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来聊。”听到码头上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呈古铜色、头发有些许花白的中年汉子钻出驾驶舱,热情地招呼着。

这是被他唤作“家”的地方。他细心地为来人铺好沙发坐垫,沏上浓咖啡。身后,平静的黄浦江上穿梭着各式巨轮,让收起风帆、栖身上海内港水域、惬意随浪摇摆的“全球通”号看上去不那么起眼。

环航北冰洋冰川奇遇记:特稿环航北冰洋(1)

翟墨 新民晚报记者 徐程/摄(下同)

撑起风帆,绷紧绳子,“全球通”号就像是换了艘船,这艘长25米、桅杆高27米的双桅大帆船在世界范围内都少有,神气的模样让人丝毫不怀疑,它可以带你闯向任何一片蓝色的未知。

“全球通”号看上去有些伤痕累累,正等着主人为它好好动场“手术”,可伤疤,也是英雄的勋章。这艘能用“伟大”形容的帆船,带着船长翟墨及两名船员,于2021年6月从上海启航,耗时504天,走过28000多海里回到上海,完成了人类首次不停靠环航北冰洋的壮举。

“浪花洗刷着甲板和天空,星星在罗盘上,找寻自己白昼的方位。”这是北岛《港口的梦》里的诗句,而翟墨,也的确“生来就不是水手”,但他把心挂在船舷,像锚一样,和伙伴们出航。

起锚

拉紧桅绳,风吹起晨雾的帆,我开航了。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

——顾城《生命幻想曲》

去年6月30日,杨浦滨江秦皇岛路码头,介绍完两名随行船员米沙和王铁男后,翟墨亮出高八度的声音:“我代表我的团队保证:一定顺利完成这次航海!”启航仪式现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很少有人知道,环航北冰洋的这场梦,翟墨做了快20年。那还是2002年,自他拥有属于自己的帆船,也不过两年光景。那年,在荷兰选船时,翟墨邂逅了航海家汉克,对方告诉他,自己在绕地球第6圈的时候,船被冻在了北地群岛,直到第二年俄罗斯破冰船的到来才让他脱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此,翟墨有了个魂牵梦萦的“诗与远方”:环航北冰洋。

这20年来,翟墨的每一次启航都是在为自己的梦想蓄力。2007年1月至2009年8月,他独自驾驶帆船环球航海,成为“中国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第一人”;他又领航“2015重走海上丝绸之路”大型航海活动,带领船队从福建启航,途经新加坡到土耳其的8个国家,并在2015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归航……

他幸运地遇上了“全球通”号,这艘“德国制造”与多数玻璃钢材质的帆船不同,材质是铝合金。多年的航行经验告诉船长,环航北冰洋最危险的是冰山,玻璃钢和碳纤维虽然结实,但脆性会让它一撞就是一个洞;而铝合金能默默担下冰山的撞击,哪怕遍体鳞伤,却不累及内里。翟墨果断买下了自己的第5艘帆船,并将其命名为“翟墨1”号,后因环北之旅改名为“全球通”号。

翟墨热情地邀请客人们参观自己的“家”,一层是驾驶室,显眼位置安放了南海观音像和妈祖像,祈求出海平安;地下一层的客厅满是航海类书籍,船长最近在看《冰层里的航线》;再往里走,有卧室、厨房、储物间等,“这艘船其实可以保障12名船员出海”。

“尝尝?”驾驶室的台面上摆着包酵素杂粮煎饼,这是“全球通”号上备得最多的干粮,还有馕和青海牦牛肉干。从2019年起,翟墨就开始为环航北冰洋做具体的准备,他带足了能够吃上一年多的食物——这是最坏的打算了,万一船在冰区被冻住,那就只能等到来年夏天变暖之后才有脱困的可能。他们准备的睡袋,也是按照能抵御零下四五十摄氏度低温准备的……

当环北的进度条慢慢拉满,也就到了出发的日子。码头上欢送的人们在视线里越变越小,翟墨的脑海里像电影倒带般“放起”航海梦起锚的画面——

2000年初,刚过而立之年的翟墨在新西兰办画展,巧遇一位挪威老航海家。

“您去过多少国家?”他问。

“记不清,绕地球一圈半了。”老人答。

“我有中国护照,能去任意国家吗?”

“你是船长,船上权力最大的人。船长上岸补给,没有哪个国家会拒绝……”老人告诉他,不用提前办签证,在当地港口办“落地签”就行。

毫无航海经验的翟墨,很快作出人生重大决定:扬帆起航,环游世界。在新西兰的无名小岛上,他倾其所有买下第一艘帆船。付定金时,他还没学过驾船,甚至连游泳都不会。

环航北冰洋冰川奇遇记:特稿环航北冰洋(2)

探海

我多么热爱你的回音,热爱你阴沉的声调,你的深渊的音响,还有那黄昏时分的寂静,和那反复无常的激情!

