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张芸欣 | 禁止转载
1
那年的夏天刚刚开始，我坐在海桐城古镇街边的梨花木椅子上吃面。
濒临夜晚的夏，并不炎热。偶有风吹过，古镇上人来人往，有调皮的猫蜷缩在桌角下方，乖顺地洗脸。
艾凌寒正坐在我的前方，戴一顶淡蓝色蕾丝边淑女帽，头发已经披到肩。抬头的一瞬间，是一张光华流转的细致五官，美得让人嫉妒。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情形。是的，如果你见过他，你一定会被他的外貌所吸引，但是下一秒，你又会开始痛恨这一张脸长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夜，隔壁小炒店有客人喝酒发疯误把他当女人，上前调戏他。我在一旁几次笑得欲将刚才吃下去的面翻呕出来。然后我给了那个调戏他的男人一脚，拉起他沿着老街一直跑到河塘边。
我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他也蹲下来，歪着头看了我许久，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他说，姐姐，你好勇敢啊。声音轻轻柔柔，似女子。
我有点不自然。下一秒便伸手过去往他衣服里面钻。他惊恐地抓住我的手问，干什么？
我既严肃又略带笑意地说，姐姐很有必要查一下你到底是男的是女的。
他拍掉我的手，站起来转身往桥上跑，边跑边喊，不行，你这是猥亵儿童。
我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看他帽子上的蕾丝花边顺风吹得更更迭迭。突然大笑起来。
2
我租的房子在古镇的附近的住宅区，沿着河塘边走第七栋的一层，客厅窗户就能看见碧绿的河水。上面还有朵朵荷花冒头，清淡典雅。
我是来这个古镇避暑的。在我得知我爱了五年的男子终于要在夏日结束后奉子成婚时，我就决定找个地方过完在海桐城的最后一个夏日。
我要过一个舒适的夏天。然后安静地告别。
很早很早就听过海桐城的这个古老小镇。人们叫它七阁镇。
这个古镇有一个关于七阁的传说。
说的是清朝，七阁镇的首富秦万有一养女，名唤七阁。此女貌美似仙，柳腰桃面。长到十八岁芳华，上门求亲的人几乎将门坎踏破。
然，首富的长子也爱着七阁。秦万因疼惜七阁，也希望七阁能继续留于家中。就将七阁许与他的长子。谁料，七阁大婚前夜上吊于闺房内。
关于七阁死亡的原因有很多种说法，但说得最多的还是七阁因为爱上本镇一个秀才，原本将与秀才私奔，可念及秦万的养育之恩，又留了下来。后，又不愿嫁给自己不爱的男子，于是万般无奈下，只好自尽。既尽了道义也忠于爱情。
世人都感慨七阁为爱而付出的生命。于是这个没名的古镇就开始有了一个名字，叫七阁镇。
古时，总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和为爱情甘之如饴的女子，让人好生钦佩。
3
我安宁的生活都被这个叫艾凌寒的小男孩给打乱了。
他住在我租借的小区对面最豪华的别墅里。早些年，很多富商看准了这里的风光，在此买了地买了房，以便日后的休憩，艾凌寒家亦是。这里不过他家的某个家宅。
他总是一大清早地站在河塘边的窗户旁叫我，姐姐姐姐，快开门。
我睡眼朦胧地拉开房门，有些气恼地让他回去。他立刻笑嘻嘻地把手中好吃好喝的端到我面前，一会是镇上的特色七彩糖糕，一会是自家做的冰镇酸梅汤，一会又是我极爱的草莓蜜饯。好声好语地撒娇说，姐姐，让我进去吧。
在这些糖衣炮弹的攻击下，我终于乖乖就范。每次都给他开门，然后再抱起枕头，靠在窗台下的小沙发上继续刚才的觉。
而他自己，会认真地坐在一大堆他买的玩具面前，找一个已经缺了腿的蜘蛛侠玩一上午。
开始的时候我怀疑他的性别，后来我就慢慢地开始怀疑起他的年龄。我不知道为何他喜欢女人的装束和小孩的玩具。不过这些于我而言，都无甚重要的。
反正，过完这个夏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离开海桐城。
永远不回来。
4
我叫艾凌寒小艾。
与他熟识后的第二周，我约他和我一起去七阁居住过的府邸看看。想必我亦是被这个动人的传说给感染了。
我站在街口等他的时候，看他牵着一个女孩向我走来。
ONLY的白色长裙，简单却很端庄。那女孩看到我就跳到我跟前说，你就是小寒常提到的花姐姐吧？
