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 妈
/刘琼
汉语里,有些词天生带感。比如姨妈。
与姑奶奶的强势相比,姨妈这个词的指向要柔和得多,是有时可以替代外婆和母亲的女性角色。我总以为,没有姨妈的女孩,作为女人的这一辈子,仿佛缺了点什么。
再过些日子,姨妈就要从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马鞍山来看母亲。现在是夏天,她们姐俩计划从北京直飞圣何塞。她们的大哥、我的83岁的大舅舅住在旧金山附近的圣何塞。那里,大概是全美华人居住密度最高的区域。
母亲最小,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要大出好多。比母亲年长10岁的姨妈,解放那年,与同属剥削阶级阵营的丈夫离了婚。不是姨妈觉悟高,而是这位先生着实不像话,年纪不大,吃喝嫖赌样样在行,母亲说他是个“二流子”。离婚后的姨妈顶着一头短发,兴许还别着一枚发卡,欢脱地从人群走过,便有许多未婚的男子心神不宁了。姨妈后来又有了两次婚姻。后两位姨夫不仅根红苗正,还受过较好的新式教育。第二位姨夫林业大学毕业后分到马鞍山的国营林场工作,他死后,第三位姨夫来了。这是位老中专生,一生都在市机关当会计,娶姨妈的时候,年轻又帅。当时真是既守旧又解放,以两位姨夫的处男之身,竟然会娶一位离异和丧夫的女人,我想,与其说这位女人有魅力,不如说社会风气开明,将以人为主体的爱情和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贯彻彻底。
姨妈漂亮吗?说实话,母亲家没有长得特别漂亮的人,除了大表姐。大表姐的漂亮遗传自她的母亲,不一定是旧金山舅舅的功劳。很长时间,我都喜欢拿姨妈与母亲比。比较起来,还是年轻时候的母亲好看。母亲个子矮,又有点发胖,这是中年油腻后的形象。年轻时候的母亲有张照片夹在烫金字的笔记本里,瘦削的脸上两只大眼睛满铺着忧伤的美,眉眼细节有点像那个叫梁咏琪的香港女演员。姨妈是瘦高的,一直瘦,精瘦的姨妈年轻时候特别活泼,又出生在所谓的大户人家,举止大约有了一些妙不可言的味道了。某年,看《北京晚报》刊发张学良的访谈文章,旁边配发了一张赵四小姐和张学良的晚年生活照,就觉得眼熟——姨妈长得可真像那位从来也不曾特别漂亮过的赵四小姐。也许,对男人来说,女人的容貌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重要。
姨妈和旧金山舅舅出生时赶上外公的盛年。整个家族,外公行八。雄心勃勃、远近闻名的八先生,据说比《太平府志》里记载的那位御赐红翎的先祖还要才高八斗。八先生是乡绅,家设书馆,学生大多有出息。我工作后碰到的第一位高级领导竟然也是外公当年的学生,令人吃惊不小。马鞍山当时不叫马鞍山,叫当涂。当涂是整个太平府的行政中心,清雍正年间当涂成为安徽学政的驻地。当涂的隔壁是两江总督府衙所在地南京。再远点是上海。上海是满清晚期以后发达起来的。旧时当涂人外出,最喜欢去南京。外公的两个妹夫当时都在南京政府做事,其中,陶家妹夫已经做到次长的要职。两位妹夫都是外公父亲的学生。外公单传,所以,外婆过门后一气儿生了12个孩子,以图壮大门庭。结果,活下来4个,其余8个前前后后由于各种各样的病死去,足见当时医疗水平很差。当然,也有人说外公后来鸦片抽得厉害,孩子们先天不足。
中国女人的生育能力是个奇迹。外婆一生十次生产,两对双胞胎,最小的那两个孩子是龙凤胎。“龙”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母亲是被轻视的“凤”。生这对双胞胎时,外婆热毒攻身,乳汁质量差。于是家中为“龙舅舅”延请了奶妈,着母亲喝外婆的乳汁。大家都以为母亲一定活不长。谁料,“龙舅舅”突然高烧不治,女孩虽然瘦弱可怜,毕竟长大了,日后甚至成为外婆最挂心的小棉袄。
一年冬天,已经是“文革”后大家可以自由往来的日子了,好像是正月,我从睡梦中被谈话吵醒。那些年,大概为了弥补之前多年骨肉分离的缺憾,每逢春节,妈妈的兄弟姐妹都要热热地聚上几天。那年,他们拖家带口在我们家聚会,人多,房子小,长辈们就围炉夜话,聊着聊着,声音大了起来。只听兆健舅舅粗着嗓子,恨恨地说:“就是她,不听话,老跟王家来往,把妈妈活活气死了!”
