘴气的婚姻关系,依然坚持要和陈子涵走到一起。凭这点勇气,陈楚山已觉得难能可贵了。郑少丽倒是无所谓,陈子涵喜欢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逐渐步入正轨,夏之莲、陈子涵、陈楚峰三个人轮流照顾陈楚山。半个月后,伤口逐渐恢复,可以出院了,只是每天需要按时到医院进行理疗。每天早上九点,夏之莲开车带陈楚山到医院理疗两个小时,然后带回家休息。
家里终究是比医院舒服自在。
夏之莲跟医院借了一辆轮椅,方便陈楚山出入。有时候天气好,夏之莲便推着陈楚山到小区走一走。陈楚山毕竟是头面人物,认识的人多,偶尔有熟人过来打招呼,顺带叫了夏之莲一声“嫂子”。
夏之莲也应付几句,微笑着点点头。
三个月过去后,陈楚山已经能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几步,身体按照正常的速度在康复。出院之前,做了一次常规体检,结果有几个数值超标,为了慎重起见,陈楚山进行了一次全身体检。
体检的结果并不乐观。陈楚山肺部有三个结节,高度怀疑是恶性肿瘤,需要通过进一步活检再确诊。
夏之莲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楚山一向应酬多,烟酒过度更不用说。这几年随着岁数渐长,也经不住夏之莲的一再劝说,酒是戒了,烟也明显少抽了。
陈楚山反过来安慰夏之莲,不会有事的,好了好了,说什么我也不再抽烟了。
一周后,活检结果出来:肺部恶性肿瘤。
得知陈楚山得了肺癌,郑少丽第一时间找他嚷着要离婚。她可不想背上一个寡妇的名分。
两个人的离婚手续很快办好,原来的房子留给郑少丽,女儿陈子涵长大成人不需要监护人,不存在跟谁的问题。
扯皮了二十几年的离婚,一转眼便办理完结,干净利落。
陈楚山重新躺回病床,接受肿瘤切除手术。在医院休养了一段时日,医生允许出院,夏之莲把陈楚山接回了“翡翠华庭”的家。
真的是病来如山倒,原来红光满面谈笑风生的陈楚山,陡然间体重骤减,面容憔悴。他开始咳嗽,甚至咳出血丝。
复查的时候,医生向夏之莲表示,陈楚山的情况不容乐观,病情一直在恶化,剩下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
夏之莲的脑袋一片空白。
陈子涵和李亮的婚礼也提前举行了。
婚礼上,陈楚山西装革履,喜气洋洋。为了掩饰因为化疗而掉光头发的脑袋,陈楚山特意戴了假发。
郑少丽也盛装出席,脸上挤出笑容。
夏之莲并没有出席,她只是送了一幅画,还有随了两千块的份子钱。婚礼当天的热闹景象,她是后来看视频才知晓的。
夏之莲是很想参加陈子涵与李亮的婚礼的,但碍于郑少丽,不想再喜庆之时,被人当成话题拿来当笑谈。
随着陈楚山状态每况愈下,夏之莲也陷入巨大的惶惑中。二十几年的等待,到头来像是一场梦。她无法去权衡什么得失,也无力接受这一连串的打击。她站在顶楼大平层的窗口,想着要是陈楚山走了,她是不是也跳下去随他而去。
算起来,陈楚山五十岁不到,正处在仕途的黄金年龄。局长在很多场合都有意无意暗示,他将在不久后升迁,他走后的位置将由陈楚山来顶替。
这对陈楚山来说,绝对是一个利好的消息,五十岁前当上局长,后面的路再大力拓展,人生大有可为。
可是命运就这样残酷,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昨天还在描绘蓝图,今天已经是一场空。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工作,办理了提前退休,这一辈子的奋斗历程,算是画了一个句号。
陈楚山对自己身体情况是了解的,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该办的事要抓紧办。
比如,和夏之莲结婚,给她一个名分。可是事到如今,自己是一个将死之人,结不结婚又有什么所谓呢?
9
琴房,自从陈楚山车祸后便没有再开过,谁也没有心情吹拉弹唱。
那天晚饭后,两个人在客厅喝茶。陈楚山突然说许久没有听夏之莲弹古筝了,想听听。
夏之莲扶着陈楚山到琴房坐定,自己坐到古筝前面,轻轻用指尖扫了一下琴弦,房间里响起了久违的琴声。
想听什么曲子?
嗯,《水中花》。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夏之莲演奏的曲目。
夏之莲心中一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陈楚山在想什么,她是知道的。剩下的能听她弹古筝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了。
夏之莲戴好弹古筝专用的义甲,屏神静气,双手放在琴弦上,弹出第一个音符。
陈楚山的左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着节奏,嘴巴也跟着轻轻哼着。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
夏之莲弹着弹着,泪水不由自主滑了下来,抬手擦泪的时候,终究是乱了分寸,古筝戛然而止。
陈楚山伸过手来,一把握住夏之莲的手。
两人皆是无言。
陈楚山和夏之莲到底还是正式登记结婚。
这样一来,夏之莲二十多年的等待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陈楚山名下的房产、汽车也顺利过户给夏之莲。虽然钱财不外乎身外物,但是有总是比没有强。
患病后,陈楚山一直住在“翡翠华庭”的大房子,由夏之莲照料生活。半年后,陈楚山要求住回老家。——这是一种落叶归根的做法。
陈楚山的追悼会上,前来吊唁的人向着遗照行鞠躬礼。夏之莲作为家属接受来客的慰问。
“陈太节哀”。
“嫂子节哀顺变”。
“楚山婶子请节哀”。
“……”
夏之莲垂头一一回礼。
她抬眼看一下陈楚山的遗照,觉得这一声声称呼毫无意义,又仿佛充满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