我笑了，一下喜欢上这个小姑娘。我说，小艾你也有小女朋友啦？
他冲我做了个鬼脸，哪是女朋友啊？明明是未婚妻！
他把那女孩的手牵起来给我看，无名指上一枚TIFFANY的小雏菊钻戒。
天！我曾经梦寐以求的TIFFANY啊。
我一把拉过那个姑娘的手感慨地说，告诉姐姐他家还有别的男丁没？我也要嫁他家去，我天天梦想着要TIFFANY的钻戒呢。
小姑娘害羞地脸红起来，细声细语道，有的，小寒他还有一个哥哥。
你想都别想了，我哥哥也准备要结婚了。他束起他的长发，像个搞艺术的。
我和我身旁的小姑娘看他那个样，都笑起来。她告诉我她叫柳明月，她父亲和艾凌寒的父亲是生意上的朋友。
我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流行这一套联姻呢？不过还好，郎有情妹有意，总算没棒打鸳鸯。
彼时，我们同站在古街传说中七阁居住过的房门下。这大大的府邸还完整地保留着，成了一个观赏的景点。从偏阁小厅仰望上去，有黄斑斑的木门虚掩。周围飘散浅浅的香味，不馥郁，只清淡，却分外让人沉迷。
蓦地有种悲伤的情绪涌上来。似见一女子，夜夜哀泣，唱着小调，等心上念念不忘的那人，却等到绝望。
小艾扯着我的衣袖说，什么传说嘛，我看是假的。他的话刚说完，头顶就有一根巨大的梁柱砸了下来。我一把推开他，那柱子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左肩膀上。
我疼得闭上眼，倒在了地上。
这个祸害人的小孩。这是我昏过去前大脑里翻滚的最后一句话。
5
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女子在妆奁前插一枚碧绿的发簪，绿衫褥裙，在黑暗中绮丽非凡。她似在等着什么，又似在思念着谁。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我相似的面孔。她说，请你帮我找这枚簪子。
她的簪子玉质上层，透很多冰白，上面刻了一个“秦”字。我想起七阁的传说，我问，你是七阁吗？她点点头，随后消失。
待我醒来时已经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淡粉色的幔帐摇曳生姿，房间顶部是满满的星星月亮，摆设得很整齐，看上去像女子的房间。空气中还散发淡淡的香味，满室挂着星星的窗帘，色彩斑斓。
我想，这定是小艾家了吧。
小艾趴在床边，显然已经睡着了。我的左肩绑了厚厚的纱布。一动，痛得我呻吟。
小艾醒了过来，两只眼睛红得像小白兔，他的长发落在床边，银色耳钉也映出闪亮的色泽。
姐姐，对不起。
我伸出右手去揉他的长发，他的头发很柔软，握在手中连心都是温和的。
我很好，别难过啦。
他冲门口喊，王阿姨，把下午炖的冰糖燕窝粥热一下端进来。
没一会，一碗由釉中彩翡翠色边的陶瓷碗盛的粥就端了上来。阿姨人也很好，和蔼可亲地说，谢谢你救了我们家小少爷。
我不好意思地笑。
姐姐你醒了？明月也走进来，接过王阿姨拿进来的粥喂我。
小艾看着我说，姐姐我好羡慕你啊。我上次生病的时候她连个苹果都不给我削。
明月看他一眼娇嗔道，那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了吗？
我乐得在一旁看热闹。满室的欢乐。
吃好粥后，我下床走动。看了看窗外，才知，又是一个夜了。月亮出来，满天的星星，楼下的小花园中似乎有很多的植物。
我转头指了指楼下，小艾，你家楼下花园内种的是什么啊？
什么都有。玫瑰，月季，茶花，牡丹……还有一些紫藤。他说。
紫藤？我问。
对啊。明月接话。那些花都是小寒的哥哥找人种的，只有紫藤是小寒自己种的。三月的时候开出淡紫色的花，又香又漂亮。小寒还会把这些花做成干花。放在每个人的房间里。你闻这个房间，是不是很香？
谁让你说那么多的？小艾似乎不喜欢明月给我说那么多。
我看了看这个房间四周，这里以前是谁住的？
是月欣姐姐。明月回答。
那是小艾的姐姐吗？
不是，是小寒大伯的养女，从小寄养在他们家。最近他大伯在海桐城买了房子，她暂时先搬回自己家去。不过很快就会再回来的，因为她就要嫁给小寒他大哥了。
明月说得仔仔细细。她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小艾突然拉起明月的手，走吧，不打扰姐姐休息了。几乎是把明月拖了出去。