兆健舅舅说这话时,被判气死自己妈妈的姨妈已经睡着,不能申辩。
兆健舅舅说的王家,是外公的大妹夫家,也就是外婆的大姑子家。比较起外公家世代书香,外婆娘家大概属于当涂街上恶霸老财一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衷,外婆是个小脚女人,从有钱有势的城里嫁到乡下,并没有得势,或者说过得不大舒心。强势的小姑子和嫂子相处似乎不是很妙。在微妙的亲人间的争斗里,逐渐成人的姨妈受宠极了,像只花蝴蝶,是大家族的情感纽带和活跃分子。母亲说,姨妈早熟,喜欢也善于跟女性长辈打交道。从前,大家庭里用度大,大人孩子很少穿商店里的成品衣,从头到脚基本上都是自家妈妈或者街上裁缝的手工艺。姨妈天性灵巧,又经外婆严格训练,一应家务活都拿手,女红尤其出色,颇受大家器重。比姨妈小十岁的母亲就没这么幸运了。母亲出生时,外公已抽上万恶的鸦片,身体毁得厉害,没等解放,就抛下一家老少先自解脱。外公病故前,家中良田基本卖得差不多了。外婆是解放后的第六年,在自家老宅的门房里离开人世。外婆去世后,13岁的母亲成为孤儿,依靠哥哥姐姐接济生活。母亲没有童子功,后来所会的一点针线活,大约是生计所迫、无师自通。凑巧的是,针线活对我们刘家女眷来说也是弱项,母亲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在婆家居然被称赞。姨妈听闻非常吃惊。姨妈心中,妈妈大概永是那副笨手笨脚的小模样。母亲于姨妈,是妹妹,也似女儿,外婆死后,母亲主要被姨妈照拂。母亲的笨被姨妈的巧衬托出来。
外公去世前夕,姨妈嫁给以浪荡而名的丈夫——这个丈夫当然是长辈指腹为婚的后果。婚姻和家庭是旧式女人的全部,得遇良人,便是一好万好,否则一生打了水漂。今天的女人差不多亦如此。旧式婚姻又不由自主,完全靠碰运气。以姨妈当时的人才,第一个丈夫的德行当然不匹配,姨妈愿意过安稳的人生。好在人民政府主张婚姻自主,趁着有利形势,姨妈毅然决然提出离婚。半个世纪前的江南,传统势力之顽固要远胜别处,姨妈此举是见识,更是勇气。见识归功于自我教育,勇气则出自天性。姨妈的这份永不消逝的勇气,其后在不同的时期,以不同的形式,支撑着她。
1949年初,国民党政府计划撤离南京,迁转广州。陶家姑婆手里有几张机票,想带走娘家侄子,被外婆一口拒绝。男人不在了,女人家要自己拿主意。当年,看着意气风发的大舅舅,看看尚未成年的小舅舅兆健和年幼母亲,外婆决定更信任自己的娘家,把未来筹码全部赌在自家哥哥身上。不料,还没解放,这位哥哥因命债在身潜逃东北深山老林,六七年后被揭发和枪毙。这六七年间,外婆的这位胆大包天的哥哥还娶了位太太,生了几个孩子。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音信杳无,母亲家的这一脉血脉是风筝失线,失落在东北大地上。
陶家一家和王家姑爹最终去了台湾。陶家刚出生的二儿子、王家姑婆和她的三个儿女留了下来。大舅舅与南京表弟从南京出发,随解放大军南下,落户在云南文工团。日后不久,表弟成为大舅舅的大舅哥。上世纪60年代,陶家从台湾举家迁到美国夏威夷,后来去了旧金山。七十年代中期,中美恢复邦交没两年,陶家姑婆病重,想念大舅舅。在父亲的帮助下,刚刚脱掉右派帽子的大舅舅,拿着探亲签证,渡过重洋,去探望分别了近三十年的亲人。姑婆去世后,陶家姑爹念旧,希望大舅舅留在旧金山陪伺他。大舅舅这一留就是近四十年。
带着儿女坚持留在大陆的王家姑婆倒是活了很久。我见过这位姑婆,这位现实版的王熙凤。
