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白丁公子狗洞里思食天鹅 青眼泰山龙座前求婚丹凤
词曰:
癞虾蟆,活小鬼,没字之碑,妄欲谐连理。借问氤氲掌簿使,花蕊夫人,岂配登徒子。丈人峰,应自主,云与霞连,水向湘江止。丹诏衔来丹凤嘴,枉却劳心,到底原如此。
右调《苏幕遮》
话说云湘夫就是文小姐一段奇闻,人不尽知。过不两日,家中渐渐晓得了,一传十,十传百,竟说道:“太仆有两个女儿,向来怕人求亲缠扰,妆做了一个女婿掩人耳目。如今年已及期,不得不嫁人了。”但不晓得文小姐这段缘故。外边人信者半,不信者半。看看传入二状元耳朵里来,云状元道:“此掩耳盗铃之计也。毕竟一个就是文氏,一个就是石氏。看见我与兄两无成就,又不得不设局赚人了。你看将来必倩人来与你我说亲,水兄须将猿马心肠系牢,不可堕入他术中。”伊人亦唯唯不题。
却说那白无文,自己一字不通,偏要讨一个有才的为妻;自己满脸生花,偏要讨一个有貌者作配。访来访去,不惟才貌兼全者绝少,即有貌者一概没得。若论闺阁中岂真无一个有貌的女子?只因白公子一副嘴脸,自己也看不过了。曾有人编他两只《黄莺儿》道得好:
君面好蹊跷,似锤馗,锅底焦,痘疤好似珍和宝。舌儿带刀,口生乱毛,更兼装出诸般俏。爱风骚,丫鬟尽怕,私下把头摇。
蠢杀白家郎,做文章,心便慌,不思茶饭呆呆样,笔儿似樯,写来屁香。欹头曲尾田家帐,没思量,天尊苦恼,腹痛肚中膨。
自此有了口号,越发没有人与他说亲了。
忽一日,竟闻得了章太仆家有两位小姐,忙来寻那晏之魁。那晏之魁已曾娶过一个,因死了,思量续弦。白无文对他说了章小姐才貌兼全,闻来甚是动火,与兄各娶一个,岂不甚妙?晏之魁欣然道:“有如此尤物,怎么许久以知?我和你今日不若先降到太仆家中,去呼他几声‘岳父大人,小婿要求令爱为夫人,万望不吝。’他若不肯,‘岳父大人’、‘小婿’已叫得烂熟,名分定了。此计可妙么?”白无文道:“不妥,不妥。闻得这章老儿极是奇怪,见了你我这副贵相,先扫去一半兴。倘然要考起才学来,那时节,亲事未成,先要急杀了。”之魁道:“如此怎么处?”无文道:“闻得亲事必须媒妁,我与兄不若各回家去,求父亲为妙。我的求你父为媒,你的求我父作伐。谅一个天官之子,一个都宪之儿,这小小的太仆卿,自然惟命是从了。那时娶到家中,恣意作乐,真正快活杀了!”之魁道:“被你这两句话我的骨头先是酥推了。可快快回去,速速求亲,明日行聘,后日做亲,尚要迟两日哩!”
两个说完,果然各自回家对父亲说知。那儿女之情人人有的,儿子这等说得如花似锦,岂有不听之理?先是白左都去望晏尚书,求他为儿作媒,晏尚书亦以其事相托说出来。都是章太仆之女,各各应允。
左都别了吏部,即到太仆家来。有人通报,太仆忙忙接进。相见时,左都极其谦恭,太仆忙问道:“不知都宪公有何贵干,枉顾蓬庐?”左都道:“下官非为别事,因冢宰晏公令嗣,少年英伟,学力文章人人传诵,志不苟谐伉俪,必须金屋阿娇方许纳璧,所以未获齐眉。闻老冏卿令闺爱四德优娴,足与冢宰令嗣相当,下官特作月下老人,以为秦晋系丝之使,老冏卿谅不见拒耳。”太仆笑道:“足承都宪公雅意、冢宰公俯垂,岂不甚愿?但两小女俱已有托,不获仰攀显达,方命之罪,容当负荆。”左都道:“晏公朝廷重望,将来台鼎之期,不卜可知。令爱与令嗣成婚,未尝有所屈辱也。倘佛晏公之意,老冏卿能无虑乎?”太仆变色道:“婚姻大事自应择婿,岂以势分炎赫,遂易我从?若眷恋名位而以子女求媚取荣,此真狗彘不若矣!岂君子之心乎?断不敢奉台命。”左都见太仆说得斩钉截铁,没奈何,只得告别。
白左都方去,晏吏部又到了。太仆接见之后,便谢罪道:“方才都宪白公屈驾到此,为贤郎未曾受室,极道冢宰公不弃寒微,欲与卑职连朱陈之好。不料小女福薄,俱已字人,不获从命,有佛冢宰公重聘厚情,故敢请罪。”晏吏部道:“原来令爱已许人了。所许何人?”太仆道:“所许云、水两位殿元。”吏部心下正不足意两人,便冷笑道:“他两位是簇新少年状元,自然该许,老夫辈过时颓货,料然不及他的。但是慢慢看去,新的可交,还是旧的可交,就是了。”太仆也笑道:“卑职这顶纱帽久已不欲戴了,蒙圣恩不获乞骸之举。若冢宰公可以见怜,得遂鄙愿,感踰百朋。”说得晏吏部无言可答,便艴然而去。