知了在窗外叫唤。我关了灯，坐在窗前的摇椅上，闻着淡淡紫藤花的香味。窗外的月光旖旎动人，它温柔地落在我身上。这个房中的一切都让我感觉温暖。
我想起七阁的传说。以及刚刚七阁出现的梦。
七阁遗落的发簪到底在哪？我要从何开始找起。
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可是却什么都没等到。
这世间上的万般女子，那千万颗对爱情充满希冀的心，也许都是在等待中逐渐死亡的。
6
在小艾家住了几日，对这个别墅越发觉得好奇起来。平日里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家中的下人除了王阿姨，其余的都似乎从来不说话。
小艾自小没了母亲，他父亲和大哥去谈生意均不在家中。大大的别墅，如若明月不在，我们就连想说话的欲望都无，似乎这个别墅会逐渐让人丧失说话的能力。
在园中散步时，看见一座八角凉亭，先是沿着逶迤的鹅软石小路走，亭中有一方小案，通透碧白。上面有紫檀木烧着的檀香。
小艾说，这个小亭是哥哥后来建的，因为哥哥喜欢檀香，下人们就日日更换。
我走近，寻一方圆凳坐下。转头就能看见小艾家那栋复古又不失现代感的别墅。从外观上看，由大小两间组成，大间的顶部还雕刻了一只猫头鹰，展翅欲飞。尤其是猫头鹰的眼，炯炯有神，似真眼。
这个猫头鹰的眼睛是猫眼石做的呢，夜里有时候看也还一闪一闪的。很漂亮吧？
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急忙地转过头。我不能和小艾说我看到这个猫眼石就从脚底生出一丝凉意。
我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小艾拿小案上的梨给我吃，我和他打趣，我现在成废人了。
小艾噘嘴，成废人多好，有我伺候你。
行行，我做小姐，你做仆人。
小人遵命……
我笑了。我和小艾只要一离开那个房中，就变得喜欢嬉笑打闹。
我问小艾，除了明月有爱过别的女孩么？
小艾想了想，表情似乎很甜蜜，微笑着说，当然有。
那她是什么样的呢？我吃着梨继续问。
他眼睛向上瞟了瞟，她很美，眼睛大。喜欢穿白色的衣裳，并且很温柔。
我说，你这形容得八成像明月。
他托腮看住我，缓缓道，既然爱的人无法拥有，只好找一个相似的继续爱。
我不说话，侧伏在小案上吃糕点。
有管家来报，小少爷，老爷和少爷回来了。让您去一趟。
他点了点头，表情突然变得很凛冽，有点无奈地对我说，姐姐，我父亲回来了，以后也许没那么自由了。不过你安心养病便是。其他的不用理会。
我说，你去吧。等等我自己回房。
我独自走在那个有花园的大园子内。修建花草的工人刚走，清晨的露珠亦未退散。看仔细了，小花园的四周的确种了很多株紫藤。只是未到开花的季节，枝干绿荫荫的。
我想起曾经和苏暮白一起居住的小阁楼下，也有许多紫藤，三月初春时分，开出豌豆状的花来，沁人心脾。
那时候我们简单美好，有单纯的小幸福，在紫藤的见证下等待属于我们的美丽花朵。
可是始终一无所得。
心中难免戚戚然。低头哀惋间转过身，被身后的人吓得大叫。
大白天的，站在别人身后，想吓死谁啊？
我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请恕我冒昧，刚才看你在想事情过于专注，就不敢打扰。正准备走，你就转过身了。实在抱歉。
我自然就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了看前面站着的人，黑色阿玛尼西装，正规正统的装扮，头发妥帖地梳到了后方，笑容里看不出任何深浅。
你是救了小寒的花离枝小姐吧？我是小寒的哥哥艾少卿。刚刚在书房里就听小寒说，正想谢谢你呢。没想到一走到花园里就遇上了。
原来是小艾的哥哥。我立刻展颜一笑，不打紧的，其实也并无大碍。
我看了看小花园问，听小艾说这个小花园的花是你找人种的？
他眼神转过去，眸中透出温柔，嗯，这个花园我特意种来给我未婚妻的。她很喜欢花。
很美，她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我羡慕道。
他走到我的身旁，走吧，花小姐，以后你可以叫我少卿。
嗯，你以后叫我离枝就行。我们的年岁相差不大。
他颔首。低头看我，幽幽说道，其实刚才我看到你第一眼，还以为是月欣呢。可眉目间又觉得不尽相同。
