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老硬”
作者 | 阿树
一
他是我堂大,不姓硬,姓阮。队里几个平辈见面却偏偏喊他老硬老硬的,时间一久,再也没人愿叫他老阮了。他也懒得计较,老硬就老硬吧,自己又不舍啥。
他个子矮墩墩的,属于典型的五短身材。似乎他身体每一个毛孔里都储藏着力气。
老硬不是我们家族的土著。甚至也不是我们县我们镇里的人。我们那地方人把外地方来在那地方扎根生活的人叫“外天家”。老硬就是走乡串户,最后在我们村停下来的一朵浮云。
老硬的老家是在镇巴还是紫阳我们都不清楚。他跟我聊起时说他娘是紫阳人,他爹是镇巴人。某年的酷夏,在一个接连下了几天暴雨的夜里,他爹被蚊子咬得睡不着,就一个人跑去浊浪滚滚的河边捞上游冲下来的檩条和鸡、猪、狗之类的动西,被涛涛而下的巨浪卷走,他娘就带他回到老家。他在老家没呆几天,就跟一做木活的师傅学木匠手艺,走乡串户吃百家饭。他长相不讨喜,且长个矮冬瓜模样的个子,四十好几了依旧单身,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背着木匠背笼流落到我们村。那是一个木匠奇缺的年头。田地刚分到户,庄稼人的生产热情一下子迸发出来了。汗流得多收获也多,没有仓仓柜柜可以盛粮食,随处可见堆在檐坎上、堂屋、睡房屋里的稻谷,麦子和玉米。反正那时候的老鼠似乎也并不怕人,总能在大白天看见它们一群一伙拖着肥碌碌的身子这家出那家进,在粮食堆堆上祸害人。所以,谁家能及时请到木匠做储存粮食的家具,那不是烧了高香就是做了好梦。
老阮就是在这个节点背着他的斧头、锛子、刨子、墨斗、角尺等工具,来到我们村子的。
二
村子里来了木匠老阮,村里所有户族就聚在一起商议让他从下乡开始往上乡轮着干。他虽然做工慢,但“慢工出细活”,卯窍严丝合缝;做得柜子和木仓仓笨重,但从不偷工减料。他成了香饽饽。
那时候人们的热情都在土地里,都在庄稼上,家户人也不愿花费更多的时间去集市上割肉买菜办置生活,还有就是要供儿育女卖种子农具耕牛,自然是手头时时紧张。这老阮也不讲究弹嫌,粗茶淡饭能吃饱就行。不像以前来村里做活的匠人那样耍大牌,每天要一盒纸烟,中午要上三两个硬菜,高桌低板凳被伺候得满嘴流油才卖力气干活。老阮一来,纸烟免了,给他寻来叶子烟,他也照抽。
老阮在我们队整整做了一年半木活,也因此落下了好名声。
我们队的木活做完了,他要走了。他要去别的大队做木活,人家早已请过他几回了。
那是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队长,也是我堂大拦下他。
“阮师傅,你想不想成个家?”
“想哩,做梦都想。”老阮心头一热,他一个人浪迹江湖,日日像个飞鸟一样,累了倦了连个窝巢都没有,自然也是愁肠百结的。他不止一次暗忖,虽说自己有手艺,但日日干得都是下苦的活。自己这个样子,别说找姑娘亲,怕是连个二婚女人也难讨得到。
“咱们队里有一女人,是我一个弟媳妇,我兄弟前几年想不开,寻了短见。你给她家做过活,吃过她做的茶饭,我一说你就知道,如愿意,我给你们撮合。”
“是哪家?是哪个?”阮师傅急问。
“这样吧,天黑住店,天明赶路。不如你今黑就住我家,如你喜欢,我夜黑就去给你探探口风,如人家不应,你明早再赶路也不迟,照样不影响你的行程。”老阮一听,当下同意,他把背笼筐往队长家的檐坎上一撂,大方地摸出几张票子,让我堂弟(队长的娃)去大队供销社买回好烟好酒和许多副食。
三
就这样老阮正式成了我的堂大。过事那天,摆了十几桌桌,他傻傻地每个桌子敬酒,每个人都碰一杯,最后硬是先把自己先给撂翻了。
我嬢嬢又羞又恼,气他不像个男人,气他没有酒量还要逞能,气他当众凉着她被平辈耍笑,反正她就是气!就扑到他身边想呵斥他几句好找回面子,没想到她刚弯下腰,老阮竟然一把搂住她,啪啪就在她脸上“啃”了几口。
“老阮没醉他没醉,
啃脸亲嘴地上睡。”
不知道谁来了两句顺口溜。我嬢嬢羞得俏脸通通红,想爬起来——这阵势,这大庭广众之下,谁个受得了?
