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中,众所周知,阿飞几乎全程沦陷在林仙儿这个泥潭里;到故事接近终了,阿飞才终于“觉醒”:
林仙儿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
阿飞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儿道:“你奇怪什么?”
阿飞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
……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他是怎么做到的?对此,阿飞自己的解释,非常简单: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或许有读者会不满意,觉得用“忽然想通了”这样的转变来推进小说,有“机械降神”的味道。
而在我看来,这样的推进属于水到渠成。在阿飞和林仙儿的关系中,本来就包含阿飞“觉醒”的契机。
即便是在为林仙儿沦陷的日子里,当阿飞需要为李寻欢拼命的时候,阿飞也不会为了林仙儿的缘故惜命。因为在那时的阿飞眼里,林仙儿是这样的: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种很奇特的变化,道:“你已不再关心她?”
阿飞道:“我死了,她还是能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虽然还是同样镇静,但目中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难。
这并没有瞒过荆无命。
他心里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安慰和解脱,淡淡道:“你不怕她伤心?”
阿飞道:“活着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伤心。”
荆无命道:“你认为她是这种人?”
阿飞道:“当然!”
在阿飞心目中,林仙儿不但是仙子,也是圣女。
阿飞的基本价值观中包括“活着不安,就不如死”,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阿飞还认为,林仙儿的价值观也是如此。假如自己贪生怕死,林仙儿会更伤心。
所以,阿飞兄弟,别人都是馋林仙儿的身子,只有你对她是爱情啊。
阿飞这情况,恰好适合魏宁格在《性与性格》中的说法:恋爱中的男人,爱的并不是对象本身,而是“他想要成为的一切”和“他应该成为的一切”;简而言之,男人爱的是“他自身中的神性”。
阿飞爱的是作为仙子的林仙儿,作为“他自身中的神性”的林仙儿。
这样一个作为阿飞理想自我之投射的、想象中的林仙儿,早晚会和现实中作为大活人的林仙儿形象发生偏差,即便没有林仙儿的“奸情”。
比如,涉及价值观冲突的时候,即便是深陷在爱情中的阿飞,也会“教训”林仙儿: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过头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却很坚决、很严厉。
他从未对林仙儿这么样说过话。
林仙儿扶在窗棂上的手忽然握紧,道:“回过头去?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林仙儿道:“这样我也能听得见。”
阿飞道:“但我却要你看着我,有些话,你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否则你就永远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儿的手握得更紧,但终于还是回过了头。
她看到阿飞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飞的眼睛突然变得几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样了。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变成这样子,那就表示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听着,而且绝不能违背。
否则你就一定要后悔的。
在这一瞬间,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飞,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
阿飞的确是爱她的,爱得很深。
但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却还有很多很多比“爱”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飞以前一直对她很顺从,那只因为她还没有触及这些事。
她可以要他为她死,却绝不能要他将这些事抛弃。
又过了很久,林仙儿才笑了笑,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在听着。”
她笑得还是很甜,却已有些勉强。
阿飞道:“我要你明白,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还有呢?”
阿飞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荆无命。”
林仙儿霍然抬起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疑问,道:“他?……”
阿飞道:“他走,只因为他要走,并不是被人赶走的。”
林仙儿道:“可是,我不懂……”
阿飞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着。”
林仙儿又垂下了头,幽幽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永远记着,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记,你说过……你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良久。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那些馋林仙儿身子的男人,即便知道林仙儿是什么样的人,肉体上依然免不了要受林仙儿的诱惑。
而阿飞呢,是通过爱林仙儿,来爱那个理想中的他自己。林仙儿的绝世美貌,固然是这种爱情发生的契机;但阿飞对林仙儿肉体的依恋,一向只是附带的。只要阿飞看明白林仙儿从来都不是自己爱的那个人,肉体上的依恋,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这种经过投射而产生出来依依不舍,令人想起日前大火的小游戏“羊了个羊”。
“羊了个羊”从内容上说,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消除类”游戏。画面粗制滥造,盈利模式一望可知:点击广告可以续命,转发到群里也可以续命。靠巨大流量带来的广告费,开发者赚了个盆满钵满。
那么大家为什么会被这么个破游戏吸引,疯狂续命也要玩下去呢?
这个游戏,第一关,任何人都能一次通关;而第二关,据说只有不到1%的人能通关(具体数据我不清楚)——有人说,“总给你希望,却从来无法实现;就像永远给你追,却永远追不到的女神。”
这倒是很像林仙儿拿捏阿飞的套路:总在撩拨阿飞,却坚持不和阿飞发生关系: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飞不可以。”
不过,我个人还是不懂这个游戏的吸引力,毕竟它压根儿没有“女神”的绝世美貌啊。
但是,不妨换个脑筋想:只要这个游戏能够让人把某种心底的欲望投射上去,那么,它的皮相美丽不美丽,有没有内涵,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了。
看到这么个破游戏都能让无数的人“上头”,再来看看阿飞面对林仙儿的沦陷,是不是更好理解了?
至于如何放下——
即便你看明白这个游戏的实质,或许,对于它的“上头”也未必能立即消褪;
那怎么办呢?继续玩就是了。
用不了很久,玩到恶心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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