太仆将此二事与二位小姐说知,文小姐道:“婚姻岂可势位相加,料也奈何爹爹不得。但是二状元处未曾订得着实,怕他别有所图。”太仆道:“我亦虑及于此,欲央人去竟说我还有两女,与他作合,料必不辞。”文小姐道:“如此万万不能成了。他毕竟疑是石霞文之计,为文小姐、石小姐两个作暗针也。”太仆道:“如此奈何?”小姐道:“孩儿倒有一妙计,不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状元之心牢牢系住,两状元之身牢牢缚定矣。”太仆与湘兰小姐无不叹为奇绝,太仆道:“只是得一个不尴不尬人去说方妙,此人倒也难寻。”文小姐道:“孩儿倒寻一个绝妙的人在此。”太仆忙问道:“是哪个?”小姐便将前日松风来此说破的那秋人趋原与二状元有旧,央他去说,决不疑心。太仆便将名帖去请秋人趋。
却说秋人趋在京开店,看见云、水两人中了状元,绝不与他计较,竟将梅再福的名认了自己真正姓字,久假不归了。心里思量要亲近两个状元,又恐章太仆女婿会面说破,不好意思。正在那里巧画一条计策去□相知,不期的太仆名帖相邀,满心欢喜,便欣然将胡须刷得光光,衣裳穿得楚楚,巾儿带得方方,牙儿漱得白白,方马鞋儿着得齐齐整整,白骨扇儿揩得干干净净,一程来见太仆。鞠躬尽瘁,满面添花,“老先生”、“老大人”,忙忙打恭;“晚生”、“小子”,“小子”、“晚生”,急急称呼。太仆与他说知此事,授计而行。
人趋欢喜无外,即便领命到状元院中来。将两个禀揭央门上人传进去。两个状元各将揭儿开看,只见上面写着:
晚辈旧相知秋丰贱号人趋谒见
云锷老水伊老殿元老爷大人足下,幸祈勿拒,至感至感
贱名单具
外又有两个单帖上写道:
眷侍晚生秋丰拜
云、水二状元看了,笑个不住,只得出去迎接。秋人趋看见来接,此身如在梦中,又如在浮云里,几乎曲折了腰,拱酸了手,口中不绝道:“晚生该跪门求见,怎么倒烦二位状元爷劳动。”再不肯走,又道:“状元爷请先,容晚生跟随而入。”转是云、水两个笑道:“秋兄旧相知,何须如此?”人趋万分不安,只得一拱道:“小子无状从命了。”缩缩退退、(足局)(足局)促促,一路趦趄不前。到了院,忙道:“二位状元爷请台座,容秋丰拜见。”未及回言,又膝儿喀然跪在地了。两状元慌忙搀起,道:“秋兄如此过举,小弟们倒不安了。”然后起来相见,无数巧言令色,又足恭之态,不暇细述。坐定椅上,如有芒刺屁股,也不着实。
水状元道:“自西湖一别,不料又两年矣。”人趋忙打恭道:“原来状元爷还记得。”云状元道:“两年来妙技想一发精了。”人趋又打一恭道:“托赖状元爷洪福。”水状元道:“秋兄今日有何见教?”人趋忙答道:“小子无事不敢擅见。只因有个章……”说了半句,竟不说了。原来慌慌忙忙,几乎说出章太仆央他来的话。云状元道:“秋兄为何说了一个章字便住了。”人趋忙转口道:“不是说章,是说相。京城外有个相氏,向系旧族。如今有两位小姐,年方二八,才貌兼全,有一令兄,名为相水兰,哥妹三人面庞仿佛,不肯轻易择配,必要天下才与相敌者,方许嫁之。小子闻两位状元爷尚未娶夫人,特来作伐。”水状元道:“承兄盛情,只是不要假借他人名色方好。”秋人趋连忙答道:“天下惟有小子秋人趋这样老面皮假借名色,此外岂犹有其人耶?况那相氏现有兄在,状元爷欲观其妹,观其兄即可知也;欲试其才,即时出题立等,其才亦无不可知。要假哪里假得?要冒哪里冒得?状元爷高明贵人,自能明见万里,何必狐疑?只怕舍了这两个才女,再无人可配状元爷了。”
伊人便对云状元道:“秋兄既如此说,明日便同云兄一往以试其言,何如?”云状元道:“小弟只为总戎一片美情,此心不忍相背,水兄竟自去罢。”水状元道:“云兄何痴也!琵琶已在他船上弹矣,而犹恋恋此造琵琶之人。况覆水之谈,兄意坚矣,而犹作此想,将无藕虽断,而丝犹未断耶?不然,守硁硁之小信,忌宗嗣之大计,窃为君子不取也。”云生被水生几句话打动了心,便道:“章台之柳,既已攀折他人手矣,尚何未断之丝?今闻兄谕,风流肠肚本不坚牢,被伊牵惹,能无断乎?”水生大喜,对人趋道:“云兄已肯作刘晨,明日阮肇当携手同行,而入天台矣。但不知果有仙姬否?”人趋道:“梅再福可以假得,刘晨、阮肇亦可以假得,状元爷竟学秋人趋后身耶?”说罢三人大笑。留了人趋便饭。
人趋别后,即忙报知太仆。太仆忙于城外寻个幽避之所,将二小姐乘夜抬往,没人得知。
后日,人趋果然同了两状元出城寻访。两状元于路商议,将名姓果然改了:云状元改姓名巫云,水状元改姓名蓝水。人趋已识居处所在,转是逢人便问,所问之人即是太仆差来打点应答的。到了一个所向,真是绿水绕孤村,青山围小屋,好鸟有声,野花无数。水状元心中怏然大喜,道:“所谓天台,是耶?非耶?”云状元亦道:“洞口桃花何在也,不知果得享胡麻饭否?”
