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相如
宋 徐钧
缶击何分秦胜负,
璧还不是赵存亡。
最怜恃勇偏轻举,
直挟君王冒虎狼。
历史的迷人之处在于即便无法穿越,也可以还原不同叙述角度下的“真相”。例如家喻户晓的完璧归赵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蔺相如,赵国宦官总管缪贤的门客,而两位配角则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
秦昭襄王,秦惠王之子,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国君之一,在位五十六年间,统治时间超过了前任的孝公、惠文王、武王的总和,也超过了后面的孝文王、庄襄王的总和。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贾谊《过秦论》)……将秦孝公的“初心与使命”发扬光大的就是秦昭王。历史学家翦伯赞说,昭王末年,“秦对六国的斗争已取得决定性胜利”。
赵惠文王,亦称赵文王,赵武灵王次子。对内整顿税收,使得“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军事上不断攻取齐魏两国土地,时人称赵国“尝抑强齐四十余年,而秦不能得所欲”(《战国策·赵策三》)。赵国在赵惠文王期间为秦国兼并战争中的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国家。但赵惠文王最为人知的故事还是纵容公子和手下囚禁老爹赵武灵王于沙丘,将其活活饿死。
由此可见,秦王赵王都是历史选择的雄才大略的人物,玩物丧志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和氏璧。
就在完璧归赵的五年前,也就是秦昭襄王十九年(公元前288年),冬季,十月,秦昭襄王自称西帝,派使者建议齐湣王立为东帝,想约定两国共同进攻赵国。齐王听从谋士之策,自去帝号,并发动韩、赵、燕、魏、齐诸国合纵,迫使秦国废帝退地。
秦昭襄王被迫恢复称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是秦昭襄王星辰大海帝业征途中的一次挫败。
五年之后的秦昭王向赵王提出以十五座城来换赵国收藏的具有天命神授意味的“和氏璧”——可以理解为称帝失败后的又一次“问鼎” 式的试探——更像是对亦敌亦友的赵王的撩拨戏谑。为什么这样说呢?
就在前一年,秦昭襄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84年),敌对的赵国又成了盟国,在燕国上将军乐毅的统帅下,赵国、秦国、韩国、魏国、燕国五国军,大举攻打齐国,攻占了齐国的七十几座城。合纵连横,因势利导,今日协约国,明天同盟国,翻脸如翻书。但至少在这个时段,“秦赵友好”应该是两国外交的主旋律。一寸山河一寸血,秦王以十五城换和氏璧,这种交易前所未闻,和氏璧一时在国际舆论上大放异彩。在赵王眼里,秦王作为发起人,唐突蛮横,像是找茬,但秦王则可以对外表示,这是朋友之间不揣冒昧的“不见外”。
在秦王赵王两位乱世枭雄以国家综合实力为底气的外交较量中,与其区别受害者或者受霸凌者,不如说撩拨者与被撩拨者更中立和客观。
我们回到故事开始。秦王要求以十五城换和氏璧,赵惠文王就跟大臣们商量,要不要答应。要想答应,怕上秦国的当,丢了和氏璧,拿不到城;要不答应,又怕得罪秦国。议论了半天,还不能决定该怎么办。
赵惠文王就把蔺相如召来,要他出个主意。
蔺相如说:“秦国强,赵国弱,不答应不行。”
注意!关键词来了——“不答应不行。”蔺相如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隐秘设下了一个逻辑陷阱,蒙蔽了赵王以及廷臣们,将原本可能自然闭合的机遇门缝撬开,并扩展为一个辉煌灿烂的英雄舞台。
秦强赵弱不假,但还没有强大到碾压赵国,活埋了赵国40余万降卒的长平之战尚在23年之后。另外,七雄并起之时,秦不过是边远戎狄,即便身上流着狼血也还是小狼崽,它的强大也是由弱小发展而来的。
赵惠文王说:“要是把和氏璧送了去,秦国取了璧,不给城,怎么办呢?”
