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与弟子,从左至右:何育秀、何朝现、王铁军、蒋银芳。
何朝现(弹古琴者)为弟子王铁军、蒋银芳琴歌演唱古琴伴奏。
1980年,和香港琴家唐建垣及成都琴家在家交流合影。从左至右:何育秀、唐建垣、何朝现、张兴全、江嘉佑、何明威、王铁军、蒋银芳。
我的老师何朝现是四川省泸州市人,1926年出生,早年就读于“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话剧导演专业毕业。先后担任解放军西藏军区文工团话剧导演、成都市川剧院办公室主任、川剧研究所(院)研究员、戏剧导演等职。对川剧、曲艺音乐创作改革做出了贡献。1959年,他师从侯作吾先生修习古琴艺术,后参与演出和教学工作。
壹
拜师 相见恨晚
1978年仲春某日,风和日丽,春意盎然。在学生刘平(何朝现老师儿子何川的同学)的带领下,我第三次来到成都市上同仁路138号的一处红砖通道式四层楼房下。正欲上楼,忽然楼上传出悠扬的琴声,甚是悦耳,却不明何曲。刘平说:“走,我们上去。”我说:“脚步要轻,不要进门,等老师弹完了我们再进去。”于是我们轻脚轻手上到四楼,立于房门外平心静气聆听仙乐般的旋律。几分钟后,只听一声高低泛音齐鸣,久久萦绕,渐渐隐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须臾,听见一声咳嗽,然后是盖碗和盖的磕扣声,像是呷了一口茶,刘平说:“快进去,不然他喝完了又要弹一曲,我们又要等半天了。”于是他在前我随后,大步进入厅室。
刘平介绍说:“这是我的声乐老师王铁军,他喜欢古琴音乐想学弹古琴,何伯伯古琴弹得好,我想向老师介绍您。”何老师快步上前和我握手说道:“哎呀,失礼、失礼!怠慢了!快请坐,我给你们泡茶。”
何老师中等偏高身材,略显清瘦,脸上带着微笑,显得很精神。他一边品茶一边对我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的扬琴唱得好哦!吹拉弹(指扬琴)唱样样都会。古琴是我的业余爱好。你喜欢古琴很好嘛!我又多了一个爱好古琴的朋友了!”我忙说:“老师您太客气、太谦虚了。我是真心来拜您为师学习琴艺的,请何老师收我为徒。我一定认真学习,绝不辜负老师的教导。我们选个日子,举行一个正式拜师仪式,老师您看好不?”何老师赶紧做了个止住手势,笑着说:“免了,免了!你们都是现代青年,还讲那些繁文缛节,用不着!关键是我能不能教好,你能不能学好,这才是实质问题。我们以琴会友,互相学习,共同研究,亦师亦友,你看好不好?”我忙答道:“我还没入门,怎么敢?”何老师马上说:“好了,就这样子了!我今后尽我所会的琴学琴艺知识,尽我的能力,毫无保留地传给你。我也不是专业琴家,琴艺琴学知识有限,技艺不高,我把我所能教的知识和琴艺给你打个基础。你本是搞音乐的,我相信你学习和接受能力也强,等我把要教的都教给你,而无能力再教你的时候,我会给你推荐琴艺水平更高的琴家教你继续深造。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真是又惊喜又感动,忙站起来激动地说:“老师,您今天给我上了生动的第一课,今天有缘结识老师,真乃三生有幸,只觉相见恨晚!我将尽力学习琴艺。此生要能学得老师十之一二的艺术成就就满足了哦!”稍停之后,何老师问道:“你学琴,自己有没有琴啰?”我说还没有琴。老师说:“那我就借一张给你,你先弹嘛!”
贰
授业 严而慈爱
记得当初头几节课,老师口讲解、手示范,甚至手把手教,耐心至极。第一次上完课我问老师“学费”怎么交时,老师正在喝茶,突然一怔,然后微愠道:“交学费?哪个说的我要收学费?”这时老师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但还是沉住气慢慢说:“我的琴艺水平不高,不值得收教学费。(显然在说气话了。)就算水平高我也不会收的。人家收不收我不管,反正我不收。你之前我还有个学生姓陈,应该是你的师兄了,还是个小商人,也是估到要‘交学费’,被我拒绝了,后来他就买些东西送过来,把我气得慌,这不是变相交费吗?我后来严辞拒收,他才打住。所以你也不要再提此事了哈,免得大家伤和气!”
我怯怯地说:”老师您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您如此尽心尽力辛苦教我,总不能白付出噻?”老师突然说:“哎呀!你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就去找收学费的老师教好不好?”
我看老师真的生气了,忙说:“老师您别生气,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您将是我终身的古琴老师……”何老师马上又阻止我道:“别!你又误会了。艺无止境,各人学养不同。有道是‘山有高低,水有深浅,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不会长期把你框在我这个范围内。我之前就给你说过,我给你打基础不是谦虚话,是认真的。你也应该把眼界放宽放远点,不要在一根树子上拴死,外面的高手多得很,你应该多方求教,学人之长才能丰富提高自己。这门艺术入门容易,登堂入室难啰!”