说话之间,早已见幽人之室矣。人趋假问一声,即便推扉,而无如十扣不闻。流连半晌,始有俏书僮启扉而出。忙将名帖接了进去,复出来说道:“家相公偶抱微疴,不及奉接,请相公进去会罢。”
三人一径进去,果然幽窗寂静,白日羲皇可接;小苕沉绿,半帘花鸟相窥。书僮道:“相公请坐,家相公即刻出来了。”不半刻,“呀”的门响,只见一个少年秀士飘飘然有处云之志,渺渺焉真如玉之姿,不让渡江的司马,宛然掷果的潘安;假作病容,愈增波俏;佯为呕秽,益见丰神。与三人揖罢,低声微气,若不胜言,说道:“承三兄远访,本当陪侍。奈弱体多灾,久羁庇褥,即欲归寝,幸祈恕罪。如有台谕,不妨令小僮传命。”两状元道:“不期兄有贵恙,反搅起居,请自便安,何敢过劳贵体。”相水兰便一拱道:“得罪了。”即便进去,而两状元怅怅然如有所失。
秋人趋对那书僮说道:“这里巫、蓝二相公,当今有名才子,久闻你相公奇士,特来拜访。”说罢起身,扯书僮一边,说些儿鬼话。书僮早已会意,忙到里面去。一会即出来,传说道:“家相公传言,二位相公天下仙才,自有飞琼蕊珠作伴。家小姐尘凡陋质,何敢仰缔潘杨,以辱有名才子。但既蒙枉顾垂青,家小姐各有诗题请教,不吝珠玉,幸即挥毫。”秋人趋便笑道:“你家相公小姐倒会难人。毕竟疑两位相公不是才子,故要考一考以辨真赝么?既如此,快将文具出来。”只见书僮进去,捧了笔砚,各将锦笺一幅,铺在古几。巫云一个诗题是“云破月来花弄影”。云状元凝思半刻,早已挥成了,道:
巧云欲傍广寒宫,思见妲娥竟不逢。
夜半偷闻丹桂声,花枝含笑上帘栊。
蓝水一个诗题是“返照入江翻石壁”,水状元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道:
江水悠悠最有情,夕阳倒影万峰明。
长流如向蓝桥去,应化芙蓉一座城。
写完,秋人趋俱接来,一看,大声赞之不绝,即便将诗付与书僮道:“两位相公,诗中之状元也;而两位小姐,岂非诗中之状元夫人乎?”两位相公请为传语道:“诗既成矣,两位小姐倘蒙许可,即步原韵见还,幸勿吝教。”
书僮果然拿了进去。不一时,和诗已双双俱到,只见书僮呈一笺与云状元道:“此大小姐之作也。”上写道:
奉和云破月来花弄影原韵
无心出岫到蟾宫,既见姮娥叹不逢。
一片彩霞云外落,光摇花影进房栊。
一笺递与水状元道:“此二小姐所作也。”上写道:
奉和返照入江翻石壁原韵
湘江不尽足知情,石壁翻空情愈明。
谢得余波涵返照,芙蓉一语破愁城。
两状元大惊道:“应对之敏,诗思之巧,兼擅其长。红粉一席,夺我矣!惟秋兄则不知天台路有如此捷径也,今将何以慰我二人?”人趋道:“二公未要着急,少不得将来仙女供刘阮之唱随也。”即将二生之意转对书僮说了,要求许允。书僮两两传述道:“家相公言:家小姐雏莺学语,何敢与凤凰比肩;荆布陋姿,何敢与仙姬并立?乃蒙二位相公见赏若此耶?若不弃葑菲之根,亦愿供箕帚之役。但百年大事非可草率,秋相公既执柯盟,须择吉以纳采,方为郑重。若只凭红叶一诗即可作缠头疋锦,倘后白头致寄,保无遗悔茂林。相公说话如此,秋相公斟酌可也。”秋人趋道:“这也说得有理,必要二公择吉聘定,然后听凭,二公意下何如?”两状元目醉心迷,唯唯不迭。人趋便讨历日来看,择了吉期,同二生谢别。书僮代命,送了出门。
一路归院。至期,果然纳采,仍将巫、蓝二姓出帖。你道书僮何人?乃是白蘋假扮的;相公何人?是章小姐假扮的。恐他不知面貌,故略出来见一面。又恐章小姐不比文小姐扮男人熟,露出羞涩之态,故妆作病形,一出即进去了。此都是文小姐之计。
这且不提,再说那晏、白二公,因太仆不肯许婚,暗暗使人访缉,方知未曾许配云、水二生。又打听云、水已聘相氏之女,大怒道:“这老儿!竟如此可恶!以冢宰之势,都宪之尊,竟不能求一太仆之女为媳,难道罢了不成?”两个商议定了,各上一本,要求天子主婚。天子道:“婚姻,人道之始也,须两相配合。二卿既有佳儿,朕须面论章卿,令彼心允,不得勉强从事。”便传旨召太仆上殿,谕以晏、白求婚之事。太仆面奏道:“臣迈年无嗣,倚二女为后计,须当择人而配。二女得所,则臣亦得所矣。今晏、白二子惟务花酒流连,不与诗书对面,依父势力长城,藉荫袭为衣钵,若臣以二女献谄取荣,不顾身后,则误二女,实即自误也,此臣所以不敢轻许。今蒙圣谕谆谆,何敢固为隐晦。伏乞陛下即召二臣之子,出题面试,如果尺有所长,臣甘伏逆旨之罪,将二女送婚二宦,万无所悔。惟陛下裁之。”