没想到他死死用双手箍住我娘娘的细腰,含混不清地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女人,今个你必须当众亲我一口,我才能放你!”
我嬢嬢早就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本是传统之人,他那寻了短见去阎罗殿报到男人生前就是个木头,她哪里受过此等没深浅的待遇,就呆呆地爬在阮木匠的身上,头也不敢抬,既不起身,也不亲他。
队里的男女老少围了个圈圈,把他们俩个围起来。每个人脸上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这小村小落的,人们连电影都难得看几回,这样的情节连秦腔老戏里也没有,简直是颠覆了他们的认知!他们一个个睁大两眼期待着下一个抓心挠肝的剧情立马上演!
其貌不扬的阮木匠并没有让众人失望,他翻转身,一把抱起来我嬢嬢,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火焰,他也不管众人,一脚蹬开布置的红火吉庆的睡房门,把我嬢嬢撂到婚床上……
天渐渐黑了,倦鸟在屋后的树林叽叽喳喳不肯歇息,慢慢地,一片宁静落在树枝上,晚风轻轻地从地平线上拂过来,老阮,终于让人们看到了他矮小的背后大男人的一面。
一个男人,一个不被同性所认可的男人,敢无所顾忌地在他们面前展现自己的狂野和力量,让某些以前对这一家孤儿寡母有想法,甚至想以后欺负他这个外乡人的人彻底收住了脚步!
关于他当年为什么那样疯狂,多年以后他告诉我: 队长给他说我嬢嬢的时候,就说村子里有几个光棍和叔伯哥就不止一次打过她的主意。为田畔地界和稻田放水的事欺负过我嬢嬢。
四
他照旧背着一背笼的工具,在许多日头未升上对面峰顶,村子里还是黑黢黢的时候,就开门出发到附近村子里给人们做农具做粮仓和板凳椅子饭桌。
我个子高佻模样好看的娘娘自从他进门后,在村子里也少了事非。本来就漂亮的她,把自己打扮得更水亮精神了。
“硬哥咋样?个子矮胖矮胖的,得是吃奶还要搭梯子哩吧?”老娃蛋有点邪恶地问他。
“他咋样,不劳你操心。再起歪歪心,小心我让他用斧子劈了你。”嬢嬢愤愤然道。
这狗日的老娃蛋,稻田和他们由一条水渠管着,她男人活着时欺负他软弱,每到夏天放水时,队里说好每家放水三个小时,他家偏偏要多放二十分钟才让她家挖水口。这样一来,她家的田里还没穿过,又轮到下一户开口放水了。嘴吵过架打过,每次都是老娃蛋家占上风。老娃蛋家两儿子牛高马大的,村子里没人是对手。每次状告到堂大队长那儿,老娃蛋女人一哭二骂三上吊,队长怕惹大祸,就两头和稀泥,最后不了了之。
“哈哈,你真是笑死人了,他有斧子,我有钢筋棒!让他试试,他姓阮,我就让他在村里永远硬不起来,不把他收拾服帖,我就不是老娃蛋!”老娃蛋不屑一顾。
老娃蛋人高个大,长吊吊脸,鹰钩鼻。村子里人说他的鼻子长得像燕子崖下的一种叫老娃的凶悍的鸟。
嬢嬢哼了一声,低头离去。她丰满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把老娃蛋迷得狠狠地咽下去几泡口水。
五
芒种的前后,布谷鸟天天都在门前的红椿树上叫唤。麦子和油菜一天一个样,收割在望。
阮木匠也不出门做木匠活了,别家的木活该往后推推,他谋划着在大房的侧面建两间偏厦,胡基墙已砌好,柱子和横梁都准备妥当。
“我给秧母田放水去了,估摸着我去就轮到我们放了。”我嬢嬢说。
“老娃蛋一大早就去了,还是我去,免得他欺负你。”
“我一个女人家,他还能把我咋的?我走了,我带着表哩。”娘娘把手腕上的电子表给老阮亮亮,这表是老阮求人从西安批发市场带回的,一块表十二元,抵他三天的工资。娘娘一直把它放在枕头下舍不得戴,今天她要拿这块表告诉老娃蛋,她有表了,放水的时间不是他说了算,况且她悄悄地和收音上的报时对过几次,分秒不差。
“这个东西能说话,咱们家是十一点接水。按着这个来,我就不信他老娃蛋能犟过表上的时间,他自己再弄出来一个‘北京时间’!”