艾月欣，在被众人都提及过一遍之后，我终于完全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一个长得与我相似，却比我幸福千万的女子。让我没由来地开始嫉妒起她。
7
夜里，我又梦见七阁。
她依旧站在镂空的窗前，罗绿色的裙摆层叠彼伏。她身后有一个人，他的手伸上了七阁的脖子，我不停地叫喊，想冲上去救她，惊叫着醒了过来。
床头的灯已亮了。却见艾少卿坐在我的床边。
你怎么在这？
我刚听见你喊，所以就过来看看。他的语气里是无尽的温柔，似一副安定丸。
我讷讷地说，不好意思，这么晚吵到你们了吧？
他摇了摇头，不吵，因为我住你隔壁，所以听得比较清楚。
他将床单为我盖上，很晚了，赶紧睡吧。
我看着他，有一刻恍惚地以为他就是苏暮白。
第二日。我抱歉地对小艾说，我昨晚吵到你们了吧？
小艾疑惑地看着我，没有啊，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也有点奇怪，没，就是我昨天做了一个噩梦，叫得很大声，我想是不是吵到你们了。
我们家的门全是带隔音的，就是叫得再大声别人也是听不见的。除了……昨天你是不是看见我哥了？他突然问。
啊？隔音的？那为何你哥能听见我的叫喊？
他神色凝重地说，这间房原本是一个大间，后来分开切成两个小间给我哥和月欣。这分隔的材料只不过是厚厚的木板而已，所以你这边的动静，我哥哥都能听到。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个房间本是艾月欣的呢。
我哥昨天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就走了啊。
没事就好。我哥快结婚了，你别打他的歪主意哦。他笑着和我打趣。
我从来不做无用功的事。等我找到发簪，过完夏天，我就要离开海桐。
这时，只见一个老者从二楼长廊最里间出来。艾少卿也尾随而后。我知道这便是小艾的父亲了。立刻缄默。
他父亲从我身边经过，艾少卿说，这是花离枝小姐，上次她救了小寒。
他父亲严厉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眼，然后对小艾说，没事就多看看经济管理的书，等你哥结了婚你就去打理苏州那边的生意。没事别整天扮得像个女孩一样还喜欢到处疯。去去去，找时间把这一头长发给我剪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下楼。
我有点同情地看着小艾，他耸耸肩，装着若无其事。
晚上我在房中百无聊赖。在这房间走了几圈，希望能找到月欣的一张照片，我想看看这个艾月欣和我到底长得有多像。
可是没有，一张照片也找不到。这让我有些郁郁。
王阿姨给我送饭来时，我问，阿姨，您见过月欣小姐么？
见过的，怎么了？
那您看我和她长得像么？
王阿姨放下饭，仔细地看了看我，大概有七成像。
那您能和我说说这位月欣小姐么？
王阿姨站着，目光飘得很远。月欣小姐大约在十岁前和小少爷一起进的艾家。她突然像说到什么忌讳一样闭了嘴。
花小姐，我只能和你说这么多，我一个做下人的也不好多碎嘴。
我说好吧，不为难你了。心中难免又有某些疑虑。
艾月欣是和小艾一起进的艾家。那小艾……
8
我还是打算去七阁的旧家中看看。在手拆线的那天我就提出住回自己租的房子里。
小艾见挽留不住，便说，姐姐，最近家中要筹备大哥的婚事呢，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还想请姐姐帮忙。例如买个灯或是挑选家具什么的。
我心想，你们家人那么多，买什么需要我帮忙啊？这分明是留我下来的借口。
我故意开小艾玩笑，小艾，别挽留我，我可是会误以为你爱上我了的。
小艾静静地看住我，严肃地说，姐姐，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我避闪他的眼光岔开话题，我明日搬回我租的房子里了，还打算去七阁住的秦府看看，你如果有时间就陪我去。
小艾递给我一只进口的红提，点了点头说，姐姐，这次，我不会让你受伤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我笑，你这个小孩。
9
七阁镇的夜，温婉动人，柳树在风中斜斜地摆动。我本去叩小艾的门让他带我去镇上走走，结果敲了半天没人应答。
艾少卿从房里出来，小寒和明月一起出去了，说去买什么，可能没这么快回来。你有什么事么？
我摇头，本来是打算让小艾带我去镇上走走。现在看来……