圣上果准了奏,即传旨召二子上殿面试。二子吓得魂不附体,没奈何,病又生不及,死又舍不得,不来又恐违旨,只得随旨入朝。圣上道:“章卿道汝二人学问未充,恣情外务,故不肯以女见许。朕命召尔面试,如果有才可取,当撤金莲烛送汝成婚也。”二子只得拜谢。圣上又问道:“汝二人善于诗词么?”两个大着胆道:“臣等究心理学,不暇旁骛诗同,实未曾学,有所不知。”圣上喜道:“如此则是有志于《诗》《书》了。朕就出一题,作一篇文字罢。”圣上便将《四书》一览,因无文姓白,就出了“犹白之谓白与”一节,因之魁姓晏,就出了“晏予以其君”二句,赐了纸笔。
从早至午,苦思力想,单做得一个破承题。思量望人代做,这个所在,谁敢虎项捋须?圣上等得不耐烦了,便问可曾完否,二子拜答道:“臣等向来文思最为敏捷,今见天威咫尺,思致苦索,破承题方才做完。容臣等归家做绝妙的,以呈御览,感激无任,瞻天之至,谨拜恳以闻。”天子笑道:“汝要归家做完,则金莲烛亦撤不成,二女亦无福消受矣!”忙叫内侍取他破承题看。只见白无文写道:
一节而十白焉,可谓白而无加者矣。盖天下何物为白之至焉哉?必若孟子所云:一白而再白,再白而三白,三白四白,五、六、七、八白,以至九白、十白焉,则可谓一白而无不白与。
又看那晏之魁的,只见写道:
上有雄晏子,而下则雌晏子可知矣。夫晏子因有雌有雄也,今之在上者非雄晏子,在下者非雌晏子耶?宜乎其得意而显也,又谁管其仲不仲哉!
圣上看罢,忍不住笑道:“如此污秽之才溷入成均之地,即朕有子如此,恐无人肯以女为妃也!奈何晏、白二卿不自为耻,而反见怪章卿,以致渎奏,几致污蔑章卿二女。理宜问罪父师,姑念二卿国之重臣,将二子黜归,就学三年,二卿罚俸三年以惩不教不学之耻。章卿二女,听其自许配人,免得再有曳白之子希冀牵丝,以自取戾。”
天子说罢,太仆即上前奏道:“臣长女许配云剑,前因《甘露诗》,已奏知圣明矣。次女欲配水湄,但俱未有媒妁定盟,以致强求入幕,若得圣明面谕二臣,臣女之幸也。”天子大喜道:“朕不意二卿尚还未娶,卿女正宜配之。朕当为卿面谕。”太仆谢恩而退。正是:
他求我不肯,我求他不应,
天子做媒人,男女方相称。
此后有分教:
青城山下,重会故人;金华殿中,忽逢月老。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担水卖人奸兵部当场遗丑 命题限韵圣天子枉驾为媒
词曰:
丑妇常称嫫母,当前又有无盐。强将花烛要求欢,怎奈才郎不愿。豚犬遗惭道路,反来致憾英贤。狐群狗党合成奸,遂使功臣名显。
右调《西江月》
话说云、水两状元,自从纳聘相氏,专等到冬,择吉为亲迎之举,快心满意,以为失了佳人,究竟又得了佳人,岂知所得佳人究竟是所失佳人也。此翻被文小姐算无遗策,藕丝儿已缚住了鸿鹄翅矣。湘兰道:“姐姐许多神谋鬼算,真有七纵七擒之妙手。假使诸葛复生,不是过也。”文小姐道:“愚姊尝对妹妹说才子想慕佳人,如旱思雨。有佳人而不想慕,非真才子也。然使人称曰佳,而名节有亏,如金瓯已缺,玉壶不全,才子犹然想慕之,则又非真才子矣。云状元之想慕未尝无也,而一见失了名节,遂不复顾,此正真才子之意气发露处。若元微之之于崔氏,不过一风流荡子也,而究竟有憔悴羞郎之恨;司马卿之于文君,不过一琴心相识也,而未免有皑雪皎月之吟。故不经一番磨练,如岁寒松柏,经久不渝,而才子始信天下真佳人之作为远胜寻常万万也,而后心折矣,意屈矣,即赏叹矣。此愚姊之所以反复布谋,非敢簸弄两人也,正欲其后之屈折叹赏耳!”说完,太仆朝回,将晏、白公子之事说知,两小姐无不称快。又将许配两元、天子主婚之说细说一番,两小姐且愈为得意不题。