王家姑婆晚年总是一个人端坐在大屋子里,容长脸,说话很轻,不怒自威。儿媳妇老实,端茶送水,恭恭敬敬。我们小孩都怕她,绕着她走。鲁迅写他的曾祖母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淘气的孩子爬上膝盖拽一拽头发,也不生气。我们这位姑婆,是没有哪个孩子有胆量爬上她的膝盖的。只有姨妈例外。姨妈与王家姑婆一见面就叽叽咕咕,老人家偶尔还会笑得前仰后合。一人一命,大小姐出身的王家姑婆,前半生被人伺候,后半生为了生存,施与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自身想必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当年她为什么不愿随夫去台?在她和姨妈的交谈里,也许有一些秘密可以共享。王家姑爹去台后再无音信,两岸“三通”了,传来的消息是人已去世。凝望那端坐俨然的背影,王家姑婆的内心世界,我们永远无法懂得。
老式人家礼多。母亲回娘家,也会给王家姑婆送去礼物,但很少与她交流。以至于很长的时间,我都以为那位威风凛凛的老太太是母亲家的老街坊。外婆最痛苦的那些日子,年幼的母亲都看在眼里。母亲说,王家的儿子经常在外婆正吃着饭的时候大喊:“陈师娘,你出来!”陈师娘就放下饭碗,跌跌撞撞地去拿纸糊的高帽子。某种程度上,外婆的确是被王家人气死了。母亲说,由于外公抽鸦片,外婆投资不当,家里早已破产,除了一些字画文玩,并无多少浮财。起初,外婆生活还很正常,在云南工作的大舅舅也来信说准备转业回家。但接着就不对了。当时号召打地主分浮财,率先跳出来,喊的最凶的,不是别人,正是嫡亲的王家姑婆和她的两个儿子。特别是那位老大,因为表现积极,当了队长,整天喊着批判陈师娘。陈师娘就是外婆,他的舅妈。外婆住了半生的老宅,现在住着王队长一家。小脚的外婆和她的小女儿挤在老宅的门房里,一会儿被王队长勒令坐“喷气式飞机”,一会儿去扫街。这位王队长明明亲爹就在台湾,有更严重的海外关系,能够神奇地当上了队长,还分了外婆的房子。用了什么高招?就是拿外婆当替罪羊,转移视线。现在想想,王家姑婆教唆儿子这么做,一是为了撇清关系以求自保,另外也因为其内心大约从未把外婆当作亲人,从施虐中获取快感。总而言之,亲人间的背叛,比不相干的人的虐待更具杀伤力。奇怪的是,姨妈跟这位姑婆的关系始终很亲密。王家姑婆将近90岁才无疾而终。这期间,所有关于姑婆的消息,都是姨妈讲给我们听。小舅舅兆健对此尤其不满。
外婆去世后的第三年,母亲去外地读书,体检时体重不足50斤,差点被招生办拒之门外。此后又过了将近二十年,母亲才带着她的丈夫和孩子,再次见到自己的哥哥姐姐。
母亲的两个哥哥年轻时相貌酷肖,不熟悉的人往往会认错。兆健舅舅要瘦一点,高一些。除了姨妈,母亲70岁后的模样跟哥哥们也很相似,兄妹俩簇拥在沙发上,竟然像老哥俩,DNA遗传的顽固性可见一斑。晚年的兆健舅舅佝偻了,皱纹深刻,比旧金山舅舅还显苍老。旧金山舅舅是全家精神核心,我将另著文记述。
在母亲的亲人中,我第一个见到的是兆健舅舅,其次才是姨妈。
1977年,这个日子,不会错。这年,这个叫刘琼的小姑娘7岁,基本是个文盲,被祖父母坐船坐车送到小城。父母在小城工作。小城真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互相知根知底。小到拎着一个印着大红牡丹的水瓶去荷花塘的老虎灶冲开水,去老虎灶的那条青石板路刚刚下完雨,滑了一跤,壶碎了,还没回到家,小孩子的耳朵里似乎已经传来了母亲怒气冲冲的训斥。当然,这只是小孩子的想象。母亲那个时候虽然年轻,但脾气极好。母亲姓陈,单位里的人都喊她小陈或陈阿姨。喊“陈阿姨”的那个新入职的姑娘其实比母亲小不了几岁。从前人为了表示尊重,会伏小做低,明明是弟——会称兄,明明是同辈——会尊称长。年轻的小陈或陈阿姨长得好看,当然,最主要是性格温和。母亲和婆家的关系一直很亲密。我们老刘家这一支明末从江西南昌迁徙到安徽,又经数次调整,定居在水泽之乡芜湖。外来户通常有危机感,凝聚力较强,老刘家人日常往来因此比较频繁。