如若你不嫌弃，我可带你去。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平日里那么忙，晚上应该好好休息。
不要紧，只是逛逛，劳逸结合嘛。艾少卿不拘谨的时候还是很让人舒心的。
艾少卿换了宽大的休闲衣服出来，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好多。他买了一盏红色的纸灯，带我穿过逶迤的小路。拱桥下的水碧波荡漾，河塘上的船只停靠在岸边，艾少卿手中的红盏灯幽幽明明。
沿路上他和我说了些小艾的事，他说小艾其实是他父亲的私生子，她母亲死了之后他就被人送到孤儿院，长到七岁的时候父亲才在孤儿院中找到他。
那我便多少理顺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难怪小艾喜欢玩玩具，原来他从小就缺失了这些美好。
我说改日月欣小姐来了，我倒要好好地看看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可人儿。都说我长得与她相似，可我的性格却差她太多了。
不，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世界上的万物都是相互生羡的，那不过是因为它们还没有领悟到自己的好。他低头俯看我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有一丝起伏的，是一种交缠的、无法言喻的感觉。
我看着他笑，那你肯定是已经领悟到自己的好了？
他无奈地摇头，虽然道理明白，可有些时候还总觉得自己有很多不如别人的地方。
我拿起一只木刻的四叶草放在手中，人都一样，道理纵然明白，可往往还是装着不明就理。
我让店主在四叶草正面上刻上小艾的名字。背面刻，花姐姐赠。
艾少卿在一旁看，你对小寒如此好，你不怕他爱上你么？
我心似什么跳了一下，你多想了，我只是觉得他缺乏关爱，况且他和明月情深似海呢。
但是爱情这种事情，总是说不清楚的。他提醒。
我轻轻地笑，你们兄弟俩真是有趣，小艾担心你爱上我，你担心小艾爱上我？试问我一介普通女子哪来那么大的魅力同时让你们爱上。并且过完这个夏天我就要离开海桐了，再也不会回来。
他见我认真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语，把那个四叶草的木头雕刻放入手心里。
转过身，却看见对面的西元茶楼里有一对缱绻的身影。一个是明月，另一个却不是小艾。我瞪大了眼睛，期盼所见是假。
艾少卿却不为惊讶，现下世人的爱情都是如此，相守的常常不是自己真正所爱的。
我低下头，那小艾……
他想必也是知道的。
心里有莫明的疼，交迭着涌上来。为何每个人的爱情都如此千疮百孔还要继续延续。
到别墅的门口。艾少卿把纸灯的蜡烛吹灭，递给我。说，觉得好玩就留着，觉得没意思就丢了吧。
我接过来，微笑着说谢谢。
刚要跨进门的时候，看见房顶上的猫头鹰，眼睛幽绿幽绿似乎还透着红，和真的无异。
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10
入夜，无灯。沉闷的空气里泅散浅浅的香。我始终惦记着七阁的发簪以及夜晚看见的那一幕，无法入眠。
起床倒水，握着透明的玻璃水杯沿着走廊走至楼梯处。
蓦然矗立不动。
月色笼罩下，小艾坐在楼梯上，脸斜靠在楼梯的左侧，脸上泛出淡银色的光，眼中有极端落寞的神色。他的脸通红，长发贴住了半边脸，露出的半边，似有泪水滑落。
我不知该如何。
他突然转过头笑，对我招手说，你来，坐我身边来。眼神朦朦胧胧，一看便是喝过酒神智不清。
我说，小艾，我带你回房。
他一把拉过我，我跌到他的怀中。他自言自语般冲我呢喃，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是曾经？
他温热的气息扑过来。我不知所措。他孩童般的外表下有多少从不显露的哀痛？
然后他的吻就掉了下来，掉在我的额上，眼上，唇上，砸得我喘不过气。我手上的水杯“哗”一下从我手中脱落，顺着楼梯滚下去，乒乓作响，在夜里显得特别的深沉。
下人门都从房中跑出来，我从小艾的怀抱中挣扎起来，把小艾交给了王阿姨。
回到房中，我站在梳妆台前梳头，镜前总能看见小艾那一张忧愁的脸。我知道，每颗掩藏在欢乐下的心，必定蕴涵更大的悲伤。
只待我离开这里，找到七阁的发簪，离开这个纷杂的古镇。