然后老师又心平气和慢慢地说:“把话又扯回来,关于教学收费的问题。你看我们古时候教徒弟哪个收了费?你去查资料翻历史看有没得?反正我没有看到过有这方面的记载。大家就图个爱好,兴趣相投。古琴之所以几千年能够传承下来,就是因为它‘高雅、深邃、正气’,使人提高修养、拓展思想意识境界,是高深精致的精神食粮。靠它挣钱就俗化了。”我看老师真诚、固执、略带生气的样子,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我和老师商定:每周六晚七点至九点上课。因为老师和我都在文艺界工作,还在上班,所以每周只上一次课,如遇演出或其他重要事情缺课,就顺延或抽空补上。
叁
传道内涵靠悟
当时的通讯很不方便,有事只能靠骑自行车上门联系。有一周,上课时间到了,因为平时工作忙、演出多,家里又有两个孩子搅扰,练琴的时间很少,我怕赶不及上课进度,但又无法通知老师,就硬着头皮去上课了。上新课前老师叫我把上节课布置的曲子弹一下。我就开始弹《梅花三弄》第7段。弹来弹去“弄”来绞起,怎么也“弄”不下去。老师实在忍不住了,说:“你弹得个结结不拉的,咋个的?”我忙说:“老师,这个星期实在太……”
“忙”字还未说出,老师就说:“我晓得你要推‘客观’了。说你忙得很,你入迷了再忙都想弹。今天要是遇到你师爷,你弹到天亮都走不脱。我跟你说,我当初学琴有一次也是这样,老师腔都不开,就把你死盯到,盯得你毛骨悚然直冒虚汗。然后他转身就出去了。今天我也不多说,响鼓不需重槌,以后挤时间多练就是了哈。”
当年确实忙得不可开交,老师遂教我一招说:“你真想练又怕影响别人,就用一块毛巾或细绒布折叠起来,竖起塞在岳山内侧的琴弦下,把琴音制小,弹时手指再轻些,声音就不大了,基本上不会吵人,可以放心练习。”这招还真管用,我只有这样挤休息时间练琴,后来才基本上达到老师的要求。
在我的介绍下,老师又收了两个女弟子,蒋银芳和何育秀,她们也都是从事文艺工作的演员。除特殊情况上单课外,我们一般都是上集体课,这样能给老师节约时间、减轻体能负担,也可互相促进,加快进度。
后来在弹到有些具体曲子时,我们想请老师讲解一下琴曲表达的内涵,老师说:“现在我不讲,你们现在的功课就是多弹多背,记牢弹熟,熟能生巧,巧能生情。你们都是搞声乐的,应该有这个悟性,自己边弹边理解,去‘悟’。互相不可以争论、探讨。实在悟不出来,我也可以讲,琴曲介绍的资料也多,各自也可以去查阅。但是自己动手动脑,记得更清更牢。其实从前古人授徒,只‘授之以声’,而不‘授之以名’,老师应该让学生自己理解、自己省悟,这样得出的结论更深刻。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就是这个道理。有首琴曲叫《文王操》,就是孔夫子层层深化省悟,将音乐形象化理解,最后终于悟出曲名,连他的老师都深深拜服。当然我们不是圣人,但应该有这种锲而不舍的钻研精神。这门艺术要靠大量的时间和深入的领悟精神,才能有新的收获哦!”
肆
推广琴社壮大
几年之后,我们看到老师不断消瘦,精力也不如从前,后来才知道是糖尿病所致。即使这样,老师还是打起精神,上班、教学、治病、操劳家事。一有机会他就带我们参加琴界“雅集”等活动。上世纪80年代的成都古琴界,主要的活动平台是“锦江琴社”,社长喻绍泽先生由于年事已高,就把琴社日常活动交由副社长何朝现先生负责。老师非常认真敬业,每次“雅集”、开会等活动,他都亲手用毛笔书写请帖或通知书,盖上社章,亲自送到每位社员手中(至今好多社员还收留在手)。再后来,喻老先生退居二线,直接举荐何朝现先生任社长,何明威先生任秘书长。
在任副社长和社长期间,何老师不负众望,并跳出“雅集”模式,直接走向社会,到工厂大专院校进行交流、演出、办讲座、搞宣传,对古琴的推广普及起到积极的作用。这些活动也增强了琴社的凝聚力,使爱好古琴、学古琴的人越来越多,琴社队伍不断扩大。
我们三位学生都是搞声乐的,对琴歌也有些了解,特别是我之前和俞伯荪老师合作唱过一些曲子。我们将边弹琴边唱歌的想法告诉老师,征求他的意见。谁知老师说:“好哇!好得很。我一直在想你们是搞声乐的,要是能自弹自唱就好了,哪晓得你们不提,我就以为你们只想学弹琴。今天提出来了,我高兴得很。说动就动,我们一起来定曲子。”于是从《关山月》开始,逐步弹唱《凤求凰》《阳关三叠》《春夜宴桃李园序》等,女声开始弹唱《秋风辞》《子夜吴歌》……后来我们把这些琴歌用到交流和演出中去,收到非常好的效果。
来源:华西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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