却说詹有威自从陷害文总戎之后,自为得计。单是所生一女,名唤多娇,年已过了二十,尚未字人。若论兵部品秩之尊、爵位之显,岂无一个宦家子弟求射雀屏?只因这多娇面虽涂粉,这几个麻疙瘩究竟不能涂抹;发虽加□,这一个光葫芦,如何掩得真形;衣虽熏香,这一阵葱管气焉能时常扑鼻。问身才,则寸有所见,侏儒国之佳人;问金莲,则尺有所长,祀郊媒之巨迹。秋波虽俏而朝天,春山虽远而如剪。丁香舌重有千钧,瓠犀齿色如象牙。十指似槌,自谓纤纤春笋;两唇如钻,谁称小小缨桃。其余妙处无口可述,所以阎罗天子见之亦畏;催命判官闻之亦惊。哪里有人上门求亲?詹兵部心下十分不快,常常埋怨夫人道:“这样一个好肚子养出这样女儿。”夫人答道:“相公也有分的,不要单埋怨我。”若论他不要拣精拣肥,嫁时也是易的,怕没有饥不择食的子弟。偏是詹兵部自道官高,这样女儿还要拿班做势,必要嫁一个少年风流显达之婿,岂知越拣越迟。
忽闻云、水两状元俱未有婚事,心中大喜,便对夫人说知。夫人道:“两个中哪一个好?”詹兵部道:“云氏与吾旧有心迹,今日要他做女婿,是被人笑话了,不若水状元为妙。”夫人道:“既如此,该早些央媒人去说了。”兵部道:“若央媒人去说,这事便撒了。不若预备花烛,并结亲应用之物逐一打点停当,待我发一名帖去,单请水状元。待他一到,略说几句,他若应允,不消说了;若有推辞之说,扯他进来,竟与女儿结了亲,这时节,他就有翅也飞不去了。结过亲后,他总有口,也难分说了。这个计策可好么?”那女儿在旁听了,止不住笑嘻嘻道:“爹爹好妙计,快些去请那状元来,早早做亲。”
兵部定了计策。择下一日,果然发一名帖,单请水状元。水状元惊讶,与云状元道:“他与小弟素不相知,又且衙门各别,不知何事特请小弟,其中必有蹊跷,回了他罢。”云状元道:“无故而亲,必有所谓。闻彼有女与宿瘤相匹,莫不是要吾兄作玉润之卫玠否?”水状元道:“鸱枭安可与祥鸾为类哉?竟回了去罢,省得又费一番唇舌。”遂回了不去。那知兵部仍差人来说道:“家爷有一位小姐,今日许聘一宦。因姑爷与状元爷同郡,故特请状元爷一会,以问其详,非有他意。”云状元道:“既如此,去也无妨。”
水状元遂依了,亦写一名帖,青峰跟了,一径到了兵部门首。早已有人报知,兵部忙来迎接。进见后,水状元道:“方才尊价说令爱小姐许配敝郡何人,特蒙见召,不识有何台问?”兵部大笑道:“小姐未曾许配,特欲与贤殿元结丝萝耳。惟恐状元不肯枉顾,聊作此言,以相戏也。”水状元道:“婚姻大事,大司马不要认为戏谈。”兵部道:“非戏言也,乃真言也。老夫预择今日,已准备花烛,专等状元驾到,即便合卺矣。老夫实慕殿元年少高才,恐尊意不肯俯就,故走无媒径路。今好事相就,幸毋见拒。”忙叫乐人作起乐来,喧喧箫鼓,闹耳不休。水状元失惊失色道:“大司马不要认差主意,晚生已下聘于相氏之女矣。糟糠安可弃,而竟欲以势位压人矣。”兵部只管笑道:“老夫主意不差,只怕殿元主意倒差了。业已鱼入笱中,鸟归笼内,即欲跋扈,无水矣;若要飞扬,无路矣。若言已经聘定,小女愿备小星之列,何如?”水状元作色道:“晚生曾佩圣贤之教,诵诗书之训,岂肯作禽兽之行,以伤风化乎?”言罢,即便起身欲出。只见里面家人仆妇身上都披了红,挨挤不开,便将状元拖的拖,扯的扯,尽道:“状元姑爷,乞速速进房,与小姐成亲。”连那小姐听得喧嚷,走出来偷瞧,见状元风流标致,欲意也来拖拖。
此时状元急得没法,乱嚷道:“就要成亲,也须好好讲话,怎么这等行径?真正可笑之极了!”兵部方说道:“殿元既愿成亲,不须如此扯拽。且叫傧相念诗赋起来,请殿元好好进去。”方才这些家僮仆妇逐渐走开,耳中只听得笙箫细乐,淫淫不绝,水状元没奈何,想下一条计策说道:“大司马既要晚生为赘,岂有无媒而娶之理?待晚生写一书,请云年兄来,浼他作伐,方为成礼。”兵部大笑道:“原来殿元之意必须媒妁以成好事,这有何难?云殿元与老夫不十分契合,何须烦渎他来?待老夫发两僮去请白都宪、晏冢宰二位来,浼他执柯,岂不妙于云殿元乎?”水状元闻言,尤急得没法,真正有翅难飞。只见兵部果然发帖去请晏、白二宦了。
且说青峰小斯,起初听得鼓乐声响,只道戏弄,不料后面竟将状元拖拖拽拽,竟认起真来。便乘他嚷闹,不提防溜了出来。急忙忙走回院中,一五一十报知云状元。云状元大惊,想道:“此真正无耻小人,深为奇事,若非天子一旨召之,则不可解矣。”忙忙冠带去面圣上,圣上又退回宫了。急得没办法,只得到司礼监中,央他进奏。圣上得知此事,也觉好笑,即手书一道旨意云:
速召修撰官水湄便殿封事,临轩以待。