乡下人简单,有时候不太讲礼,当然,通讯也不发达,往往中午十二点下班,母亲急急忙忙从单位赶回家,刚煮好饭,对门奶奶一声“小陈,又来客人了”,走进来三五个在城里办完事的亲戚和亲戚的朋友。特意为孩子们长身体准备的一小碗红烧鲫鱼,瞬间成了客人的下酒菜。母亲脾气好,小孩子不高兴了。母亲通常还会差我们去机关大院外的卤菜摊,斩上三两块钱的红鸭子。卤鸭分红白两种,卤汁卤出来的是白鸭子,红鸭子指烧鸭。那家卤菜摊的红鸭子皮脆肉嫩,特别出名。要是赶上吃早饭,我们就得端着搪瓷缸去马路对面的荆江饭店买两屉小笼包待客。回回如此。亲戚们都夸奖母亲贤惠。贤惠,大概是小地方人对于女性的最高评价了吧。父母是双职工,工资低,花销大,记得每到月中,母亲便悄悄去找管劳资的陶奶奶预支下个月工资,所谓寅吃卯粮,实在因为入不敷出。这样的日子里,我们最盼望祖父母来家。祖父是离休干部,工资高,父亲又是独子,祖母格外溺爱父亲,每次祖父母来看我们,几乎就是整个副食品公司上门服务,各种时令鲜货如菱角、荸荠、甘蔗、粽子等等,一应俱全不说,还有清早刚从屠宰场买来的猪里脊肉和各种下水,从“出入风波里”的小渔船上趸来的成袋活鱼。豆腐坊女儿出身的祖母,厨艺是出了名得好,一把普通小青菜都会炒出滋味来,面对嗷嗷待哺的几张嘴,更是使出浑身解数,顿顿变出花样。祖父祖母来家的日子,是小孩子的节日,不仅口腹之欲大大满足,因为有祖父母的依仗,父母对我们的管教也会适当放松。可惜,不等自带干粮吃完,祖父就说要走了。母亲一定是苦苦挽留,小孩子也眼泪汪汪。这种情况下,往往是祖父先走,祖母再单独留下来住上半个月。待到祖母要走时,祖母自己先就不舍、流泪,临行前还会给每个孩子都留下零花钱。如是,在孩子的错觉里,只道我们兄妹是祖父母疼、祖父母养。
与祖父母如此相亲的一个客观因素是,很长时间里,我们只能感受到父亲家族的亲情。从我们生活的芜湖到母亲的娘家当涂,直线距离不足80公里,9岁那年,我才第一次见到母亲家的亲人。
能够见面的确切原因已不记得。在此之前,主要是不能见面的日子,母亲与她的哥哥们似乎断断续续在通信。一个人关于语词的记忆特别偶然。比如我,第一次知道“唇亡齿寒”这个词,只有八九岁,是无意间在忘了上锁的抽屉里看到兆健舅舅写给父亲的一封信。兆健舅舅信中先是热情洋溢地夸奖了一番父亲对于母亲的多年照顾,说我和你的关系现在是“唇亡齿寒”,今后要多联系、多关心,等等。大意如此。文绉绉,新鲜,好奇。
第一次见面是1979年的冬天。那年冬天,南方奇冷。对于我,这次见面是悲惨的记忆。大年三十的黄昏,雨雪霏霏,父亲母亲领着我们兄妹,背着特别沉重的年货,一路换车,最后停在了采石矶。李白的叔父李阳冰在当涂当县令,李白一生七次来此并终老青山,青山李白墓迄今仍是文人雅集之地。可惜,美丽的采石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泥泞和严寒。父亲母亲拿着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到处问路,夜幕下,行人越来越少。已是掌灯吃年夜饭的时分,近处远处的炮仗稀稀拉拉地响着。哥哥牵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后面,又冷又饿。寻找还是无望。兆健舅舅婚后定居的这个地方,可怜母亲大人也是第一次来。我哭了,不肯继续往前走。娇气,任性,这一场哭泣后来成为哥哥笑话我的主要把柄。总而言之,这一场艰难的寻找最终结束在深夜。就在父亲和母亲都快绝望之际,竟然邂逅小舅舅兆健家的一位邻居,他从外地回乡。热情的邻居直接把我们送到兆健舅舅的面前。通讯设备不发达的年代,兆健舅舅的后院里,一大家人正一筹莫展。见到素未谋面的妹夫和孩子,桀骜不驯的兆健舅舅一把抱起还在哭泣的我,傻呵呵地笑了。这时候,从后院走出来一群女眷。那其中就有姨妈——姨妈自然是最醒目的女性。具体的细节忘了。姨妈反正流泪不止。姨妈的能干和气质像探春和史湘云的结合,她的善良却是李纨式的善良和柔软,因此,就连气死外婆的王家姑婆也能在她那儿获得友谊。面对二十年没见的小妹妹,姨妈百感交集。姨妈一生豪爽大方,是日常生活里的女侠,与母亲感情又极好,见到我们这些侄儿侄女,恨不能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当压岁钱。姨夫在一旁尴尬地笑着。母亲敏感,坚决地制止了姨妈的豪举。
