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早上

熬到了早上7点,被替换下来吃早饭。喝了碗八宝粥,在窗下纸篓上剥茶叶蛋,被扣豫字头车牌的货车司机敲窗,要开水泡方便面。我拉开些窗说“进来坐,这就开。”他摇着鸡毛掸子似的头说“躺了一晚上,就想站着。”我说“换换样吧!这都是捐的,别不好意思,就当是替我吃的。馅饼?油条?”他耷拉着浮肿的眼皮压了压鼻梁上的口罩说“不了,谢谢。那个――有水果吗?”“没有。”“知不道去开发区的路上有超市?”“不知道你这车走那条线,让来领你的想想办法?”“呲噢――哎――谢谢啦,大叔!”

孔局进来把军大衣叠在了另一架行军床上。“还躺着干么?走,我拉你?”“骑自行车来的。腿空的木了,伸伸。”“回家伸呗,这――人来人往的。”拿了一份早饭,说和老婆一起吃。“不够吧,加上我那份?”“不用,少吃,多动。你也拿上,别浪费。”“好。”

八点多,在往家走的楼道上,微信叮叮当当地响,以为又来了紧急通知赶紧看。是梅总问我什么时候方便给她儿子的婚房摆设当个参谋。我回复:在哪儿?不用来接。十点见。

写到这儿,不由得插播一下梅总说她儿子找对像的事: 汪总作为前姑夫给小乔介绍了个国企老总在意大利留学的女儿认识,网上聊天得知此国企在做广告营销招标,小乔立即央求病中的父亲老乔注册了一家广告公司,立儿子当光杆儿司令,在汪总借给的30万助力下,扯着老乔的虎皮摆平了各种关系,竞标成功。接着,用公司做抵押贷款买了辆马上拉地,接放暑假、在上海落地的女朋友一路招摇,在山东密集地探亲访友回到老家,准丈人把挂靠在总公司的一家广告公司抵押给了没进门的女婿,接上了工程。准备花好月圆在今年秋天,想着过完年就去佛罗伦萨花前月下,不能成行,只能在视频上眉来眼去。梅总说时,身边的喀布尔犬一个劲儿的哼哼唧唧撒泼耍赖,惹得她批评道:“一出去就惹是生非,竟给老娘找事,小心给你做了!”背着一身桃色诉讼的狗听懂了,在梅总脚上蹭了两下嚼头,那眼巴巴的可怜样,我都替它难为情。

回到家,正在脱我妈给的之前我认为永远不会穿的厚毛裤,儿子打着电话从书房走过来,“爸爸回来了,在脱衣服,好,爸,奶奶要跟你说说。”我接过电话,指指他颀长得赤脚,意思是让他快去穿拖鞋。“不穿,不穿,知道了吧?上岁数了,要知道照顾自己。你爸的那件羊羔皮袄你穿不穿?什么军大衣?谁都穿,危险!不听。对了,最近别让小朋友出门啊!人呢?”在等小朋友穿好拖鞋过来时,看见他电脑的屏保从日本漫画换成了捷克的穆夏。

几天前看他在电脑上画画,我建议他多接触些经典,多尝试些手绘,说了一大通关于渲染罩染在效果营造上的显著作用,看样子听进了点。我在变老,他在长大,家里最大最小的鞋都是他的,那个头儿从门框上沿往下量更方便。我迷恋材料实体性的操作引发的表达快感,忽视了表达本身并没有任何的物质规定性。就像奶奶迷信皮袄曾经的温度不是保暖效率一样,渲染、罩染在电脑上操作,已便捷成了几下敲击。她所说的危险,在检测仪器下区分得非常清楚:油污、灰尘、细菌、病毒。同时,军大衣还有个身份识别的功用,被她忽视了。看样子,相互沟通的最大障碍不再语言逻辑上,而在心理感受上。类似在做早饭的妈妈没摘面膜,说是时间不够,笃信了危机感可以冷冻。

