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铸币局宣布即将推出一套纪念币,以不同领域的已故杰出女性为图案,纪念她们的成就。
其中就有这么一位——好莱坞第一个华裔电影明星。
60年前的黄柳霜不曾想过,有一天,世界会以这样隆重的姿态缅怀她。
直至她死前,生活不过是一滩乏味可陈、晦暗尖酸。
痛病缠身多年,渐渐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她思考着该如何装饰自己的墓志铭——
她是谁?
该如何定义她的归属?
哪里才是她的家?
遗憾的是,终其一生,她也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中国,她被世人唾弃。在国外,她受尽歧视。
一生漂泊,形如浮萍。
她曾希望,有人能帮她在墓碑上这样介绍:“她死过一千次。”
可是并没有。
1961年的洛杉矶,不过是多了一块平平无奇的无字墓碑。没有声响,无人纪念。
没有答案,就是黄柳霜一生的答案。
20世纪初,唐人街。
在黄柳霜的印象中,唐人街是似远又近、似连贯又分裂的记忆。
他们居住的是个以墨西哥和东欧人为主的社区,要穿过好几条街才到达真正的唐人街。
不过家里倒是满满一屋的中国元素。
父亲用带竹子图案的碗、印着“四季”字样的瓷盘、传统的唐装告诉黄柳霜,他们的家在大洋彼岸。
在家里,他们一切保持着中式文化习俗。
出了门,他们的言行举止就是完完全全的西方化了。
因而黄柳霜对自我的认知,常常伴随着矛盾和分裂。
当时她并不明白,自己处境尴尬,生活极为不易,父亲要她和他人打成一片,也是为了生存。
她没能做到。
她早早地意识到,自己是学校里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的黄皮肤、黑头发,天然意味着不同。
作为学校里唯一的东方面孔,她每天受尽欺负。
同学用针扎她,理由是想知道她有没有痛觉。
她不敢吭声,第二天穿了六件衣服,把自己包成粽子,希望不被扎得太痛。结果同学就换了更长的针继续扎她。
她渐渐的不喜欢去学校了,更喜欢埋在房间里,跟她的娃娃对戏。
9岁那年,她第一次看到有人捧着某种机器,在她家附近取景。从此,她的认知中多了个词——电影。
她迷上了电影,省吃俭用挤出看电影的钱,看完后还回家对着镜子和娃娃演一遍。
为了拍电影,她还频频翘课逃学,去片场毛遂自荐。
5年后,机会终于来了。
电影《红灯笼》开拍,需要300个女孩作群演,她成功被选上了。
她骄傲地说,这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这是她在无数个日夜里,把自己关在房间,一遍遍排练的成果。
随后又演了好几个配角,到3年后,她迎来了人生第一部主演的电影《海逝》。
这是一个东方爱情悲剧,黄柳霜饰演一个被丈夫抛弃自尽的乡村少女。
她在屏幕里的每一帧,都那样柔弱、温顺、令人心疼。
她一切的表演细节都浓缩着悲剧。
媒体们夸她是真人版“东方娃娃”,时尚圈更把她的造型妆容奉为潮流新风向。
一下子,她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可她又问自己,真的拥有了吗?
黄柳霜是幸运的。
她赶上了默片时代向彩色电影过渡的黄金时期。
但她也是不幸的。
有时候她不清楚,这个世界是喜欢她多一点,还是讨厌她多一点?
如果喜欢她,为什么她永远只能演情妇、丫鬟?为什么她总是衣着暴露?为什么她不可以和白人演员接吻?为什么她除了自缢,没有更好的结局?
如果讨厌她,为什么又吹捧她是娇艳的“东方娃娃”?为什么总是拿她作为宣传噱头?
不知不觉的,她成为了好莱坞一个尴尬的存在。
活动影像博物馆馆长戴维曾说:“黄柳霜刷新了好莱坞启用演员的标准,可好莱坞还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很想要证明,女性形象可以更多元,更立体。
她被同行孤立。
此时的黄柳霜孤苦伶仃。
为了拍戏,她放弃了学业,又与父亲闹翻。
她没有后盾,只能像小时候一样,蜷缩在自己的小房间,杜绝与外界的联系。
成名后有了点积蓄,她特地重新装潢了她的小房子,全是中国风的设计。
只要不外出,她总是穿着各种旗袍,以茶会友。
但依旧不被善待。
她问新欢马歇尔·尼兰,为什么会这样?
