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五)》录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本公众号将在每周六分期进行连载,敬请关注。
长忆秋夜膝前叮咛语(上)
进入王门,让王吟秋开始崭露头角,也是他全方位接触京剧艺术的开始。
程砚秋是王瑶卿座前弟子,常往来于王门;吟秋接触程派艺术久了,好似擦亮了心底处的盏启明灯。程腔幽咽婉转,曲折低回,幽怨则如泣如诉,内在的艺术张力最能感染听众。梅兰芳先生的雍容高雅,荀慧生先生声腔身段的跳脱,尚小云先生的文武矫捷,筱老板的哏,皆非吟秋所长;恰便是程腔中的那股不可抗拒的幽怨,正中吟秋的心怀。永生在王瑶老面前选中「吟秋」二字,也非随意,少时的流离,使得他禁不住时常被秋夜秋风秋雨扰动衷肠,因秋生怨、因怨而吟、吟则悲、悲愁伤嗟、伤心处也曾偷偷儿流泪。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艺人们洗涤了沉郁不振的心气,京剧艺术各流派的掌门人汇集王门讨教并排演新的剧目。重锦繁花迷人眼,为了慰劳抗日胜利之「国军」,程砚秋先生也从海淀青龙桥回到了北京城里西四报子胡同的寓所,并应邀在灯市口大街东口路北的「建国东堂」为国军祝贺演出。
作为程砚秋先生的联络人,银行家张良辰先生也很热情地参加斡旋,但演出的气氛并不愉快。国军自一九三七年就陆续把华北大地逐个失落,又远走西南边陲,但在「建国东堂」剧场中真是赚足了威风;大兵们竟毫无顾忌的叼着烟卷、扛着美式机关枪就进了剧场,烟雾缭绕,气焰嚣张,闹得台上艺人个个人心惶惶;张良辰先生也气得了不得,却也无法可施。这次演出,王吟秋不离程砚秋先生左右,程砚秋看出了王吟秋的虔诚,也就顺势给王吟秋说说戏,看此子悟性如何?同年,程砚秋「秋声社」重组。十月,程先生为东北难民还乡筹款演出六场义务戏,地点在「长安大戏院」,更是轰动了北平九城,王吟秋看得尤其痴醉。
王瑶老对弟子程砚秋能重登氍毹甚为欣慰。
一日傍晚,夜风习习,老爷子会对几位在堂屋里问艺的弟子说道:「老四要是不唱就太可惜了!我这肚子里的戏学,他已体味了十之七、八。」
藉此当口,王吟秋终于鼓起勇气,向师爷爷王瑶老和师父王幼卿表明了自己「立雪程门」的意愿。
程砚秋、王吟秋师徒合影
经师爷爷王瑶老安排,一九四五年阴历九月二十八日(十一月二日),王吟秋如愿以偿地拜在程砚秋先生门下。拜师仪式选在煤市街南口「丰泽园饭庄」。拜师晚宴既毕,程砚秋、荀慧生、王玉蓉、王铁瑛(王瑶老的闺女)、张君秋、荀令香、林秋雯、罗玉苹、荣瑞昌、王吟秋随同王瑶老返家。出饭店门往左一条街便是大马神庙街,一行人说笑着就进了大马神庙王宅,一边吃茶一边闲话,热闹非凡。一时间,王铁瑛提议打四圈麻将助兴,程四爷砚秋、荀二爷慧生立即赞同。程四爷、荀二爷携手上了牌桌,王吟秋干爹荣瑞昌和张君秋陪着相继也上了牌桌,王吟秋笑坐在程师旁边看他们玩牌。程四爷、荀二爷均满面红光,酒气未消,边打边笑谈,哥儿俩也都和气极了!四圈麻将抹完,程四爷和王瑶老、荀二爷等人再说笑了一阵,即便起身告辞回家。程四爷出门的习惯向来是不坐车的,素好步行;王吟秋和张君秋二人一左一右,殷勤地送程砚秋先生步月回去。