“行了,行了,预备好缺失的睡眠抚平刚过去的惊悚,别让生物钟在那瞎闹,吃饱了就睡,不然会做噩梦!”坐在餐桌旁想。

果不其然。梦里重桜穿戴上了婚纱,左手挚着像是长谷脸的面具,右手挽着戴着口罩穿着瑜伽服的俺媳妇,一边,小齐穿着学生装在用桨划,另一边会长的那个模特披着件白斗篷在撑篙,中村打扮成女孩模样跪在前面挟着电脑把自拍杆伸向画外,梅总一身西装盘腿坐在前面,一支脚穿着高跟鞋,一只手掐着像是注射器的电子烟,周围是报纸招贴塑料袋,其中露出的两条赤腿与一双手被电线捆扎缠绕。应该是“七仙女下凡”的加强版。严格要求这不算是梦,是白日梦,是我想继续画七仙女的反应,是我的神经有理由不自主地抽搐。梦里的人物并没有在情节里,而是诡异得僵笑在水上或是天上、一条破了的船或筏子上,细节清晰地浮动在向下逼迫的自拍镜头里,团状的人形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不是达利那样的形象地幻化,不像马格力特被观念驱使着,是观察思考记忆后,某种意念的形象化,不是文学性的表述、绘画性的彰显,只是一种物我之间无关主题、主体的相互映照,是一份随时可以变动的PPT。

我当初四美术班班主任,对桌教音乐的小李老师要给我们班上堂音乐鉴赏课,课时与体育对调,辽要求学生穿漂亮点,碍于情面,答应了。因为前两节是色彩写生,静默久了动动――音乐,彻底动动――体育,然后晚饭的安排合理。体育的大李擦了把脸说:“这可就三个班一起上呀!我,遭罪吧。”级部主任老李电话里说:“电教室就这么个空,将就吧!”其他人说:“不白忙,请客吧?”小李只是笑。

楼道里,学生们脱掉校服擦着脸上的汗,准备套上外衣,电教室李老师在里面招呼着:“裤子不用换,拍不到,快进来,进来。”“哎!”我身后校篮球队的几个大个子集体叹气,针对的是在墙角几个没有动作的女生。“去去去,训练去晚了小心罚圈!”“牛老师,那钢琴老沉了,让俺们歇歇。”

“海边的阿狄丽娜”的钢琴声里,我领着他们几个在最后一排坐下来。照明灯平射着,看不清谁在弹,弹得挺好,钢琴一般。小李在话筒里介绍演奏者来自白俄罗斯,名叫阿莲娜,十七岁,到中国来学中医。“哇噢”声等光线移到钢琴旁时又来了一次。我知道旁边这几个为什么赖着不走了:褐色长发下粉白的脖子粉白的脸,细长的手细长的腿从天蓝色的裙子中伸向钢琴。肖邦的“波兰舞曲”让她像悬在眼前的一块天空,在习习的急急的风里律动。

“头发怎么一点不黑?”

“褐的,不黑。”

“怎么这么白,啥都看不清。”

“眼是蓝的。”

“瞎白,你看见啦?”

“刚……”

黑――纥、褐――喝、白――博、白――败,在胶东腔的嘀咕声中,那么轻柔那么抒情。我不再猜这是在做评职称的课件,还是在做琴行的招生广告了,PPT怎么用都行。而是有了在晚自习上,给同学们白白两句的素材:关于黑在环境中的不黑,关于白在画面中不白的原因。早知道好,一辈子都受用。

神话题材插画(画魇绘画者的文学笔记)(1)

验光配镜 40×40cm 板上油彩 2018

三、中午

“梅总找你干麽?”

“给她儿子画张画儿,要结婚了。”

“和你适啊!”

“你又不知道画什么,怎么就合适了?”

“那小子经常招呼一批人来。你不是画过妖魔鬼怪吗?整晚上鬼哭狼嚎。”

“啊――这应该叫合他适了!”

“彼此彼此。”

“这不有站岗的吗?何况风声这么紧。”

“保安看见那些豪车就怂了,察麽?又不发烧。人家有通行证,你能管麽?上家数人?没那权力。”

“不管,别出大事儿?”