母亲小资,早就托人从上海捎回各种图案各种质地的漂亮手绢,这会儿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一分送给表姐们。男孩子们当时是什么礼物,我忘了。多出的两块最后悄悄地塞给最小的英表姐。她不知何故,正撅着嘴生气。这位爱生气的英表姐,我们后来都叫她气表姐。气表姐成年后陷入传销陷阱,差点把命给丢了,这是后话。夜深了,小舅舅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说,“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我已是一个男孩的母亲后,母亲和父亲有次当着我的面谈起姨父姨妈,起了纷争。母亲说姨夫不配姨妈,父亲坚决不同意,说姨夫当时娶姨妈,是姨妈的高攀。
姨妈的前两次婚姻是我们家的秘密。长到30岁,我都以为姨夫是姨妈的原配。老中专生的姨夫爱计较,姨妈恰恰格外大方、大气,两人性格反差巨大。小孩子都喜欢大方的人。我认识姨妈的时候,农民出身的姨夫在市机关工作,城里分了房,姨妈这位前大小姐还是愿意回乡务农。她可真能干,也爱干活,完全是劳动妇女的麻利和勤劳。干完农田和菜园的活,姨妈在自家的客厅开辟了一个小小的杂货店。我第一次到姨妈家,就被这个微型杂货店摆放的各式糖罐深深地吸引。姨妈大方,村民来店里打酱油、买火柴,喜欢赊账。村民收入来源大多很少,有的人赊到最后,还不起账,就开始赖账。饶是这样,姨妈还要抓两颗水果糖,硬是塞到那位抱在怀里的小妹妹的手里。一年结算下来,杂货店连本都收不回来。当会计出身的姨夫不高兴了。这个店开还是不开,成为他们家常年吵架的源头。“傻大方”,是姨夫给姨妈判定的罪责。姨妈不傻,姨妈就是大方,加上脸皮薄,她拉不下脸来跟人要债。另外,必须承认,在泼辣这点上,姨妈真是不及一般劳动妇女。乡村社会,红白喜事应酬多,应酬在于来与往,姨妈的“往”总比“来”的标准高。原先村民收入少,姨妈这种大方还可理解。最近这些年,这个地方开矿山、修机场,村民手头有钱了,还是这样的往来模式。姨夫当然不高兴了。宅心仁厚的姨妈眼里,大约人人都很可怜。别人稍稍哭下穷,她就信了。
姨妈总是吃各种亏。姨妈家的隔壁住着姨夫的父母和弟弟一家。两家一墙之隔,但往来不多。热情大方的姨妈,与普通邻居反而出出进进来往频繁。年幼时对此很不理解。后来知道,当年姨夫娶姨妈,不是没有压力,而是顶着巨大的家庭压力和社会舆论压力。就拿兄弟两人联合建房来说,按理应该一家一半集资,父母开口了,说弟弟收入不及哥哥,哥哥应多出。分房时,至少一家一半吧,反而是弟弟比哥哥多分一间,理由是父母跟他们同住。长子为大,姨夫是长子,习俗上长辈应该跟姨夫住,但公婆拒绝了。没说理由,大家心中明白。姨夫跟姨妈结婚,姨夫的父母对这位结了两次婚的儿媳是千般万般地不满意,万般千般地反对,无奈儿子坚持,老两口没办法,儿子终归是儿子,他们最终是把鄙夷和冷淡毫不掩饰地撒到姨妈的身上,甚至殃及孙辈。他们不仅嫌弃姨妈,还嫌弃姨妈跟姨夫生的三个孩子,这使姨妈愤怒和痛苦。在传统中国社会,因为联系密切,婆媳矛盾是常有之事,有智慧的丈夫会调停双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的这位年轻又帅的姨夫结婚时颇有勇气,结婚后对家庭关系的复杂性既缺乏充分的预料,又缺乏化解智慧,于是家庭关系越来越复杂,大家庭失和,小家庭也失和。姨夫姨妈的性格反差显示出来,作为男人的姨夫,在姨妈眼里的分量越来越轻,越来越无法依靠。再强势的女人骨子里都是柔弱的,都需要爱人呵护,何况是姨妈这样命途多舛、曾经经历过甜蜜爱情的女性。一腔热血或者是被爱情迷惑的姨夫,走入婚姻后,忘了一个基本事实:对于一个社会,家庭是独立的政治单位,婚姻是经济关系,也是政治关系,夫妻是命运共同体。生活的压力全部叠加到姨妈一个人身上。与公婆不和时,姨夫又常常指责姨妈。两个人的矛盾越来越深。姨妈那张曾经欢脱昂扬的脸渐渐地就垂了下来。