那天拜师,程四爷的确很是兴奋。后来程砚秋老师在教王吟秋《碧玉簪》时,对吟秋说道:「我这一辈子最感激的人是罗瘿公罗先生,当年他借了七百元钱从荣蝶仙老师家里将我赎了出来,我才有了今天。就是这出《碧玉簪》,罗先生编了半出就病倒,住入德国医院,戏终究没有编完他就去世了,这后半出是金仲荪先生续的。罗先生住院期间,有几位外界朋友每天到家中找我打麻将,这几位是捧一位坤旦的。但打牌的事终究还是被罗先生听说了,不久我就收到罗先生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道:听说你最近在打麻将,你别以为他们陪着你玩呢,他们是在害你,不让你用功。见信之后,你要戒赌、戒酒、戒烟。收到罗先生的信,我懊悔不及,从此再不上牌桌,烟也戒了,也只在赴宴的时候沾点儿酒。」罗瘿公是康有为的门生,颇具慧眼,罗瘿公不惜重金着力培养程砚秋。只是罗瘿公一九二四年就已经病逝,死得倒也淡泊,死后初葬在德胜门外,年年忌日,程砚秋总不忘前去祭扫,寄托不尽的哀思。
程砚秋先生对传艺一事甚是谨慎,从不轻易课徒。
一九三零年,程砚秋收荀慧生先生之子荀令香为徒,荀令香成了程派开山门大弟子;第二徒弟是陈丽芳,第三位徒弟是湖南票友徐润生,第四位徒弟是北京票友刘迎秋,第五位徒弟便是王吟秋。
收荀令香为徒,主要的还是与荀二爷的交情。
二十年代的时候,军阀张宗昌每年都要为其母亲做寿,届时,北京的名角儿一股脑都会被圈到天津唱几天「堂会戏」为老太君贺寿。
有一年,角儿们刚踏进天津卫,张宗昌的四姨太雅仙马上招集大家开会研究如何安排戏码。雅仙原是青楼中出来的,做事果敢,嫁张宗昌后深得宠爱。那日参加会谈的:除了梅、尚、程、荀在座,杨小楼、余叔岩、高庆奎、王又辰、马连良、谭富英、筱翠花、程继先、龚云甫、裘桂仙、萧长华、李万春、姚玉芙等名角也都无一走脱。其间,雅仙便提出让「四大名旦」合演《四五花洞》。
程砚秋先就不乐意,冷言了一句:「我没带鞋。」行规里,《五花洞》的潘金莲不是穿一般旦角的彩鞋,而是穿那绣花白缎子鞋。
雅仙的火儿立马上来了,不料又是哪位不开眼的旦角儿不无挑衅地瞟过雅仙一眼,无疑是火上浇油,雅仙怒掷下一句话:「给脸不要脸。」站起身来怒冲冲摔门就走了,将一地的人都僵在了那里。
大家也觉无趣,便陆续退出了会场。程砚秋先生自觉冒失,坐在那里沉思未走;荀二爷也没走,只是看着程先生。见众人都离去了,方过来安慰程先生道:「老四,别着急,不要紧的,反正咱俩一对儿,明天你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到了第二天,《四五花洞》好歹还是演了。在台上,梅先生、尚先生照例穿的是绣花白缎子鞋,荀先生和程先生一般地穿的都是平常的彩鞋。因程砚秋先生未落单,此事就这般遮挡了过去。
王幼卿、筱翠花、尚小云、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之《六五花洞》
程砚秋第二位弟子陈丽芳,因嗓音失润过早地脱离了舞台,程砚秋遂一直在寻觅一个天资优越的程门艺术传人。程砚秋选中王吟秋,自然是看中了吟秋的条件和气质,也由于吟秋同样也是苦出身,故能专心致志练功;家中上下又无父母兄妹之累,不沾是非。
王吟秋进了程门,程砚秋也一心想让王吟秋将来挑班唱头牌,而不是给人跨刀挂二牌,就让他离开了马连良的「扶风社」,王吟秋因此甚少出来演出。