这时节,兵部方请到晏、白二宦。那晏、白二宦因章太仆以女许配两状元,自己罚俸,儿子出丑,心中恨恨不忘。闻兵部之女丑陋非常,今配水状元,要他执柯,心中大快,忙撇了正事,匆匆而来。水状元明知一丸药合就了,恨无壶公缩地之法,惟呆呆不语。那三个笑容不绝。兵部排起一席喜宴,管待大媒。方欲得一杯酒,忽内侍早将旨意捧到,方知召水状元入对,喜得水状元如死里还魂,惊得三个人如乞儿没棒。兵部忙对司礼监道:“公公,今日下官招赘状元,肯容片刻待合卺毕入对,定当谢德。”司礼监道:“皇爷临轩待对,哪里可迟一刻?三位必要留住殿元,本监就去回旨了,悉听皇爷主意。”三人无言可答,眼睁睁听水状元跟了太监起身,出门时拱一拱道:“有虚盛情,得罪了。”正是:
被人笑杀詹兵部,今番熬杀多娇货。
没趣气杀白左都,扯淡恼杀晏吏部。
此时鼓不鸣,锣不响,傧相无颜,乐人减色,家人一场扫兴,小姐咽了残涎。谈的谈,笑的笑,詹兵部一发难为情了。晏、白两个道:“方才小弟未来之时,老主意结了花烛,不怕这小畜生胡赖,然后小弟辈至,应一应故事,这是绝妙的了。”兵部道:“小弟哪里料着有这一道旨意,自以为瓮中之鳖了,故尔迟迟,不以为意。不知这道旨意霹然来的,想是被人走漏消息。”那家人在旁道:“小人请晏爷时,见云状元头踏前来,忙忙的,想是入朝。”詹兵部跌脚道:“是了!是了!一定是这小畜生了。起初小水身后跟一个小厮,后边不提防被他溜去报知的。”晏、白二人道:“怎的詹翁作事这等不精细。”
三人正在谈话,懊悔之时,只见一角文书飞报军情。看时却是成都府来的,报称青城山寇势甚炽,速乞调选贤将,发兵剿灭,以安地方等语。詹后部道:“前日贼势尚微,文斌尚然陷设;如今贼势蔓延如此,恐不能荡平,奈何奈何。”白左都便接口道:“司马公如今正可出一口恶气了。”詹兵部忙问何计,白左都道:“云、水两个小畜生,但知文事,舞弄毛锥而已,哪晓得韬略中枪刀的武备。明日司马早朝,奏过圣上,言贼势甚是猖狂,宜选贤能授职,荡平安辑等事。圣上必然问起何人可将,那时待小弟保奏云剑文武兼才,可专调任;冢宰公就保奏水湄谋智有余,可参写机。哪白面书生岂知兵事?管教他双双头颈付于贼人之手,岂非一网打尽了!”詹、晏二人拍手大赞道:“好计好计!”白左都道:“还有一说:倘他侥倖成功,也不可不虑。请预先觅一个刺客,假作投军,乘机杀了二人,尤为干净。如此计策,便将章老儿两个女儿多做了望门寡,你我三人恶气都出尽了,此所谓借刀杀人,绝不费力。”商议已定,各自回衙、专待明早上疏不题。
却说水状元随旨入朝,见云状元也在朝房,方知旨意有来由也。司礼监回复天子,天子即命召二卿内殿对事。二人即忙进了内殿,拜谢已毕,天子就问詹兵部招赘之故,水湄备述其事。天子笑说道:“晏、白二卿以不才之子妄欲求婚,詹卿以不扬之女妄欲逼赘,可谓千古创闻,此皆朕之过也。”二状元忙跪谢道:“此系臣等之事,陛下何过之有?”天子道:“朕实不知二卿尚未纳室,前日章卿欲以二女配嫁二卿,朕方知之,并欲朕主其事,朕已面许。因两日奏疏纷烦,未遑与二卿说知,以至水卿今日又遭此窘,非朕过而何?今特以此意晓卿,卿其择吉以娶可也。”
二状元相顾失惊,上前奏道:“蒙陛下垂念微臣,欲以章太仆二女配臣,二臣诚出望外。然臣等已实聘相氏女矣,今若又奉陛下之命,将来置相女子于何地?况臣等闻太仆止有一女,已嫁于人,今忽称有二女,其中暖昧之情是难适度。伏惟陛下鉴察。”天子道:“卿等聘定相氏之女,朝中诚无人知,理难再娶,但朕已面许章卿,将来亦置二女于何地?况章卿定有二女,所以晏、白二卿为二子求婚于前,章卿亦为二女求配于后,又何暧昧?又何难度?料章卿必不于朕前作诳语也,二卿如此疑猜不信,朕当同二卿临章卿家,引二女一见,何如?”二人忙谢不敢。
早已传旨,摆列銮舆,天子登驾,幸太仆家。太仆闻知,远远忙排香案,迎接銮舆。文小姐闻知驾幸,预晓得为婚事而来,与章小姐说知,即忙妆扮起来:裙拖湘水,髻挽巫山,环珮铿锵,带裳摇曳。真正如天仙彩女一般等候。天子一到,早已同了夫人山呼拜见。拜毕,即便转身入内。二状元偷眼一看,虽不十分细看。然而绰约仪容、惊鸿游龙之态已隐跃于目前矣。前日相氏之女只见其兄,犹且情不自持,况今章氏之女亲见其面,岂能无动人乎?天子见二女丰姿绝世,顾谓二状元道:“二卿见否?前以为一女有婿,今则双女无夫,章卿岂诳语乎?”便唤太仆近前说道:“朕以卿前日之言面谕二卿,而二卿谓卿家一女,已适于人。今有二女,中多暧昧,卿且细辨以释其疑。”太仆道:“臣有一婿,乃假婿也;臣有一女,乃义女也。假婿、义女在或有或无之间耳。今已还乡,如云归岫,如石投海矣。假使二状元与臣女合卺之期,少不得假婿、义女出见一面,又何暧昧之有乎?如他日有别出之情,不合所言,愿甘伏罪。”