马歇尔是电影制片人,是情场老手,可是此时热恋期已过,他甚至懒得敷衍黄柳霜。
他打发掉了她。
而后,黄柳霜又与英国BBC公司的白人记者相恋,最后也无疾而终。
事业也好,爱情也好,她都拼命地想要打破规则,可总是徒劳而返。
她初生牛犊,勃勃生机。
却也势单力薄,不得要领。
1929年,年仅24岁,正是女演员的黄金年龄,黄柳霜却选择了远离好莱坞。
她对这个地方失望透顶了。
临行前,她说:“我之所以离开美国,是因为我死了太多次。”
作为悲情丑恶的配角,她在戏中死了无数次。
作为不被认同的异类,她在心底也死了无数次。
欧洲是一次新生。
此时,欧洲各地之间文化交流活跃。
人们不在乎黄柳霜是哪国人,有着怎样的过去,反而被她的异域风情牢牢吸引。
她拍《爱比刀更利》,不再是为他人作配的丑角。她无比激动地感慨,这是一个完美的角色,是一个真真正正属于她的角色。
还有《唐人街繁华梦》,她在里面表现出的超脱的美感,被无数欧洲少女追捧效仿。
她身上的气质正在悄无声息地蜕变。
从好莱坞的边缘者,蜕变成欧洲文化中心的贵客。
那两年几乎是她人生中最顺遂的时光。
她在柏林的文化圈很受优待,成了很多知识分子的座上宾。
文学评论家瓦尔特本雅明还专门写了文章,说她是茶中的花蕾,了无俗香。
英国的乔治王子也派人来传话,想与她相见。
在广交好友的同时,黄柳霜也在努力学习外语。每天都抽出八个小时学习德语和法语,还请来剑桥大学的老师帮她调整英式英语发音。
这一切只是因为在《灰澜记》上映时,有人嘲讽她的口音。
她很要强,又有毅力,几乎几个月就能熟练掌握一门外语。
接受采访时,她对记者说:
“观众是最无情的裁判。即便是最耀眼的明星,随时都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问题而摔得粉身碎骨。”
她还去尝试舞台剧。每次登台前,都会向观众强调这么一句话:
“无论我待会扮演的角色怎样坏,都不能代表全部,希望大家不要误会。”
然后观众集体起立为她鼓掌。
她从这掌声中感受到了大家对她的同情,也就越发感到了孤独。
回乡的种子是在这时候埋下的。
直到1936年,她听说《大地》正在筹备改编成美国电影。
这是一个抛开脸谱化形象,真正反映中国人的故事。她很动心,想要争取女一号。
在当时,无论是资历还是演技,她都是最佳人选。
为了角色,她也做了很多功课,极力向导演争取机会。
可最后,制片方还是宁可选一个白人女演员去饰演中国人。
这一次,她彻底寒了心。
她质问记者:“要是我的灵魂和你们的不一样,那是我的错吗?”
她愤怒地留下那句“我的灵魂的两部分,如猫狗般在争斗着”。
然后转身回国。
回来后,黄柳霜曾接受《良友》画报的采访,言语中无一不透露出向往。
她受到了胡蝶、梅兰芳等演艺界名流的热烈欢迎,打算学习国语,游历名胜古迹,领略各地民俗风情。
可大家似乎不接受她。
《中国鹦鹉》上映时,某杂志发表了一张她裸露背部的照片,说她丢人。
《上海快车》开拍时,《北洋画报》头版头条刊登了一文,也如此说。
上海电声杂志点评:她是西方人的傀儡。
黄柳霜不得不一遍遍解释,她在好莱坞的处境;一遍遍强调,她的热爱。
她低声哀求:“这些低贱的角色就算我不演,也会有其他人来演……”
可是无济于事。
人们并不关心,她在异乡怎么样。
她回老家台山,想了解家乡的风土人情。
可老家的人警告她的父亲,如果黄柳霜踏进村子一步,他们全家都要被驱赶出去。
果不其然,她刚走到村口,就被村民们狂扔石头。
一遍遍撞击在她的心上。
她当场失声痛哭。
1942年,她拍了《轰炸缅甸》《重庆来的夫人》两部片子,饰演的都是正面人物。
饶是这样,她依然是个被嫌弃的小丑。
某名人访美,好莱坞为了表示欢迎,举办了一场大型派对,邀请了所有当红明星和社会名流,唯独没有黄柳霜。
这是名人的意思,她认为黄柳霜代表的是苦力、下贱的形象,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
不只是外人,在家里她也同样受排挤。
明明是她靠片酬养活了全家,家人们却都以她为耻。
她的妹妹公开发表言论:“我没有这种姐姐!”
从家里到外界,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将她推远。
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开始酗酒,麻痹自己。渐渐患上了肝病。
1961年,突然传出了她的死讯。
这个曾惊艳世界的东方美人,静静地躺在公寓的沙发上长眠了。
她的一生,都在夹缝中艰难立足,寻求认同。
辛勤数十年,收获寥寥。
翻看她的自述和采访,她永远表现出对广阔世界的美好期盼,对不公现象的坚强反抗。
她总是尽量保持一种优美的、上升的姿态,几乎从不透露自己内心的挣扎和煎熬。
只有一次,当她哼起朋友为她写的情歌,当她唱到:
“我要这疯狂的世界自己作出抉择,我永远都不会叫喊‘怎么回事’?”
“我以海滨为床,棕榈叶在头顶摇晃,还有海浪拍打出滨海之歌。”
“让我留在那里,让我留在那里……”
这一次,她哭喊出了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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