“这儿是老乔的,能管住小乔的也是老乔,我能跟死人说么?扣住了又怎样?我遭罪!托来托去,还得我去街道办捞人,他们不觉得丢人,我丢人!烦人。”

“他妈不知道?”

“谁他妈的毛病不都是他妈惯的!”

“吓唬不住嘛?”

“立这么一大帮人,阵势还不够大?一帮太保太妹,谁摊上头不大?嗯――”

“是啊,找死,拦不住。”

“咱这是行政,不是执法,说白了不就是将心比心弥补漏洞嘛。他跟咱躲猫猫,咱心里明白,别沾,危险!”

“诶――你刚才和我握手了!”

“啊――瞎说,手套都没摘!”

“哈,哈……”

“梅总没跟你说,她麻烦大了?”

“我这种――龙套。”

“她可是被套牢喽。”

“前面那栋多层的沉降不是解决了吗?”

“不是这事。老乔,这不是死了吗,董事会这块,梅总的股5%,小乔有2――3%,乔小娘加小小乔5%上下,总经理是个外姓,谁都说了不算。你看,遗嘱在美国,执行在中国,保险在美国,理赔在中国,尸检要在美国,要埋回中国,现在都杠在那。这么一大摊子事,不盖棺就定论不行,人心慌慌着就行?要分,就得拆,要拆就得诉!哝,老乔一家是美国人吧,主要财产在中国吧,怎么分在那儿诉?还有,梅总开发区的公司里还有老乔的股,怎么称怎么量?小乔那一屁股债,老乔也有份,怎么算?怎么着乔小娘都得商益,梅总能愿意?”

“怎么有点大国博弈的意思?”

“有点?一模能两样?那个法系能断两个国籍的一家子的事?小小乔未成年,遗嘱未公布,谁也不能小瞧?只要小乔对后老乔时代有想法,那七大姑八大姨还不趁着现在就闹,乡亲们哪个不想说道说道?还有国际资本,它才不跟你吵吵,落不着就从股市上往回找。叨叨在嘴上,痒痒在头上,疼在手心上,热闹喽。”

“哎――诶,让汪总出面摆平不就行了,他都熟。”

“呲噢,他那角色,足够小。那乔小娘倒挺合他的味口,还附赠一小瓶醋,开胃。不过,黄鼠狼――没闻过,还没听过!放心,别管长的年不年轻,梅总,一丈青,什么货色没见过,几斤几两就看老娘手起刀落。”

“你这,母夜叉还是母大虫?”

“就看那场戏。什么穿越啦、宫斗呀谁不都在哪盼着?”

“真知灼见!”

“那里,搂草打兔儿――顺便!”

矫局伸了一下胳膊,看了下手环上的血压、心率和时间,后仰到椅背上用手背向上碰了一下眼镜,吩咐手下催催饭,问我要不要一份,我说不用。

出了小区门,开门房窗户下的自行车锁,看到远处一辆小巧的两座车剧烈晃荡了几下。骑出一段距离后,那车跟在了旁边,放下的车窗里一张鲜艳的女孩脸正冲我笑,随着一声“大叔”我也停下来,拉了拉口罩。“大叔,你的通行证借我用下呗?一会儿还你,两分钟,就在这个缝。”“谢谢你啊,大叔!”驾车的小伙子帮腔,好像是梅总的儿子小乔。我“行”了一声,摸出通行证递给了美了长指甲的手,看他俩都在上下打量我,就订证了一下。在等时,抬头看被老百姓称为三柱香的这三个小高层。“老乔死了也能给儿子造福,厉害。那么冻着,回来的葬礼上一定得化妆,好操作吗?像这个女孩一样,可费了事了,不过他有的是时间。是啊,人都对露脸这件事很重视,戴着口罩吭了一声就给了一纸的诚实,确实需要迟疑。不过,现阶段谈恋爱对于小乔和大家最安全,泡妞嘛,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递还通行证的手腕上戴的手表是个小调色盘,我忍不住想多看两眼,故意支好车后去接。骑上车后,认定这张有着复杂化妆的脸,不是梅总手机上的那个准儿媳妇,即使来个色调更换。