琴师钟世章先生无论风天、雨天、雾天、雪天,每天上午八时三刻必定到程砚秋家。王吟秋先吊嗓子,吊一出西皮戏、一出二黄戏。马尾擦弦,琴音一响,程师也就醒了;起床,先练晃腰,打太极拳,洗过脸,吃早点,如此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正好吟秋吊完嗓,程砚秋也吃过了早茶,便开始吊嗓子。王吟秋坐一旁,仔细聆赏师父吐字发声的技巧,观察师父唱念的口形。转眼用过午饭,程师看报休息,钟先生也回家去了;王吟秋便自骑车到古瑁轩中向师爷爷王瑶老学刀马旦戏;并在王家由武旦刘玉芳先生教把子功,练完即赶回程师家中。师父请了位教古文的老师,王吟秋和师弟程永江、师妹程慧贞三人一起跟着学古诗词。程师认为理解传统戏断然少不得诗词的功底,否则便没有了人物的神韵。晚膳后,程师开始给吟秋说戏,一位认真教,一个尽心学;捎带着程师还会给王吟秋讲一些往年间的典故……
二、三十年代,程砚秋的「经励科」是梁华亭。解放前,举凡名角儿都有自己的管事人,也称经励科。角儿要演戏,是不会亲自上门请配角儿和打下手活儿的,经励科就左右联系二牌老生、三牌武生、小生、小丑、花脸、老旦等一台演员。然而,圈儿里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艺人和艺人之间都不轻易说自己的「戏份儿」是多少;倘若随口说出,仔细挨人笑话。这种拒不说酬劳的方式,恰好给经励科钻了空子。比如,程砚秋「秋声社」的二牌老生一直用的是王少楼,管事的去请王少楼,向程师说每场需要二百元报酬;而实际请王少楼一百五十元就能拿下,这其中四分之一的差额便落入管事的钱袋子。
实际上,到了四十年代中期,以刘铁林为首的经励科纠集了其他的经励科,垄断了北京京剧界的演出活动。配角演员岂敢得罪他们,「戏份儿」给了多少就是多少。倘若得罪了经励科,就别想搭任何戏班,在北京也就没有戏饭吃了。除了打下手的艺人,便是头牌角儿时常也得惧他们三分。而在这一行里最出名、最有影响力、赚钱最多的人,却是武生俞振庭。
于是,北京某小报刊就调侃起程砚秋,登了一张漫画。漫画上,程砚秋傻大卖力地拉着人力车,汗流浃背,脚底儿都快飞起来了;人力车上坐着的则是梁华亭,叼着烟卷儿,翘起二郎,闲洒地坐卧其中,满脸冷傲。
程砚秋在京不是天天有演出的,一星期不过演两三场。每场演完之后,由经励科和前台票清算。倘若这场演出卖出一千张戏票,经励科准向程砚秋报,「程老板,今儿个卖出九百张去。」这样里削外剥,管事的又能多捞一笔。
按理说,这经励科原非人人可做。必定要对圈内演员十分熟悉,对观众心理十分了解,对不同场合戏码的安派十分妥贴;又得十分的江湖,与市面上各处戏院、税警机关、报馆都能融洽相处,方能领头组班,自任社长,网络些人丁,再罗致演员演出。营业收入,除了戏院分账和税捐、宣传费用以外,再减去主、次艺人的包银和打下手的「戏份儿」,剩下的便是经励科的盈利了。倘若天有不测、市面不景气,收入不丰。那么,演员酬劳可以打折扣支付,经励科多少都得有些盈余。也正因为他们的江湖气,风气渐淫,便想出了掐报票数赚钱的巧宗儿,演员无不在背后骂道:「缺德,缺德带冒烟儿。」
梁华亭给程砚秋「秋声社」把持不几年,就购置了房产,又把「中和园」戏院盘下来稳做起了戏院老板。底气一足,便将从前在程砚秋面前的唯唯诺诺皆收了起来。往日里,程砚秋要演什么戏码,梁华亭最是合程砚秋的心气儿的,不用角儿吩咐,派出来的戏码都一准是程砚秋的意思。然而,就在一年正月初三,大节日下的,梁华亭居然派了一出《鸳鸯塚》,放着《御碑亭》、《龙凤呈样》这些吉祥戏不派,单派《鸳鸯塚》这样一出两个人在台上殉情死的悲情戏。程砚秋看出梁华亭这坏小子要拆台,二话没说赶紧就把梁华亭「下」了,随即换了别的人临时管事。