尽管百般不易,姨妈这一生的主要时光都贡献给了姨夫。
待到我稍稍解事,姨妈和姨夫的家庭矛盾已尽人皆知。小姑娘喜欢瞎想。有时候,我就想姨妈要是嫁给一位温和的姨夫,姨妈会是什么样呢?
姨妈会是什么样呢?从母亲和长辈们的嘴里,姨妈的前尘往事渐渐浮出水面。
姨妈的第一次婚姻解体,姨妈占主动权。姨妈离婚得到大家支持。这次婚姻,没有给姨妈留下任何负资产。
姨妈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是第二次婚姻期间。那是姨妈最好的年华,恰当的时候,遇到了恰当的人。然而,最好的年华最短暂。外婆去世那年,姨妈的第二个丈夫跳楼自杀了。
母亲讲这一段的时候,正是月圆的夜晚。好像还是中秋节。我们家有拜月亮的传统。每逢中秋,母亲总是当窗摆好桌子,放上四碟供品:石榴,苹果,菱角,月饼。那一年,应该还在读研,我从杭州回到芜湖过中秋。夜深了,一边嗑着菱角,一边聊天。母亲开始不把我当小孩了。母亲叹息,说姨妈的命真薄啊,明明很出色的丈夫,明明很恩爱的夫妻,何况女儿出生刚刚一个来月,怎么就会去跳楼呢?据母亲描述,这位姨夫文质彬彬,脾气特别好。母亲说这话时,潜意识里一定在拿后来的姨夫作比较。
脾气特别好的第二位姨夫去世时才26岁。1957年“反右”,这位书生气很浓的姨夫起初很积极,带头揭发别人,没想到扩大化的战火很快烧到自己头上,想不通,一头从楼上跳了下来。姨夫死的那天,正是夏天,南方夏天的雨又急又大,持续了整整一天。傍晚时接到消息,只有十来岁的母亲,陪着可怜的姐姐去太平间看死去的人。母亲说她怕极了。母亲说这话时,我的毛孔仿佛也竖了起来。姨妈当时还在月子里,姨夫的消息传来时孩子正发着烧,不久后,也死去。这是姨妈的第一个孩子。老天似乎跟她开了一个玩笑,瞬间把一切都剥夺了。磅礴大雨不停地下,天都下漏了,姨妈的眼睛也哭漏了。哭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姨妈,坚强地活了下来,只是沉静了。她的幸福仿佛正在离她远去。
母亲讲这一段的时候,也是我的一位平素安静内敛的男同学突然跳楼的第二夜。他死后,我们在他的宿舍里发现了写满字句的纸张。这位黑龙江北安考来的男同学,内敛,安静,内心酝酿着巨大的火山。若干年后,也是这样的季节,我的一位年轻有为的男同事从六楼跳下。死是一个人的权利,姨夫以那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人世,是姨夫的自由。对于姨妈,却是永久的伤害。这么多年来,姨妈很少谈及这位姨夫。只有一次,她跟母亲聊天,聊到人性,她说:“那个人的性子太软。”这么多年过去了,姨妈的话里还带着不能释怀的恨,她是恨他不陪自己度过漫漫人生,恨他把没有办法了却的思恋和痛苦留给生者。尊严是男人的生命,尊严有时不过是巴掌大的事情,在女人看来。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对林黛玉、晴雯、妙玉这类女性命运的提炼。追求爱情和婚姻自主的姨妈,挑来挑去,挑到第三位姨夫。
母亲偶尔抽空带我们去看姨妈,姨妈特别高兴,在那张有着踏板的旧式大床上,姐俩常常要絮叨到天亮,睡在隔壁的姨夫是姐俩永远不变的话题。姨妈的无奈也像岁月一样永远不变。中国式的劝架劝和不劝离,母亲也如此。我在脚头听个一鳞半爪,睡着了。