“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蔺相如说:“秦国拿出十五座城来换一块璧玉,这个价值是够高的了。要是赵国不答应,错在赵国。大王把和氏璧送了去,要是秦国不交出城来,那么错在秦国。宁可答应,叫秦国担这个错儿。”
要么有璧,要么就陷秦于不义,让天下人看清秦王贪暴的嘴脸失道寡助,而赵则占据道德优势——似乎秦王和赵王都有道德洁癖似的。总之,横竖都不吃亏。
可以说蔺相如挖了一个坑,他强化了赵王的逻辑误区,并进一步误导。可惜满殿文武都装聋作哑,或是真的糊涂,赚一个“曲在秦”根本无需大费周章,只要找一个借口搪塞一下即可。所谓交换,即自由自愿,如果赵不同意这笔交易,赵并没有过错,仅仅因为不同意交换,秦就大兵压境,这才是理屈。
明朝王世贞在《完璧归赵》一文中就说,秦国想要得到玉璧,赵国不给,双方都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可言。赵国送去玉璧而秦国不给城,其曲在秦。秦国给城而赵国收回了玉璧,其曲在赵。要想使秦国理屈,则不如放弃玉璧;害怕失去玉璧,则不如不给。
以璧换十五城,有没有成交可能?没有可能,蔺相如心知肚明。在秦殿之上蔺相如怒斥,秦国自秦穆公以来,前后二十几位君主,没有一个讲信义的。其实,这个道理完全可以在出使之前说给赵王听。
既然早已判断秦王不讲信义,过去不讲现在更不会讲,交换十五城只能是空想,那么保住和氏璧,且不理曲的最好选项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蔺相如心如明镜,揣在兜里而不是和盘托出,就是为了争取自己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追究起来,蔺相如犯了欺君之罪。
蔺相如带着和氏璧到了咸阳。秦昭襄王接过璧,挺高兴,递给美人和左右侍臣,大臣们都向秦昭襄王庆贺。
但蔺相如似乎是依照早已成型的剧本,急不可耐地剥夺了秦王的喜悦。
他佯称玉璧有点小毛病,要指给大王看。秦昭襄王就吩咐侍从把和氏璧递给蔺相如。
蔺相如一拿到璧,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宫殿上的一根大柱子,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说:“大王派使者到赵国来,说是情愿用十五座城来换赵国的璧。赵王诚心诚意派我把璧送来。可是,大王并没有交换的诚意。如今璧在我手里。大王要是逼我的话,我宁可把我的脑袋和这块璧在这柱子上一同砸碎!”
说着,他真的拿着和氏璧,对着柱子做出要砸的样子。
秦王连忙向他赔不是,说:“先生别误会,我哪儿能说了不算呢?”秦王的内心一定是崩溃的。这可是标价十五城的宝贝,本王炫耀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就命令大臣拿上地图来,并且把准备换给赵国的十五座城指给蔺相如看。
蔺相如一个假动作,看似机智,又何尝不是自以为是?有种你就砸!看你如何向赵王交代?对蔺相如来说,玉石俱焚,则辜负了对于赵王完璧归赵的承诺。对秦王来说,如果他真的想要这块璧,根本就不会给蔺相如表演的机会。
蔺相如痛斥了秦王的祖宗八代。秦王如果稍欠涵养不会笑破肚皮吧?不错,秦国自从秦穆公以来没有讲过信义,赵国又何曾不是这样?站在并不存在的道德高度上谴责秦国,看似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实际上只是颇有舞台效果的情绪泡沫而已。
痛快淋漓之后,蔺相如提出了一系列的有关交易流程的要求,秦王一一照做,却依旧被蔺相如“放了鸽子”——蔺相如如同耍猴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弄秦王,而秦王呢,大喜、辞谢,故请,相视而嘻——有尴尬,有无奈,有懊丧,但“发乎情,止乎礼”,始终不失大国君王的风云气度。
蔺相如完璧归赵,以籍籍无名的门客,登堂入室,成为赵王的大红人。人生至关重要的惊险一跃,在于成功把握了稍纵即逝的机遇,实施了一场大概率博弈。
蔺相如在国际舞台脱颖而出大放异彩,而代价呢?从头到尾,蔺相如刺激、挑衅和谴责秦王,所有动作,都是固有预判下的带有神经质性质的过度防范以致冒犯,这就将出使的本意——和平,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王世贞说,“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假如秦王怒斩相如于市上,再派武安君率十万大军逼临邯郸,责问璧的去向以及赵国的失信,一次获胜可使相如灭族,第二次获胜玉璧终究还得属于秦国。
即便秦王的狼子野心天下昭昭,但也低三下四献地图、斋戒,获得了“程序正义”,而蔺相如的指控则并未落到实处,蔺相如的说词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大家心知肚明”;而秦王的申诉可能更简单——“证据呢?!”
如果那个时候有类似海牙国际那样的国际仲裁法庭,秦赵双方都延请阵容庞大的律师团。那么,蔺相如胜诉的机会显然不大。
一千多年后的司马光看得清楚:“相如抗节不挠,视死如归,卒欺秦王而归璧于赵。”一个“欺”字用得精准,“欺秦王”——像是苍蝇叮了老虎的鼻子,但老虎并不计较。
和氏璧是法统的象征帝王的玩物,却是蔺相如的吉祥物。王世贞说:“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只能说,天助蔺相如,大概率博弈,赢了。
蔺相如一战成名,一步登天之后,在以国家为筹码的个人冒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为典型的就是渑池会。宋朝徐钧《蔺相如》 :“缶击何分秦胜负,璧还不是赵存亡。最怜恃勇偏轻举,直挟君王冒虎狼。”
钱谦益:“危计难成五步间,置君虎口幸全还。世人莫笑三闾懦,不劝怀王会武关。”
《完璧归赵》的故事源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依稀记得当年老师说的中心思想:歌颂了蔺相如的英勇、机智和不惜以生命维护祖国尊严的爱国精神,揭露了秦王的贪婪、鄙陋、恃强凌弱的霸道行径。
伟大与经典是作品与时间发生化合反应的神奇之物。不同时代不同的读者依照不同的价值与审美标准,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去欣赏、解读,乃至“歪读”,都可能发掘出辽阔深邃的意味,或是趣味——这就是经典的魅力吧。 凌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