从此,程砚秋老板就多留了个心眼儿。每次演出,必从台上展眼扫一圈剧场上下左右,卖出多少张票去,横竖心中有个底儿,不能让剧场经理或管事儿的蒙了。如果管事的回报有误,他便对管事儿的说道:「你去给经理说,就说是今儿整个场子,程某人都仔仔细细数过了。柱子后头那几张也就算了,上下两层少不得也有八百个人头,这还差上五十张票呢!若这些票是客情票呢,该谁的东道就结在谁的帐上。老爷太太们请得起客,料必没有付不起几张戏票的道理,麻烦经理再给各位老爷太太府上递上个条子催催,我们这十多口人还巴巴的指望着拿了钱吃口饱饭呢!」管事儿的经历如此一遭,便没有再敢从这上面打埋伏的。一九四七年,程砚秋又收李丹材为徒,一并用他替任管事的,便省了十分的心。
从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一年,王吟秋在程砚秋家中集中学艺的六年时间内,前半程主要是打基础,即是对传统戏的精加工。之前向王幼卿老师讨教的王派戏到了程师面前,就得按照程派戏的表演特点将之完全改型。饮水思源,温故知新,没有王门前的基础不行,改一出老戏的程式、排一出新编的戏、设想一个新的人物、安插一处新的唱腔,都需建构在旧有的基础上,这就是传统戏叠出的结构。就如盖楼阁,先搭了个骨架,在此骨架上,不用一钉一钮,纯活木结构。至于是否能传达出大气磅礴之势抑或新颖别致之姿,则比拼的是艺术的修为。就是这样一个大体的框架,结合各自的特色有不一样的发挥,也就形成了各行当中的不同流派。但凡能形流成派,定也能引起听众的潺潺共鸣。吟秋心中,虽然想学程师的《青霜剑》、《锁麟囊》,但老师还是先教他《武家坡》、《大登殿》、《三击掌》、《别寒窑》、《桑园会》、《汾河湾》、《贺后骂殿》、《朱痕记》以及王派的《宇宙锋》、梅派的《贵妃醉酒》等戏。
那个时代,徒弟向师父学戏有个规矩:老师教什么,你就得好好地学什么,没有向老师索定求要学某一出戏的道理。这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是,违反师父的教学计划是最大的不尊重;再一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就是师父先教什么、后教什么是根据学生的特点和接受能力来合理安排的,否则欲远而不达,适得其反,那会白耽搁了工夫,也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吟秋自是不敢向程师直面提出要求,有时未免就到王幼卿师父处求诉一番,问问前程;不想幼卿师父却告诉他:「这些祖宗传下来的老戏,你在我这里学得太少了,而且还都是王家的玩意儿。你到了四爷那里,就要听他的安排,把原先学的统统按程门的路子重捋一遍。我还要告诉四爷,凡是我给你说过的《游园惊梦》、《金山寺》、《雷锋塔》、《三娘教子》、《四郎探母》这一路戏,还得烦他重过一遍。我还告诉你,不许偷懒,想抄近道,没门儿。《宇宙锋》这出戏,也只有四爷还保留着王门的传统唱法,其他人都“梅”味儿了。他轻易也舍不得传授《宇宙锋》,依我看,倒是你师父太宠着你了,天底下也还有你这样不领情的人?再要挑三拣四的,仔细着你的皮。」一顿谴词,把个小王吟秋怔住了,坐了一小会儿才缓过神来,再领过教诲,恭谨出门。
王吟秋之《白蛇传》
程师曾对王吟秋说道:「你知道“艺不轻传”的道理吧,有的时候,师父老死也不见得会把绝技传授给你。就拿《贵妃醉酒》这凤冠来说吧,戴凤冠便有个技巧,勒紧了,上台后,头胀疼得厉害;要是勒松了,下腰时,凤冠就容易掭掉了。从前有个演员就拿这个问题问师父,师父不说,直到师父死了,也不会告诉这个徒弟。徒弟无奈,只得回头问师娘,师娘才对他说:傻小子,你戴凤冠的时候不能勒得太紧,勒紧了当然难受,稍勒的松一点儿,等下腰的时候,你把牙齿使劲咬紧,两边的太阳穴处的筋自然就绷涨起来了,凤冠也就不松了,这样下腰,凤冠就掉不了了。徒弟这才恍然大悟!你知道这过去学戏多难呐!」