——普希金《致大海》

翟墨拿出一个地球仪,摆在满是刻痕的木质茶几上,蓝色的球体被黑色马克笔留下一道道印迹,那曾是地球仪的主人在大洋里留下的,属于中国人的足迹。

环航北冰洋,翟墨走了一条前无古人的路。要说单独走上一遍北极的东北航道或是西北航道,前辈已然完成。但加起来不停靠地环绕一圈北冰洋,绝非1 1=2那么简单——你得精准计算可通航的窗口时间,还要预判气候洋流可能发生的意外。

转动地球仪,翟墨用马克笔添上新的征途:从上海出发一路北上,经中国东海、日本海,入西太平洋,穿越白令海峡、楚科奇海、东西伯利亚海、喀拉海、巴伦支海、挪威海、格陵兰海,再穿越巴芬湾来到加拿大,后经美国波士顿、纽约、迈阿密至古巴,通过巴拿马运河后横穿太平洋,回到出发地上海。

“最初梦想环航北冰洋的时候,如果没有破冰船开路,帆船根本走不了这条路。20年后由于全球气候变暖,坚冰解冻后夏季时的航道相对畅通,才让帆船航行有了可能。”翟墨的远航,不仅仅承载着个人的梦想,也肩负着唤起更多人关注、保护及合理利用北极的使命。

抿了口咖啡,他靠在沙发坐垫上,一脸云淡风轻地讲起沿途风光,话题亦变得有趣起来。在翟墨的讲述中,他们碰到过不下二三十条大鲸鱼,这些庞然大物在帆船不远处喷起高高的水柱;成群结队的海豚前呼后拥地围住船,调皮地跃出水面,又迅速钻入深蓝中;数以千计的海鸟在水上盘旋觅食,清脆的鸣叫声不绝于耳;而在白茫茫的极北之地,还有海象、海豹、海狮……

他们见过比楼房还要高的冰山,这是极地的“浪子”,也不知漂泊了多久、多远,才能被有缘人看见它的一角;他们经历过北极的极昼,白天晚上都是亮的,只不过是那种灰蒙蒙的光,让时间也一起变得模糊;他们也拍下了绚丽的北极光,有时像一条彩带,有时又像一张五光十色的巨大银幕,神秘而又梦幻。

他们还遇上了热情的当地人,指点什么地方有鱼。在纽芬兰岛附近,翟墨刚把鱼钩放下去,就有鳕鱼、三文鱼“愿者上钩”,冰箱被塞得满满当当。

讲完这些,翟墨转头望向了身后的黄浦江。天空下起细雨,江面依旧是那么平静,恰好有轮船拉响汽笛,带来几分生气。翟墨突然笑了,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想到了近800公里外的老家。

翟墨出生在泰山脚下,是个地道的山民,兄弟6个,他排行老幺。他学过油画,也练过摄影,曾经一直走在“艺术家”的路上。孔孟之乡,“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训诫深入人心,但在翟墨看来,既要孝顺父母,也不反对为了正当明确的目标而外出奋斗。买下第一艘帆船后,不明真相的母亲曾问他:“老六,你买船当渔民了?打鱼挣不挣钱?”为了不让老人家担心,翟墨也不过多解释,他明白大海离家乡太远、太远。

环航北冰洋冰川奇遇记:特稿环航北冰洋(3)

破冰

无数次风暴,在坚硬的鱼鳞和贝壳上,在水母小小的伞上,留下了静止的图案,一个古老的故事,在浪花与浪花之间相传……

——北岛《船票》

“船就像个鸡蛋壳,只要没有外力挤压,它永远不会碎。所以说,海难往往发生在近岸,在大洋里航行,反而倒没有什么了。”这是一个航海家的感慨。而对于环北之旅,近岸能有什么威胁,答案不言自明:冰!冰!冰!