11
搬回自己租的房子时，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白日里，我捧着亦舒的小说打发光阴。太阳有些隐退的时候，就带着我的数码相机去七阁镇。
前前后后，一共去了五次。有时候小艾陪我，有时候明月陪我。他们两人，似没任何事发生。
小艾忘了那晚发生的事，如若明月知道小艾曾经为他那般伤心过，不知会是如何。
我亦装聋作瞎，静等夏日过去。
七阁的房内，并无特别之处，所有保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看管这里的人说，刮了一次台风后，这个府邸很多地方都重新修葺过，几乎没有再保留什么值钱的物件。
我连角落都翻了一遍仍旧没有找到什么。自从上次事件之后，小艾对这个府邸充满了恐惧，他几次三番地问我找什么，我都不予回答。
我能和他说，因为一个梦，所以我要帮早已死去的灵魂找她的发簪吗？不会有人相信。
就在事情毫无头绪的时候，艾月欣突然回到七阁镇。
12
隔着复古典雅的围墙，我就看见在凉亭中的她。长发及肩，白衣长裙，摆上是流苏穗蕾丝边，做工极其考究。
待看清她的脸，我的心猛然收得紧紧的。若说她和我有七分像，那她和我梦中所见的七阁就是双生子。
艾少卿站在她的旁边，眉目有些默然。
明月端着糕点从房内出来，见到我，和我招手，花姐姐，进来。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心中有奇怪的感伤。没有见着的时候总想着见，见到了又不愿意见。
她见到我，也有半天的错愕。然后惊叹，好像啊，真的好像。
我摇头，你比我美多了。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大美女。坐下来慢慢说吧。明月说。
我们几人围坐那个白玉小案上浅谈。她是回来走亲。这是七阁镇的习俗，姑娘出嫁前十天，必须回到夫家居住三晚。七日前，再回自家中待嫁。
谈了好半天，唯独不见小艾来。
明月说，不知道他大清早去了哪？
说话的间隙，小艾就回来了。他一改平日的装扮，头发剪短，宽松的运动衫。招摇得晃到我们面前。
你疯啦？我说。
这是我家老爷子昨天给我下的最后通牒，我没办法。这样应该也不影响我的美貌吧？说完也还不忘自恋一番。
嗯，全世界数你最美了。明月奚落他。
他的目光落到了月欣身上，突然声音变得轻轻的，乖巧地说，姐姐，你来了。
再过几日，要改口叫嫂子了。月欣姐，你说是不是？明月问。
月欣有点羞怯，艾少卿一把搂过月欣温和地说道，这是应当的。
13
月欣似乎有满满的心事不与外人道。她拉着我的手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她说，谢谢上次救了小寒，他这孩子，从小就需要人照顾。
真的没什么。
我看她的脸在提到小艾的时候分明有很多的柔情。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爱的人是小艾对不对？
她的脸瞬间煞白，继而谓叹了一声，细细道来。
我与小寒，从小在孤儿院中长大，他以前瘦小，总被人欺负，我就一直替护着他，替他出头。久了，我和他就像亲人般了。在他七岁那年，他父亲来认他回家，我非央求他父亲也带我走，起初他父亲也不同意，后来小寒的婶婶多年无所出，也打算领养一个。于是这样，我就被一同带了回来。
我踱到她身边，搂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其实小艾很爱你，我看得出来。
我终于明白那晚小艾并不是因为明月的背叛而伤心，而是因为所爱的人要嫁于自己的兄长而痛彻心痱。
两个相爱的人，为何不能在一起？
不瞒你说，我已身患绝症，活不过三个月。她的脸发白起来，像肿涨而又糜烂的花。
这件事，无人知晓，你是第一个。不知为何，我有种想对你倾诉所有的感觉。
她从抽屉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取出一个东西给我，这枚簪子，我希望你替我好好保存，这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年，小寒从镇上的古玩店里买来送我的。
这，这，这是七阁的发簪。没错，这是七阁在梦中戴在头上的碧玉发簪，一朵牡丹花的雕刻，背面刻着一个“秦”字。