王吟秋笑道:「这个道理本来浅显,只怕是这个学生太笨了,他师父看他揣摩不透,还没来得及教他绝活儿就被他气死了也说不定。」
程师笑问王吟秋:「你说说,想学什么戏?说出来,师父教你就是。」
王吟秋知道从前有些轻率了,便正经言道:「师父说什么戏,自然有师父的道理,能规规矩矩学好了就不容易了,哪里还有什么奢望。师父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每逢三九、三伏时节,程师就带王吟秋到西郊青龙桥学戏、练功、打太极拳。程砚秋的二儿子程永源素喜练武术,也常去青龙桥住,向青龙桥一位叫焦文玉的老师学武术。在青龙桥的住地,由老佣人老范夫妻俩照顾程师日常起居,女佣人范头下厨。程师每次从青龙桥回城,向来是不乘车的,天朦朦亮便起床,洗过脸,吃些早点,穿庄稼地,抄近道,绕小径走回城里西四牌楼报子胡同的家。王吟秋和二师弟永源则骑自行车返城。
一九四七年夏,吟秋照例随师父到青龙桥小住。每日午后,程师必小憩片刻,午休后领吟秋出去散步;师徒二人一直要走到玉泉山高墙之下,避开了人烟,程师在那里教吟秋喊嗓子。这一日,午休后,刚出新居「今嘉花园」,往右一拐,不远便有一处小庙;定睛一看,庙门口豁然站着一位老者,长须飘逸,满面堆笑,似有佛缘。老者并非生人,他是程师的一位老友,因天热来到西郊避暑。老者将师徒二人让进庙中,便阔谈起来,师父向老者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王吟秋。」王吟秋忙坐起身向老者鞠了一躬,老者摆手笑道:「吟秋这个名字不太好,蝉的别名也叫吟秋;蝉虽然叫得很响亮,但捱不过立秋,立秋之后,蝉就纷纷从树上掉下来,便再也听不着蝉声了,吟秋二字终究不是长久的意思。」
当天晚间,程师教完戏,谈起老者之言,程师言道:「老先生这话也有些道理,不妨这样,就改一个字,把「吟」改作「迎」。等到秋寒时节,千虫万草都凋敝了,我们还迎秋而鸣,岂不很好。」
一九四九年春,程师带王吟秋到上海「美琪大戏院」演出,王吟秋在前面为师父垫戏,改「王迎秋」之名。刚演不几天,程师收到谭富英从北京来信,邀吟秋回京与之合作。
返京后,王吟秋与谭富英首演于前门外大栅栏「三庆戏院」。大轴戏是谭富英的《失、空、斩》,王吟秋唱压轴戏《六月雪》中采监、法场二折。戏院门口的广告、街面上张罗的海报,皆写「王迎秋」,便常有观众买戏票时问,「这个王迎秋是不是当年和马老板唱戏的那个王吟秋呀?」管事遂将此话转告给王吟秋。吟秋与谭富英先生合作半年之久。
同年十一月三日,程师带吟秋到西安演出,还是借用「王迎秋」为名。
一九五一年一月,王吟秋去重庆演出,路经武汉,当地文艺界负责人崔嵬和巴南冈先生邀他演出一场。遂于一月八日,王吟秋在汉口民众乐园公演了《锁鳞囊》,为了不使观众对自己感到陌生,仍改用旧名「王吟秋」。
《锁麟囊》这出戏,王吟秋一直想学,只是到了一九四八年夏,程师才传授予他。