从白令海峡进入楚科奇海域后,大面积的浮冰和冰山开始出现,一座冰山就像一座小岛,哪怕是在漂泊,却依然咄咄逼人。“全球通”号在浮冰缝隙中穿行,好似行走于雷区,每一步都要万分小心。设计航线时,翟墨曾设想,在夏季通航的窗口期,帆船可以从靠近陆地的近岸部分通过,那里往往碎冰、浮冰少些。但是,预料之外的极地气旋吹来了未化的碎冰,危险来得更早,更近,也更猛。

两侧的浮冰“咔咔”擦过船身,有那么一瞬间,翟墨甚至有种错觉,浮冰是在挤压自己的身体。他打起精神负责掌舵,另外两名船员在船头瞭望,随时用手语告知前方冰况。船在冰区航行时,他们3人几乎全程无休,有时甚至需要拿硬杆撑开冰块,再一点点往前挪。

他把这段航程比作走钢丝,钢丝之上是生,而钢丝之下……“如果再耽误点时间,只要晚一个礼拜到下一站北地群岛,我们就要被无情的北极‘留客’了。这一留,只有等来年破冰船经过我们才有机会离开,而我们要面对严寒、北极熊,还有孤独。”万幸的是,“如果”没有发生。

危险就像北极的冰山,不知何时何地,就会突然冒出,凶狠地撞向翟墨三人。行至北纬75度北地群岛附近后,导航仪器几乎全部失灵,最后只剩下一台光纤罗经,再加上目测辅助,才将将逃出生天……

他起身走进驾驶舱,翻开那本《冰层里的航线》,落下一张笔记书签,上面赫然有用红笔写下的数个人名:约翰·戴维斯、维他斯·白令、威廉·巴伦支……

在北极,有很多海域海峡都是以航海先驱的名字命名的——丹麦探险家维他斯·白令亡故于岛上,于是有了白令海、白令岛;巴伦支海是北冰洋的陆缘海之一,名字取自在该海域病逝的荷兰航海家威廉·巴伦支……这也是为什么,北极航道亦被称作“死亡航道”。

翟墨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他经历了太多次生与死的考验:10多年前他独自驾驶帆船在南太平洋航行时,曾被离船尾10米开外的一条鲨鱼跟踪了一天一夜,险些葬身鱼腹;环球航海途中,他驾驶的“日照号”帆船在印度洋遭遇了整整12天的风暴,遇到过超11级风,浪高10米;在海上,他还多次被海盗船跟踪……

可他依旧用“最令人提心吊胆”来总结这次环北之旅。翟墨说,在北极,每一次与冰山擦肩而过时,都像是在面对一座座前辈的墓碑。那段航程里,总觉得有人在无时无刻凝视着他们,就连呼啸的风都好像是前人在传递什么信息:是提醒,这里容不得半点犯错;也是警告,要时刻保持对大自然的敬畏。

寻梦

我们与大海的距离,其实是我们的心与大海的距离。

——翟墨

每次渡尽劫波归来,被人问起航海最大的收获,翟墨都会认真地告诉对方:“不管把我扔到哪里,我都能活着。”虽然残酷,但活着,是航海中最差,却也是最好的想法。

恐惧和孤独,是航海中最常见也最难挨的情绪。翟墨有时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航海,是否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自嘲,死囚都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而自己时刻提心吊胆,稍有不慎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受过磨难,就永远不会体会到生命的意义。”他是这么回答自己的,因为那片深蓝,让翟墨体验到生命的富足与美好:他是世上看星星最多的人,他在深海听过最美的海豚音,他去过飞机、火车都无法到达的岛屿;他也收获过最浪漫的爱情……他将生命的意义,分解在了航海的每一分钟里。

帆船上,翟墨又摆弄起地球仪,望着球体的蓝色呆呆地出神。这些年来,他学会了分析海洋气象云图,掌握了大洋潮流的习性,摸清了帆船容易遇到的毛病,甚至有能力给自己动一些小手术。20年过去了,海洋深处、地球之端的未知还是让翟墨像个无畏的少年一般,甘愿赌上一切,去冒险、去探索。

有人将翟墨称为“中国鲁宾逊”,可他自己却评价说:“鲁宾逊的故事是‘求生’,而我的故事是‘追梦’。”这不仅仅是翟墨一个人的梦。600年前,勇敢的炎黄子孙曾驾驶着浩荡的船队驶向一片奇诡绚烂的异国文明;600年后,航海早已不是郑和下西洋时的茫然,也不再有新大陆等待开拓,可时代呼唤着我们走向那片蔚蓝。

环北之旅结束后,翟墨会在上海停留一段时间。他想办一所海上高级中学,让有兴趣的孩子们上船、出海,学天文地理,会木工钳工,懂团队合作,通过这种方式培养更多航海后备人才。

人生是不是抵达终点后的鲜花、掌声和荣誉,如果那是人生,翟墨还没有靠岸。今年54岁的翟墨没有收起风帆,他已然开始筹划下一次航行了,他要环航自己同样惦念已久的南极。这一次,他会一个人出发,还是这艘饱经风霜的帆船,还会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启航。

新民晚报记者 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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