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明白袁世凯与张之洞的关系,须对晚清时期的清流、浊流两股政治势力有所认识。同治、光绪年间,政坛以品性不同被划分为“清流”、“浊流”两派。清流是一群翰林和御史,标榜气节,喜参劾贪劣官员,对外多主战,缺点是不谙形势,放言高论,不切实际,张之洞是其中一员健将,号称清流的“青牛角”。浊流则是一些颇具才干、喜学洋务的官员,对外常主和,弊端是往往不免贪诈,其中李鸿章、袁世凯是学洋务最著实绩,而清流常常攻击的目标。中法战争后,清流的鼎盛时代一去不复返,张之洞从清流派中跳出,转而学习洋务,成为继李鸿章等人之后的“洋务殿军”。李鸿章曾经讥诮说:“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从前有许多言官,遇事弹纠,放言高论,盛名鼎鼎,后来放了外任,负到实在事责,从前芒角,立时收敛,一言不敢妄发,迨至升任封疆,则痛恨言官更甚于人。尝有极力攻讦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向我求教者。”李言下所指即张之洞。到庚子事变,李鸿章与张之洞因政见不合,以致相互谩骂起来。李主张联俄,张主张联日,李力持签订辛丑条约,张反对签约。李上奏曰:“毋听张之洞书生见解。”有人将此语传入张之洞耳中,张大怒道:“我是书生,他是老奸巨猾。”为此,慈禧不得不下诏为二人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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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是李鸿章淮军集团的后起之秀,受李影响甚深。袁做事干练明达,但不免权诈,用人重视实际才干,而不喜文人书生,曾谓:“宁用不通之学生,不用虚名之文士。”甲午之战后,李鸿章失势,袁世凯另觅门路,多方钻营,希望能得到编练新军的机会。张之洞这时也帮了他一把,保荐袁世凯为练兵人才,称他“于兵事最为相宜”,可以使他“专意练习兵事”。袁世凯得到小站练兵的机会,奠定了他日后发迹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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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庚子事变,袁世凯对张之洞另生意见。当时慈禧与光绪奔逃西安,八国联军占据北京,时局混乱几有亡国之势。其时袁世凯任山东巡抚,与下属曹倜品评平乱人才。曹认为李鸿章、刘坤一可以胜任,并言:“李刘而外,惟宫保一人耳。”袁谓:“作搭截题,必有过渡文字。李刘两公为中兴勋旧,予乃新近一人,安能直接而下,必须有过渡文字者,方可贯彻全文。子再思之。”曹稍作停顿,推举张之洞,并言其才大而力果,由京堂擢升督抚,迭膺艰巨,罔不措置裕如,思可作过渡之一人。袁笑而不言。之后袁世凯领衔参劾端王、刚毅等人主战误国,与张之洞产生分歧,方对曹曰:“子犹记前谭论平乱人才乎?毓贤愚昧,以拳匪为义民,揄扬当道,拳匪遂充塞于王公大臣之门,仇鼓之声遍于都下,六国联军深入,卒致两宫不安,仓皇出走。端王、刚毅、赵书翘等,糊涂昏聩,腾笑全球。在使臣受外人刺激,觉悟自在意中;而疆臣中竟无一人识时务者,岂不为外人所讥?予遂通电全国,约会联名参奏,乃不赞成者半,不覆电者又半,只有刘制军即日回电,请主稿会衔。次日李傅相电称:刚、赵等出为督抚,入为枢臣,何以不明事理,一意盲从。至端王足不出户庭,素无经验。折内当严参满汉大臣,带参端王。如同意,请主稿会衔。予即按照电文拟稿以待。予十五岁时,曾由先大夫带领,以世晚之礼见张南皮一次,素佩其才识过人,故复去电促之。迨回电,有‘参端王如大阿哥何’一语,迂哉迂哉!予复电谓:‘事果决裂,国亡且不免,遑顾其他?’南皮乃回电允为列衔。盖参折列名仅四人耳,与子言正相合也。”
李鸿章死后,袁世凯承继了他的衣钵,成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对张之洞是既敬重又鄙夷,敬重张是政坛前辈,位高望重,鄙夷的则是张时露书生见解,迂阔不当。但从增强己方政治势力考量,袁世凯此时对张之洞仍竭力结纳。袁世凯初任直隶总督,曾南下汉口,拜会张之洞。袁与张的属下谈论时,就极力赞誉张之洞在湖北规画宏大,称:“当今唯吾与南皮两人,差能担当大事。”在宴会上,袁、张交谈甚为融洽,宴后,屏退仆从,两人密谈二小时之久,后张之洞因精力不支,昏昏沉沉,倚着桌子竟要睡着了。袁世凯悄然退出,吩咐下人勿惊动张大帅。袁以直隶总督身份,按制度出入辕门必须鸣炮,张为炮声惊醒,急忙追袁,追至下关,两人各致歉意,约定后会有期。
庚子以后中国政局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史称“清末新政”。袁、张在政府官员中属于思想较为开明,努力学习西方的一派,在各自辖区对新政的纵深发展和推广着力最多,北洋新政与湖广新政也都声名卓著,领先于其他各省。两人政治改革趋向相近,时常函电往返,交换意见,取得共识后奏报朝廷。两人又因禀性、经历不同而各有所长,在协商过程中,取长补短,彼此尊重,形成了一种既合作又竞争的良性互动。
譬如练兵一项,袁世凯因小站练兵起家,最富经验,而张之洞自称“弟儒家者流,岂知兵事”,对袁十分推崇,称“当世武学,敬当推袁”,所以编练新军之事张十分注重向袁请教。后来同入军机,张之洞又问起练兵的秘诀,袁谓:“练兵的事情,看起来似乎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主要的是要练成‘绝对服从命令’。我们一手拿着官和钱,一手拿着刀,服从就有官和钱,不服从就吃刀。”而有关文教方面,因张之洞中过探花,翰林出身,而袁世凯则举人都未中,故袁世凯多向张谦逊求教。如废科举,袁世凯以张之洞为“当代文学之宗”,希望由张主稿,张未同意。袁起草后,立即电张,两人会衔上奏,但未能取得中枢赞同。后年袁世凯又起草一份请停科举的奏稿,由张之洞斟酌增减,最终定稿,上奏后得到朝廷批准,在中国历史上推行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遂告结束。
但袁世凯与张之洞绝非能和衷共济的同道,两人在表面的合作关系下,掩藏着多重轻重不一的矛盾与纠葛。袁世凯初会张之洞即遭怠慢,已有心结。而次年张之洞为上京城路过保定,拜会袁世凯。袁率领将领官员数以百计,大摆筵宴,隆重招待张之洞,袁本人也是恭恭敬敬执礼。但就在宴席中间,张之洞又倚案垂首,昏昏入眠,隐约还有鼾声。张之洞因为起居无节,习惯于夜间理事,昼间午后睡眠,因此精力无法支撑。但袁世凯以为张之洞故作倨傲,怠慢自己,十分不满。直到数月之后,袁与幕僚忆及此事,犹恨恨不已。后来逢张之洞七十寿辰,袁世凯送寿屏十六幅,命幕僚张一麐作文,张逊之书写。张一麐不解,问同事,同事称:“府主以南皮为文章山斗,善骂人,汝与逊之皆出南皮门下,若以为写作不佳则是自骂其门生也。”张方恍然大悟,同时也慨叹袁世凯在这等交际应酬的小事上也是如此钩心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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