程师讲戏很严谨,单这「珠楼」的位置,便甚有讲究。珠楼是小楼,并不住人,不过是供奉「锁麟囊」藉思恩人的地方,故其位置该设在下场门。还因是小楼,上下楼都得走五个台阶,这正是写意表演手法带观众进入真实感觉的点睛之处。与《鸳鸯塚》和《柳迎春》不同,这两出戏的楼梯都得设在舞台正中靠前的地方,上下楼也都是十步,便因为那里是住人的楼,而非小楼。但下楼之时下到第四步,鼓师起[八答仓],薛湘灵右袖一翻,[丝鞭]一起,转身儿,双手分往左右,右手心朝上抻出,左手心向左略往下抻,双手中指向左右用力抻,最后「仓」亮住。程师说道:「这样的身段,叫做有姿有式,假如转身后双手一摆,亮住,向下左右抻出去,那叫有姿无式,如果只有姿而没有式,动作就不圆、不美,身段就显得呆板。」接着赵守贞问:「看什么?」薛湘灵答:「锁麟囊。」赵问:「怎么讲?」薛答:「锁麟囊。」随后赵守贞念道:「随我来。」此时薛湘灵再下最后一步楼梯。
一九五零年冬,程师教王吟秋程派《贵妃醉酒》。程师说道:「这出戏是梅先生教的,拜梅先生为师后,这是梅先生教过我的唯一一出戏。梅先生那时有两个演出任务:一是北京有个堂会相邀,一是南通欧阳予倩主办的戏校成立大会相邀。梅先生无从分身,于是把《醉酒》教给了我,由我代表梅先生去南通向欧阳先生拜贺,演了这出《贵妃醉酒》。」后来,程砚秋根据自身的条件,对《贵妃醉酒》的唱腔、身段、水袖进行了揣摩,便有了这程派风格的《贵妃醉酒》。三十年代曾在北京「新新戏院」露过两场,鼓师白登云,京胡周长华,二胡任志林。此戏随后便束之高阁了。
程师常说:「演出中,下场最忌松懈。一定要把戏带到后台,演员的后背上得有戏,让观众从演员的背影上也能看到人物的内心活动,这时候须稳得住。」
在青龙桥深居简出的几年,程师还向王吟秋传授了《红拂传》、《鸳鸯塚》、《荒山泪》等剧目。白日里练功、喊嗓、打太极拳,夜里映着幢幢烛影学戏,未曾间断。
《红拂传》为例,此戏文武并重。大意是:隋炀帝游幸江都,令越国公杨素留守,三原布衣李靖往见杨素,杨素喜其才,杨府歌妓红拂女张氏见李靖才貌出众,慧眼识英雄,易男装夜奔之,李靖借其逃亡太原,途遇虯髯客,陆晴相投,三人结义,虯髯客原想起兵夺取隋朝天下,闻李渊之子世民有雄才,虯髯客会晤李世民,见其貌与常异,自叹不如,乃将家资悉数赠与李靖、红拂二人,携妻飘然而去。此戏又名《风尘三侠》。
《红拂传》为罗瘿公改编,一九三二年由程砚秋先生首演于北京前门外「华乐园」,唱腔新颖,剑舞别致。在一九二七年《顺天时报》举办的「五大名伶新剧夺魁投票活动」中,程砚秋以《红拂传》、梅兰芳以《太真外传》、尚小云以《摩登伽女》、荀慧生以《丹青引》、徐碧云以《绿珠坠楼》五剧并妍。
需要强调的是最末一场。借盛宴款待李靖夫妇之机,虯髯公披肝沥胆,欲将家私赠与他二人辅助英主。红拂感此高义,无以为报,于是舞剑一回。
程先生的双剑舞虽然吸收了梅兰芳先生《霸王别姬》之中的剑舞,依旧与之大为不同;他把太极剑和武术中的剑术套路与京剧旦角的剑舞熔于一炉,别具一格。舞剑时,伴随着一段[南梆子]唱腔,载歌载舞,与之前强颜欢笑的「云帚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唱第二句「好一似双飞燕戏舞阶前」时,采用招式「凤凰展翅」,舒展自如;唱第四句「又不是白猿女道法相传」时,吸取了「白蛇吐信」、「进步刺」的剑诀,轻盈明快,飘忽退进;唱第六句「也不是汉宫中人柳三眠」时,翻身、出双剑、回剑、上右步、向右绕剑、再上左步、踏右步、蹲下亮住,大胆采用了「大蟒翻身」、「蜻蜒点水」、「枯树盘根」几个身势,动作幅度极大。圆场以后,起势,借用传统太极剑的起势动作「三环套月」,矫健挺拔;伴随着[夜深沉]的乐章,在整套舒缓的剑舞中,程先生运用了「怀中抱月」、「顺风摆柳」等动作,收势采用「双背剑」,一路耍来,真若惊鸿游龙!