嬢嬢扛了一把锄头,穿着素净的碎花布衫,迈着好看的碎步,很快就消失在槐花飘飞的槐树林里。
这几日老阮的右眼皮一个劲地跳,嬢嬢走后他的右眼皮跳得更猛了。他没心思继续干活,一屁股坐在一根锯断的红椿木上,从扔在一旁的棉袄兜里摸出半盒皱巴巴的纸烟,点着一根猛吸两口。好久没有抽烟了,呛进肺里的烟让他咳嗽起来,他把烟在鞋帮子上弄灭,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又点燃。他感觉不好,隐隐约约感觉老娃蛋会欺负嬢嬢,“这怂老娃蛋,敢欺负我女人,看我不用斧子劈了他。”他一骨碌起身,提了一把斧头,风急火燎的朝后沟跑……
然而老阮还是来晚了。老娃蛋已经和嬢嬢为了让水流到自家的秧亩田里用锄头在水渠上叮叮当当干了起来,嬢嬢用锄头要挖开拦水的草皮,老娃蛋用锄头按住嬢嬢的锄头不让。
“老娃蛋,你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你家的田里已经放满了!”
“你的表不准,你瞅瞅我家公鸡啄米的闹钟,还差二十分钟哩。”不远处,老娃蛋家那只闹钟,表里的鸡头正在一扬一扬不知道疲倦地工作着。
渠坎好多等着放水的人,有几个男人看看自己的带来的闹钟,知道老娃蛋外搞鬼,他家放水的时间早就超过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好戏,好戏嘛,一年为放水村子里都要上演好几次大戏,只要不出人命,有戏看还是蛮好的。反正老阮一个外天家(外地上),即使日后请他给他做木活,又不少他工钱。再者说了,他们两家总有消停的时候,等他们干完仗,再接着放水也不迟。许多人就开始找有阴凉地的枸树或桐子树下打牌、走石子方或嘻嘻哈哈聊天。似乎老娃蛋欺负我嬢嬢与他们无关。
谁都没想到,老阮此时会赶来。他平时走路慢腾腾的,这时手提一柄长斧,如飞驰的骏马,一眨眼的功夫就从他们身边掠过。
“天哪,看着阵势,怕是要出人命。这狗日的老娃蛋,今日怕是要吃大亏!”心头暗想,他们就停止了嬉闹,远远地跟着老阮的身后,向渠口挪动。
“老娃蛋,你狗日的还不快跑,老硬手里掂着斧头。”有人高喊。老娃蛋的脑壳能硬过斧头?更何况老硬有神力,很多人亲眼见过他只消一斧头就能砍倒一颗碗口粗的椿树!
老娃蛋却并不怯火,凭自己这身块头,就他老阮那个矮冬瓜样,他不再和我嬢嬢争着挖水,他早就知道自己放够时间了。他就是想会会老阮,看看他能把身高力大的自己有啥办法,最主要的是他真不相信老阮真敢出斧头。他拉着锄头,朝老阮迎上去,两个人快近身时,老娃蛋举起锄头,朝老阮招呼过去,老阮后退两步,躲过锄头。明晃晃的斧刃一下子劈向老娃蛋紧紧攥着的锄把,只听“咔嚓”一声,老娃蛋的锄饼被砍成两段。老娃蛋没想到老阮的斧头这么霸道,他虎口被震得发麻。这狗日的老阮,竟然不要命动起斧子了!此时他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跑,好汉不吃眼前夸,他真怕被老阮的斧头砍伤或砍死。他刚跑出几步,就听老阮炸雷一样的声音:“你敢再跑一步,看我不劈了你。”
我嬢嬢腿快吓软了。她真怕老阮用斧子惹出祸端,就紧紧地抱住他,这时村里人都赶忙围了过来,从老阮手里夺过斧头。
魂飞魄散的老娃蛋,本来想装装歪,没想到却成了村里人的笑料。只见他弯腰捡起被一劈两段的锄把和锄刃,讪讪地低头离去。六
从“斧头劈锄头”事件以后,天下太平。在我们村子里,“老阮”变“老硬”。和我一辈的碎娃娃们见了老阮也都统统被大人要求喊他“大”,年龄小的平辈叫他硬哥,大的叫他老硬。他的衣服包包里似乎经常装着糖果,只要我们叫他一声“大”,他就高兴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掏出糖果打发给我们吃。
渐渐的,村里做木活的人家少了,他也就很少出去干木工活了,日日跟着嬢嬢耕种自己的上十亩责任田。
他打小就没伺弄过庄稼,犁田耙地串红苕行甚至是耕挖刨种样样都得从头学起。好在他勤快喜欢给人帮忙,村里的庄稼把式也喜欢教他,一年下来,他也成了种庄稼行道的行家里手,跟大家交流的也是化肥种子农药牛价猪崽和节令气候,只是他咋都学不会我们地道的家乡话,口音仍然是他与生俱来的外乡音,不过村里人不再说他说话“蛮”,有些人也会模仿他的口音,相互之间打趣开玩笑。