心高的姨妈,与姨夫磕碰了一辈子,终是把日子过了下来。姨妈50多岁的时候,公婆去世了。姨夫跟姨妈也吵不动架了。公婆去世后,姨妈的第一个举动,是把乡下的住宅跟隔壁小叔子家彻底地切割开来,往后退了五米,圈了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盖了栋小洋楼。有段时间,可能是姨夫刚退休那几年,前庭后院住满了大大小小各种植物。被姨妈伺候了一辈子的姨夫,开始殷勤地伺候他的那些花儿草儿、盆儿景儿。这些娇气的花木在姨夫的手里居然蓬蓬勃勃,花木都颇有姿色。一辈子,姨妈都没有这么清静过。花木葱茏的小院似乎有了点世外桃源的味道。
世外桃源的日子很短暂。先是小院原址被机场建设征用,后是姨夫突然倒下。
姨妈和姨夫住回城里。三室一厅的房子,空空荡荡,老两口终日面面相觑。一日早起,姨夫突然舌头就打结了。这是开始。接着,记忆崩溃,貌似精明了一辈子的姨夫就这样痴呆了。痴呆了的姨夫有一天上洗手间,坐在马桶上,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想起1979年那个冬天的夜晚,姨妈掏钱姨夫尴尬的笑,想起更多充盈日常生活的来来往往,想起姨夫年轻又帅时的热情。姨夫很高,也瘦,肤色白皙,即便是年老痴呆后也还干干净净。姨妈嫁给姨夫,也一定感受过爱情的欢愉。姨夫走了,我们都为姨妈松了口气。这是我们的私心。姨夫这辈子大概连一个碗都不曾洗过,姨妈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着姨夫,不包括各种责难。姨夫走了,姨妈应该彻底轻松了。姨妈的腰从来都是直直地挺着,70岁的时候,从远处看,背影还像个少女。姨夫去世后,姨妈的腰开始佝偻。母亲担心,邀姨妈来京小住。姨妈答应了。冬天推到春天,春天推到夏天,这个夏天应该可以成行了。
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细节。也是一年春节,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不知为什么,姨妈就摸着我的手对母亲说:“这丫头贵人命。手指又长又圆,手掌还那么绵软,有肉。”当时正在学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从芜湖坐轮渡渡过长江,就是庐江府。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兰芝的故事那么悲惨没记牢,记牢的反倒是“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这几句。中学生一边背书,一边相互比较,看看到底谁是“指如削葱根”。我先自颓了。不想,这被嫌弃的绵软有肉的手,在姨妈眼中竟是“贵人”。许多年过去,姨妈当时惊喜的模样又还原到眼前。姨妈自己“指如削葱根”,是标准美人手,但她好像并不满意。(来源:2018年中国散文精选)
(刘琼,艺术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部主任,现居北京。曾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中国副刊金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报人散文奖等。著有《聂耳:匆匆却永恒》等专著,主编《当代舞台艺术观察与思考》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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