天子又对二状元道:“卿谓何如?”二臣又对道:“陛下洪恩,老太仆盛意,非不感佩。但臣实聘相氏之女,亦非诳语。”因备细奏道举唱和诗及吉日行聘之礼俱陈于圣前。天子又对太仆道:“如此奈何?欲以卿女为正,则彼已先定相女;欲以相女为正,则卿女又有碍矣!卿与二女细商可也。”太仆谢恩进内,忙出来奏道:“臣问二女,二女说道:‘情愿先娶相女,后娶臣女,愿让相女为正,臣女为妾。’”又将袖中两本诗稿呈上御前道:“臣恐二状元疑二女无在,今将诗稿进呈御览。”圣上一看,只见一本上写“章湘霞”,一本上写“章湘兰”。略看一、二首,大赞,对二状元道:“二卿非二女不足以为妇,二女非二卿不足以为夫,二卿今当首肯矣!”两个状元相对犹豫不决,天子又道:“二卿疑诗稿非二女所作么?朕当出题面试,令卿四人唱和,即当玉镜台之下可也。”于是天子举笔亲书:云剑题曰藏霞,寓意娶湘霞也;水湄题曰采兰,寓意娶湘兰也;湘霞题曰迎云,寓意配云剑也;湘兰题曰止水,寓意配水湄也,俱限成字韵。云、水二人见天子命题限韵,此时亦无可奈何,不得不从了。
不一时,只见四人之诗一齐俱呈御览。云状元《藏霞诗》云:
圣世祥开起赤城,飞来一片伴云生。
小臣意外承天赐,金屋收藏奏九成。
文小姐《迎云诗》云:
卿云烂漫凤城生,欲与飞霞闻丽明。
两意相迎天散彩,赓歌喜起一时成。
水状元《彩兰诗》云:
幽谷香从王者生,同心藉尔得机成。
采来欲作衣间佩,操里声谐谢圣明。
章小姐《止水诗》云:
千顷汪汪波独清,游鱼得尔自关情。
东西且莫流无定,帝命填桥好事成。
天子看四诗已毕,逐一嘉赏道:“四作各有关情之处,而又不失应制之体,真朕世之祥麟瑞凤也,朕岂可不和一首以誌喜起之盛乎?”各将四人赞一句云:
五色鱼鳞绕帝城,一天霞彩远相迎。
水光遥与云华映,气结芝兰教道成。
是日,才子佳人唱和风流,天子亦为之动情,逐道:“结褵之后,朕当召卿夫妇登殿,赐宴唱和,以见佳人才子相得益彰之盛事也!”太仆并二状元俱各谢恩。太仆欲命二女谢恩,天子言:“夫妇,人道之始,今既两相缔结,俟于归之后,同二卿谢恩可也。”说罢,即便摆驾还宫。正是:
一波未定,一波复起。
天子爱才,文章有喜。
此后有分教:
两个佳人,变作六个;六个佳人,合成两个。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三军奏凯方表是男儿 一疏朝天始成为侠烈
词曰:
昔年曾赠张华剑,今日故人重得见。峨嵋一旦整峨嵋,虎面由来非虎面。凯歌声里人欢忭,草莽臣登天子殿。封章一上九重知,害正权奸多远窜。
右调《玉楼春》
话说天子回朝,二臣谢恩归院。云状元对水状元道:“弟以为太仆二女即文氏、石氏之化身,假婿是石霞文,则二女必是文小姐无疑矣。弟初时订交石霞文,以为才子之难得,仅得一见,而不意又遇吾兄,始信才不限定。然霞文始终易辙,兄则经久同心,则霞文之才,才中之贼;而吾兄之才,才中之仙也。虽有才而欲全其才,究竟是难的了。初时约婚文小姐,以为佳人不易有,仅得一逢;而不意又有相氏之妹。既得相氏之妹,忽而又得太仆之女,始信佳人原非意定。可惜文小姐失身改弦,不得于二女同举齐眉之案,此心反忽忽欲动耳。”水状元道:“兄云假婿义女,太仆言已归乡,日后也还要相会。但石兄既去,其妹岂有尚在此之理耶?承圣天子眷眷于你我二人,太仆又拒绝他人,而坚欲相配,此意又十分执拗不得。弟亦可惜石氏之妹,才妹不凡,而忽有不成婚之说,遂使闺中少一唱和之友,亦为恨事。然弟与兄天涯异处,而聚首一堂,今已作相氏之姻娅,而复成章女之姨亲,亦天之巧于成就,不欲才子佳人天各一方也。但天子犹欲鸣雁之后登殿谢恩,尚有一番酬唱,弟与兄当整备诗料,不可使二女反夺诗人一席,方为妙耳!”云状元亦笑而然之。自此两人朝夕吟咏以待成婚不题。