古代的文明人说野蛮人断发纹身不文明,其实是短见,换衣服变妆容是社会角色频繁转换的要求,是身份心理的需求,没什么高低贵贱。“男人打扮一下自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女人化妆是给别人一个交代。”男、女调换一下也行吧?古人画个眉问个入时无,其实是入眼否?现代人锉骨换肤劈图上网晒,针对性感的把戏越玩越狠越虚,谁能说哪个更文明?过去,少男为少女的肌肤着迷,把肩膀比作明月、籽玉,把大腿比作冰原雪地或者粉蒸肉,成年后知道那是圆滑曲线和皮肤质感的叠加作用,老了知道底火是荷尔蒙。现在,塑料的透明与不透气都被时装Shwo成了隔离服,拿自戕的警示挑拨肾上腺素。用小疼小痒的自虐、刻意逢迎的畸恋、假模假式的濒死调戏通天升仙的力比多,娱乐得还不够吗?也就是说,我称之为小乔壹号的准新娘,覆盖颈动脉的皮肤上,纹的那支羽毛笔有类似功能:人总被剧场里的悲剧感动。早上,梅总领我上楼时,在电梯里翻开手机相册,让我看她未来的儿媳妇,当看到那张有纹身的照片时,我“喔”了一声表示赞美,她说用激光能洗掉这留学留的记号。我没好意思说“挺漂亮呀,就这一个?”心里有种莫名地轻浮。

老乔给自己在国内安的家,就是我们这栋十五层楼的东单元0层,两户打通,花园合一。地下车位对应的地下室连通地上的客厅,客厅下沉一小半在地下,窗外是视平线下的草地花圃。包括几段楼梯在格局中的串联作用都是在土建前设定的,整个楼盘是他开发的,这点特权是应该的。“幽静、敞亮,大手笔、大气场还不张扬,好!”我站在玄关里赞叹着。“就是少点人气,爷俩都这么个德性。走,上去看看。你给选个位置,活跃活跃气氛。”梅总从供案上的“有头有脸”里捡出一串钥匙,临上电梯先挡住大狗用锁圈上了单元门,说这个单元还没有往外卖。我“噢”了一声。

小乔的房子是东单元15楼东,和我西单元的新房各占一头,这才知道,有点突兀。最特别的,是从客厅一角上阁楼用的餐厨式升降台,护笼从阁楼房顶垂直下来,即使停电也能爬上爬下,酷。下层的区隔全由建筑构件完成,黑铁质感的各类管道像集成电路一样外露着,配上棕红的木地板、白墙和金属灰的厚窗帘,绝对蒸汽朋克。厨房、卫生间用尽了极简的方式方法,将诸多细节隐藏在功能之下,客厅里各式各色各种质地的沙发,餐厅里铁艺餐桌的照明在悬垂的遮阳伞里,通透的空间中,床、衣柜、植物的位置都精心算计过,既不挡路,也不招摇,而且舒服,设计与楼下老乔家一脉相承。如果升降梯堵住地板,阁楼就是个录音棚。坡顶下整套的电声乐器散放在暖灰色软塑胶地面上,海报招贴图片照片都用按钉钉在冷灰色泡沫墙上、顶上,窗帘是银灰色的反光膜贴敷铁红色的绒布,全开放的空间中铁艺配原木的傢俱划分出功能区,既安静又响亮。放在楼下橱柜上的一家三口的照片,镶在缠枝纹椭圆画框里,看着有点异样。3D技术处理过的空间感很强,小孩涂鸦的痕迹被强调了出来:老乔带的眼镜被墨镜了,梅妈妈被涂上了红嘴唇弯眉毛,小男孩带上了大盖帽。

转悠了这么一大圈,商议的预备方案是:在客厅那个还没有鱼的鱼缸后墙上涂鸦一个海底世界――不用我干,我负责给新娘子画张盛装肖像――没有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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