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翘在深夜揽镜自照时，又看到了自己精巧的五官，每一件都似乎格外小巧，合在一处，却又极为相宜。这个来自山东临淄的女子，丝毫没有北人的粗犷，倒像是来自江南水乡，她看着自己的面孔，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此刻，她身在海船的主舱中，海船的龙骨分开波浪，带她去往未知之地。时有大浪袭来，镜中的美人摇摇欲坠，她的面容也在震颤中模糊起来，青春的美，容易破碎，她赶紧踩住了镜架，暗自感慨道，稍纵即逝的幻像，浮在波浪上的身躯，多像这悬置的命运，随时都有倾覆之忧。
镜中出现了一个虬髯大汉，比王翠翘的发髻还高出了一头有余，不用看，王翠翘只从脚步声中，就知道来的是徐海。徐海贴在王翠翘耳边，道，明日我便去投诚，早早安歇了罢。
翠翘点点头，髻上的簪环碰撞出一阵乐音，那些金属的抖颤，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知到它们表面的光洁与轻脆，然而，这些似有若无的长吟，最终都消散在青丝的密林中。徐海捻着蜷曲的胡须，像是沉浸在雨夜的梦境中。
许多年前，徐海还是个出家的和尚，法号明山，在杭州虎跑寺中谋食，敲钟时便敲钟，做法事时则穿得像个灯笼。在徽商罗龙文处，明山和尚见到了罗包养的歌妓王翠翘，不由得暗暗心惊，当时便留了意。此后萍踪难觅，明山入海，作了海盗，后又投靠倭人，这时也不再叫明山，头发也蓄起来了，仍恢复了俗家的名字徐海。
在围攻江南的一次战斗中，徐海的部众在奔逃的百姓中掳到了王翠翘，此时罗龙文已经逃走，不知去向。在俘虏营中，徐海打马路过，王翠翘认出了昔日的明山和尚，赶忙呼救。徐海一见大喜，即刻纳为夫人，宠爱非常，甚至军中机要也与翠翘商议，自今而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视若拱璧，百般宠爱集于一身，这时翠翘才知道，当初见到明山和尚时，那和尚便已经动了凡心。如今明山和尚摇身一变，变作了徐海，已经是拥兵海上的巨盗，常使得东南震动，不可一世的海上霸主。
此刻，翠翘离开镜前，镜中的美人消失了，只留下一面明亮的光斑，烛火熄灭，明镜也隐入黑暗。
徐海对王翠翘言听计从，徐海杀人，也多被王翠翘劝阻，救活无数人。次日平明，徐海带人去投诚，也是受了王翠翘的劝说。
哪知徐海一去不返，翠翘在船上听到兵卒来报，说徐海已经被砍头，说完，这个兵卒也翻身栽倒，背后还插着一只箭。官家翻脸，将徐海扣押，然后斩首，轻易除掉了海上的霸主。
徐海一死，群龙无首，当翠翘被押送到总督胡宗宪面前时，胡宗宪也觉光彩耀目，不敢直视。胡宗宪想把翠翘许配给幕僚徐渭，也即当时的大名士徐文长，翠翘不依，又将翠翘许配给当地的土酋。
翠翘自知不免，于是假意应允，在押送途中，翠翘声称要祭奠徐海，在船头设贡，弹琵琶数通，痛哭失声，趁人不备之际，纵身跳入海中，海上波浪起，一跳便失去了踪影，众人救不得，霎时船已掠过，王翠翘投海之处，早已被波浪覆盖，难辨其踪。
王翠翘的故事不胫而走，由海上而至内地，又经内地复播于海外。越南诗人阮攸出使清朝，取道南京，在南京见到了王翠翘故事的钞本《金云翘传》，感慨久之，回越南后写下了长诗《金云翘传》。搁笔之际，阮攸离王翠翘投水，已经有二百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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