她点点头。据说这是七阁镇传说里的那个女子的所有物，死时戴在头上的唯一饰物。
我四处遍寻不得的发簪，居然在这样情形下出现。
房间里的花香越来越馥郁。我对这件事越来越恐惧起来。
14
在我租借的房间里，我又一次梦到七阁。她的脸色很好，梳了小小的髻，刘海斜斜地落在眼前。她说，请你帮我告诉他，我爱他。
他是谁？
你很快就会知道。她的声音飘得很远。
这是七阁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醒来后，辗转难眠。
这房间里，没有小艾家那种让人沉迷的香气，使得我的头脑出奇冷静。我的床旁边是那枚牡丹花的碧玉簪，我能想象七阁死的时候对这枚簪子倾注了怎样的情感，她全心全意想对她爱的人说一句爱，可她就这样被人害死在房中。
镇上的那些传说只说对了一半，七阁根本不是自尽，她是被人杀害。
一个养女，两位少爷。这情景多像艾家的如今。
思及此，我猛然被簪子的锋利处割到手腕，那枚簪子像有生命般将我手中流出的血吸得干干净净。更加通透起来。
这簪子，经过了这么多年，成了一个有灵性的东西。
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被这簪子一一所熟知。我把它纳入怀中，闭上眼。
慢慢的，终于明白这所有的来龙去脉。
我要再去一趟艾家，完成七阁遗留在这个镇上的最后的心愿。
15
走亲的最后一夜，出嫁前的倒数第七日。朦胧的月影班驳落下丝缕的光，照在艾家小小的花园内，照在屋内白色素裙的女子的脸庞上。
几百年前的七阁也如此女子站在窗前，眼神萧索，期期艾艾地等待出阁，等待生命的结束。等待那个她一直深爱的男子与她相会的最后一夜。
她身后站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的身后缓缓地抱住她，想必爱她极深，他为她摘下髻上的碧玉簪的同时，伸出了他的手掐紧了她的脖颈。
她毫无呼喊的余地，她看着他手中的碧玉簪渐渐咽下最后一口气。
当她所爱的人赶到时，见的，只不过是一具发白冰凉的尸首。
他永远无法得知她在出嫁当晚约他前来的心思。
她的冤魂久久不肯离开这个古老的小镇，百年来一直飘游不去。
我打开月欣房门所见的一幕，都如同碧玉簪呈现于我脑中的一样，她正被人狠狠地掐住脖颈。我上前拿出碧玉簪插入那人后背，碧玉簪如同水蛭一样不停地吸食他的血液。可他并不松手，而是很温柔地对月欣说，几百年了，我终于可以与你同死。
我死劲地打他的手仍然于事无补，我眼看着月欣的脸渐渐暗下去，呼吸慢慢停止。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我大喊，艾少卿你这个妖怪，你害了她几百年，到现在还不放过她！
可是他也听不到我说话，他身上的血液被碧玉簪吸得干干净净，他和月欣双双倒在地上，成了两具僵硬的尸首。碧玉簪掉在旁边，丝毫没有沾染半滴血迹。
随后赶到的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吓得不知所措。
小艾的眼眶里是干涸的枯井，掉不出一滴眼泪。
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我只不过代替七阁说出这百年来的真相。
16
七阁爱的一直都是秦家的小少爷，可她应允嫁与大少爷原因之一是不想忤逆养父的意思，二便是她早已身患绝症。
她夜夜戴着心上人送的碧玉簪坐在窗前。她的思念，她的爱，全都给了一个人。而她却忽略了另一个爱她的人——她即将嫁予的夫婿。
其实他早早就知道了七阁心中所爱之人，他由羡生恨，当他得知七阁因早就身患绝症才嫁给她时，他的恨意就无法抑制地爆发了。她在大婚前夜亲手掐死了七阁，再将她装成上吊自尽的模样，用钱财疏通午作和官衙，此事就被谣传成另一个说法。
谁料七阁的冤魂久久不肯离去，一直游离在这个镇上，将她的悲痛延续到每一个相似的家中。
她不过一个平凡女子，百年不肯投胎，只为了手刃杀她的人。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想告诉她的爱人，她被杀害当晚想对他说的话。
那三个字，经历过千百年，终于成了永恒。
17
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我镇定自若，他们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出我是杀害艾少卿的凶手，因为他全身的血都被抽干，这些已经无法用医学常识做结论。我只得把我的梦和碧玉簪子告诉我的一切如实地说了一遍，亦没人相信我。