王吟秋、赵世璞之《红拂传》
京剧舞台上的剑舞,决非虚指乱点就可应工,一剑一势俱有来历。在程先生的生活中,太极拳、太极剑均是必修课。太极追求松、柔、圆、缓、匀,圆为太极之本,看似阴柔,却有绵延内劲,实则挺拔。这正是程先生的艺术追求,他的唱腔舒展婉转却饱含着无尽的悲愤与刚毅;字正腔圆,音包着字。他在舞台上的举手投足的弧线都循着圆的路径,决无棱角可寻。
无驭剑的功力,无太极的根底,实难唱好《红拂传》。平日程师为王吟秋说戏,照例先教唱、念,然后教身段、表情;唯有在教《红拂传》时,破例先教剑舞,再教其他。
在教《红拂传》中「马趟子」的第三个动作时,程师反复叮嘱道:「我亮这个相时,右手举马鞭放在胸前,左手兰花手勒马放在肚子前,这样显得我瘦些。你的身材比我瘦小,若照我的姿势亮相,就显得你更加瘦小了。所以,你应该右手举马鞭略往右外放,左手勒马也应略往左外放,这样就显得你的身材大些。」
程师给王吟秋说身段,《武家坡》中一个进寒窑门的下蹲,原地转身儿,左手搭在背后拎着装野菜的提篮子,翻动右手水袖,低头时在头右侧一绕,再连涮两个水袖,然后关门插门,优美圆滑。王吟秋做出来这一系列动作却都夹着膀子,终显小家子气;程师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学我呢?我身材高,又中年发福,所以上臂才尽量靠里夹着,是为了缩小体积,免得在台上成了大闸蟹。你又不高又不胖,双臂也这样夹着,倒像是被人捆了个大粽子,你得舒展些。我告诉你,死学学不出好来!」
程师因此就预备下了鸡毛掸子,一看见王吟秋夹臂,便真在他上臂上抽一掸子,虽不十分重,倒也让王吟秋长了记性,然后再不敢如此。
很多年后,王吟秋对知己说道:「师父虽然对我这个孤儿慈爱有加,但师父教戏却严极了。我在师父跟前学戏多年,师父从来就没夸过我一句,有时钟世章先生正在给我吊嗓子,师父在外厢听了半截儿,突然就跨门槛儿进来止道:世章,停、停、停。然后转过脸对我就训斥道:刚才怎么唱的?几个字都唱倒了,都白给你说了。再小声哼来听听!我用心哼了两遍,师父才回头对世章先生说:再给他吊一遍!要是还有错儿,今天就别给他拉了,让他自个儿一边儿琢磨去。」
王吟秋一直在等师父能夸他一句,但师父向来「冷若冰霜」。
旧时报上写程砚秋上台出场的文章,总是这样写道,「观众看到体胖的程砚秋一出场就发出笑声,但只要他一唱一念,台下立即鸦雀无声。」无论言过其实与否,都可以看出程派有着何等的艺术魅力。
程师母对王吟秋说,「你师父年轻时比你还瘦,两条腿细得跟高梁竿子一样,唱完一出《红拂传》,双腿晃晃悠悠就回来了,眼睛里冒着金花,到家就倒在床上,疲乏极了!」看过程砚秋年轻时的戏照,扮相之清丽,身材之苗条,都美极了!当年罗瘿公第一次看过程砚秋的演出,就盛赞道「除却梅郎无此才,城东车马为君来」,实可想见当年那个程砚秋的风姿。程先生发胖,还是一九三二年赴欧洲考察戏曲音乐期间逐步胖起来的,加之抗战时期隐居青龙桥辍演,多年不上台,身体也就越来越富态。
程砚秋青龙桥务农照