我们队的冬水田在后面的几面陡坡夹着的峡谷里,夏天的时候,从上往下看,满眼青翠碧绿,梯田里的稻和满坡的龙须草、灌木丛相映成画,下到谷底一阵风,胸腔里全是惬意!秋天,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和瀑布一样的龙须草、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和溪流两遍的芦苇,瞅上一眼,就再也不愿把目光移开!
梯田里的稻谷熟了,沉甸甸的稻穗在阳光下黄得透彻,黄得整条沟里都弥漫着米饭的意境和米皮的诗意……磨镰,背拌桶准备收谷子,这个时候,也是我最熬煎的日子,我个子小没力气,哪里能背得动拌桶?这个时候,我的几个堂大就会主动帮我,而帮我背拌桶最多的,就是老阮,他不但帮我家背,也帮许多家里没有男劳力的乡亲家背,很多次,他帮我把拌桶从沟底背回来,靠在我家的檐坎上,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就踏着夜色回家去了
七
全队人谁家的忙他都帮,唯独老娃蛋一家!
那年,门上有人家盖房。队里的男劳力都来了,老阮也在。男人不在家的,大都来了女人。
十二点一过,厨房人大喊:“所有干活的师傅帮忙的邻居们,大家撂下手里的活,洗手吃饭了。”
院坝边头有三五个人给主家放树,地上横七竖八地放倒了一溜红椿树,还剩最后一根桶粗的红椿树马上就要放倒了,累了一中午的人们洗了脸和手,一边闲话一边等着最后一根树放倒,放树的人上桌就可以开饭。
“拉,拉,拉紧绳,树就要倒了!”有人喊。
老阮从茅房出来,正朝院子里走来,这时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一边哭着叫妈妈一边抹着眼泪朝坐在檐坎上说话的几个女人张望,而男孩站着的地方,正好离老阮最近!
“那是谁家的娃,天哪……”有人发现树倒下的方向刚好和男孩是一个方向。
完了,眼看谁家的碎娃今天要“报销”了。众人大惊,有的人不忍目睹这悲惨的一幕,干脆别过脸去。
“柱子,小柱子,我的娃!”有个女人想扑过去,被其它人紧紧拉。
人们几乎没有看清老阮是怎么扑倒在小柱子身上的,只听“哎呦”一声痛呼,高大的红椿树的一小股顶梢打在老阮的屁股上,而他身下护着的小男孩柱子却安然无恙!
柱子,是老娃蛋的宝贝孙娃。老娃蛋的儿媳妇那日也给帮忙。老娃蛋在家照看孙子,孙子啥时候跑出来找他妈妈的,老娃蛋竟然不知道!
那一树梢打在老硬的屁股上,老硬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月,如果打在柱子的身上……大家都知道后果,老娃蛋一家人也知道。事发当晚,老娃蛋他儿媳妇把在城里上班的男人喊回来,置了厚重的礼呈,拉着柱子,诚心诚意地登门看望老阮,并交给我嬢嬢一笔钱,说是给老阮的医药费和误工费!
我嬢嬢没收,说老阮发话了,乡里乡亲的,谁家还没有个遇见险情的时候!
那晚,老娃蛋也来了,他坐在老阮的床边,陪老阮说了半夜的话!
一对老冤家终于和解了,老阮还是那个老阮,矮矮墩墩的个子,进进出出在村子里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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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阿树,本名杨昕,在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有散文、小说作品等,现居西安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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