可那枚发簪上的指纹居然是已死的月欣的。即使不相信，他们也没有理由抓我。小艾便把我保释了出来。
已经是八月底，夏天马上就要过去。
又是一个夜晚。小镇上依旧人来人往，汤包，七彩糖糕依旧卖得很好。我和小艾走在第一次奔跑的那条老街上。
走到河塘边的时候，小艾问，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枚碧玉簪子告诉你的么？连同我哥哥要害死月欣的事。
我摇头，簪子只是告诉我一部分，剩下的就是我的猜测。
你还记得你家房顶上那只猫头鹰么？其实它的眼是一个微型的监视器，那晚你哥哥过来的速度奇快，钥匙却只有一串，就在我手中，他是如何来到这边的房间呢？后来我发现他房间与这个房间有一个暗通的门，在书柜后面，不为人知。我趁他不在，悄悄地进到他房里去了几次，就发现了端倪。
什么端倪？
我看着小艾的眼睛说，他一早就知道你和月欣相互倾心，只不过他不说，只用这个监视着你们。我看过两次猫头鹰的眼睛，开始感觉不出来哪里有问题，有一次我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才发现，原来他的头是会动的，可以随时看到这园中的一切。你和月欣在凉亭里、在小花园里的一举一动他都了若指掌。
小艾的表情有点恍惚，我不知道姐姐原来也爱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我……
如果早知道的话，你就不会再下毒害她了对吗？
他的脸惨白惨白，你说什么？我……我……哪有下毒？
你没有吗？你在房间里放的那些紫藤花呢？紫藤原本就略带小毒，再加上那味带了药的檀香，闻久了就会慢慢中毒而亡。
你……你……
我说，小艾，我一直以为你那么单纯，善良，美好。我实在没有想到你和你哥一样，对得不到的东西都想毁掉。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月欣早已身患绝症，她怕你伤心，没有告诉你。她是那么那么地爱你。你呢？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想置她于死地。你和你哥一样，都是杀人凶手。
不……不……不……你撒谎，你一定在撒谎。他像遭受了天大的打击一样，表情扭曲起来。
我撒谎？我把头上的碧玉簪取下来，你看这枚碧玉簪，是月欣交给我让我好好保管的，她说这是她十八岁生日时你为她买的，是她最珍惜的宝贝。不过如今，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一扬手，将簪子丢进河塘里。
小艾伸手过来接，没接住，他脸上的泪掉在夜色中。他说，我爱了她二十年。我用我的生命在爱她。
他随簪子跳了下去，“咚”的一声，沉闷没有涟漪。
大大的河塘，一下就把小艾淹没，连同七阁这几百年未了的心愿一同沉入河塘底。
岸上的人都惊恐地围在河塘的两边，叫喊、喧闹包围了这里。
但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今天的一切。七阁镇的人不会因为死了谁而记挂一辈子，世人都有容易遗忘的本能。
有什么从我的脖颈掉出来，是那夜买的四叶草雕刻，一直没有机会给他。此刻，它正贴在我的皮肤上，有深深的、噬骨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我扭过头去看桥上，仿似第一次见到小艾的情景，他单纯的眼睛，潋滟的目光，光华流转的面容，帽子上的蕾丝花边顺风吹得更更迭迭。
他歪着头冲我微笑，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明亮的眼睛在月色中迷朦荡漾。他说姐姐，你好勇敢啊。
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掉在河塘里，一下，两下……随着七阁镇这个古老的传说，逐渐冰凉。（原标题：七阁 作者：张芸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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