程砚秋先生的好胃口,在京剧界尽人皆知。因他常到各地演出,涮羊肉、羊肚汤、葱爆羊肉、西安的腊羊肉、北京的烤牛肉、烤鸭,上海的清蒸鲥鱼、鳝糊、生炒鳝背、蟹粉狮子头,广东的叉烧肉、蚝油牛肉都不惧,只是很少吃川菜,恐重辣败了嗓子。程砚秋对阳澄湖的大闸蟹尤其情有独钟,上海黄金大戏院经理孙兰亭知道程砚秋老板喜欢吃这大闸蟹,故年年菊黄蟹肥时节定邀程砚秋赴沪演上一个月。上海人讲究「九雌十雄」,即九月宜食雌蟹,十月宜食雄蟹。在上海演出期间,程砚秋演毕随即美酒对肥蟹,如此一顿饱餐。除此之外,程先生与海鲜也很对味,他笑说:「到烟台演出的好处就是可以吃对虾,那里对虾真好,长的有十好几厘米,少搁佐料,吃的就是原味儿、鲜味儿!在饭馆里随意点一副「烹对虾」,又便宜又好。」
王吟秋一九五零年左右得了肺结核,中医脉诊后说道:「除了汤药主疗,辅助的还得食疗。你可以按着水晶肘子的做法,用秋梨汁、鲜藕汁、甘蔗汁添上党参、白术、伏苓、甘草、沙参、陈皮、百部、杏仁、红枣各十克收汤。剔去肘子骨,一个肘子切六片,一日一片,连续吃上两个月,便能有些起效,到了腊月,估摸着就没事儿了!」于是,王吟秋回来与程家管后厨的赵升师傅说了,一并买来做好,切成片儿,用竹篮盛了,盖好挂在厨房廊下荫凉处,日取一片,午饭前单盛一碟儿摆在王吟秋面前。
这一天午饭前,在饭桌上,程师突然注视起了吟秋的小碟儿,问道:「吟秋,你那碗里的是什么?在师父家吃饭,还享独食呢?」
吟秋不由得苦笑道:「不是,师父,我哪儿敢呢,这是补身子的肘子肉,医生开的。」
师笑道:「赶紧拿给我尝尝,我就不计较了。」吟秋自然恭敬地托着碟子把肘子肉递到师父跟前。
程师用筷子拣了一角,一口下去,连说 「好吃,好吃」,不一时,风卷残云般都下了肚去,众人皆笑。
程师又转面问赵升:「这肘子有点儿意思,还有没有,拿来。」
赵升笑回道:「一个肘子刚吃了这两片儿,廊下还有四片,都拿来只怕四爷还是不够。」
程师笑骂道:「哪儿那么多话,不够我让你现做去。」赵升赶紧启来竹篮子,众人笑看着程四爷把四片肘子都灭掉了。
程师才回头笑问吟秋:「你这肘子多少钱一个?」
王吟秋回道:「算下来要两块钱一个。」
程师道:「你看,倒不是师父小器,你都多久没唱戏了,就两块钱两块钱地化。师父今儿吃你一个肘子,你也别多心,我给你四块钱,你一并让赵升照着今儿这范儿做出俩份儿来。一份儿是赔你的,一份儿师父还留着解馋!」说得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程砚秋先生何尝不想恢复之前的曼妙身姿,也曾白天喝普洱茶,睡前喝红果汤,只是收效甚微,还是败在这好胃口上。他晚饭之后习惯蹲坐在房门口,脊椎骨直顶着门框的边儿,据说这是一种帮助消化的功夫。却一边借着余晖看报,一边嚼着花生米,还对吟秋说,「这花生米它是越吃越香啊!」吟秋看师父吃得津津有味,就赶紧递茶让师父润润嗓子,见师父反吃得愈发的香了。
一九四六年,又是菊黄蟹肥之际,程砚秋到天赡舞台公演,上海好友说了一个偏方,「洗澡时在澡盆里化点苏打,减肥效果好。」程砚秋试了几次,倒也管用;只是如此多次之后,再上台一唱,中气再不像以前那样足了,于是弃之。
程师固然体丰,在小王吟秋看来,师父的出场,亮相、台步、身段、表情、水袖都是大家风范。每次扒台帘子看师父演出,倒并没有听见观众发笑,反是观众们见程老板一出场时的「碰头好」经久不息缠绕耳际。程派的艺术很内敛,倒无伤于程砚秋先生的外在体型,大师的气场总能贯满全场,好似有一股魔力吸引着台下的观众,看者生怕一个眨眼就错过了一段丰姿。
(《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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