且说詹兵部专等早朝,即将青城山寇炽之事奏知天子。天子忧形于色,道:“此寇为害多年,屡屡骚动不宁。迩年以来,损兵折将,毫无功绩。不谓日前又如此告急,怎得一个智勇兼全之将,一举殄灭此囚,朕心方快耳。”话犹未毕,只见白左都上前奏道:“连年不能灭寇者,以举荐非其人也。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伏见状元云剑少年历练,智谋有余,使之讨贼立功,必能一月三捷。况古之羊祜、杜预以书生树建伟绩,剑诚今之祜、预也。惟陛下推毂,任之川西,川可平矣。”天子道:“剑乃白面书生,焉知兵事?卿欲挟仇中伤耶?”左都惊得面如土色。只见云状元上前奏道:“公尔忘私,君尔忘身,国尔忘家,事不避难,臣之职也。况班定远投笔封侯,司马卿檄定巴蜀,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昔虞诩、张纲曾为梁窦中伤,欲置其命于贼人之手,而甯季、张婴束手就缚,欲害二字反使名流后世。愿陛下枉臣以讨贼之职,授臣以专阃之司,赐臣得以便宜行事,无使权倖于中阻挠,无一月而贼可平矣。虽白虎如之荐举,不出于至诚公心,而臣自料可当其职也。”天子大喜道:“不料卿如此胆略,朕复何忧?”即令带兵部尚书征川大将军印。
却又见晏吏部上前欲奏道:“臣闻将在乎谋,不恃乎勇,然一人之谋有限,必须参赞而成。伏见状元水湄与云剑才智相若,况交契异常,使之参谋帷幄,必能同心共济。惟陛下察焉。”奏未毕,只见水状元即忙答道:“此是一网打尽之计,欲使臣二人委命于贼也。然柳浑书生,张延赏不能及之,况一隅之贼势如冰山,臣愿与剑同事,殄灭此寇,以图报效于陛下也。”天子闻言一发大悦,即命水状元带兵部左侍郎征川参军印。天子亲拔三千羽林军,武库中铠甲器械俱极鲜明,又调两员挂印总马为先锋,带领七千人马。又赐上方剑、空头勅,便宜行事,赐了三杯御酒,径往四川进发。却于路上即招募智能之士,来者纷纷不计其数。
忽一日,有两个投募的人来投参军麾下。参军问他姓名、来历,一味扭捏支吾,参军大疑,问他乡贯,却不思量着竟说洛阳人氏。参军想道:“既是洛阳人,便与云年兄同乡了,怎么倒投我这里来?不免将他送往云年兄那里去。”登时即将二人送在云状元麾下。
二人见了云状元,低头不语。状元叫他抬头,原来是认得的。你道是哪个?却是做篾片的符良星、尤其显。他因费了白公子二百金,公子恼了,将他逐出不用。无处安身,即便去学了此拳法,一路骗人,渐渐里杜撰些枪棒的架子,直流到京都。那日正在街上打一阵流星锤,舞一阵枪棒,恰恰撞着詹兵部经过。忙收不迭,却被兵部捉回衙门去。兵部意中原要寻个刺客,见他两个能言快语,又且会使枪棒,问起时,恰与云状元有些关碍,兵部便将行刺之说托他。他两个一力担当,兵部赏赐二人些东西,事成之日又许重用,故此一路赶来投募。惟恐云状元认得,却投水参军。不料参军竟送到云状元处。状元一见,就认得了他,兜头一喝道:“你两个莫非又是白公子差来行暗算的么?”两个见了云状元,心中已慌,又被一喝说破心中之事,一发满面如霜,磕头如捣蒜,答道:“小人等闻老爷征川,招募奇才,不自量力,竟来应募,何敢暗算?”云状元道:“昔日以青城山之寇借题害我,今日必定因青城山之寇乘机害我了。不然,既是有才,何不投我而投参军?”叫左右绑去砍了。只见两旁走出四个刽子手来,登时将二人绑了。两个吓得魂不附体,喊道:“此非小人要来投死,乃詹兵部要我来行刺也。”云状元便勒了口词,大惊道:“贼未见面,几致丧躯,幸得天败其党,意外泄露。”即忙差人报知参军,好将募土旗收了,把两人囚在车中,待得胜后奏知天子,定罪取决。
兵马行了不多时,到了四川地方。虎面大王预先差人打探,早已探知兵马到了。问起军中主将是谁,说是姓云,又是洛阳人氏,心中疑道:“难道是锷颖兄?论起来,他不过由进士出身,怎么到得武职地位?难道又有人借此陷他么?”再差一名喽罗打探,恰好官兵已到,早被人捉了进去。云状元将好言骗那喽罗道:“你山中有多少人马、粮草?前日,文总兵怎么输了?如今可还在么?”喽罗一一答道:“山中不比往年,单弱兵马共有四、五万,粮草堆积如山,将士如虎。单是我大王向欲投顺,因无门路,朝廷但思剿灭,不务抚绥,哪里能够征得服?就是文总兵,智勇兼全,究竟落了大王之计。他如今也倒好,安安静静坐在山寨里,倒免了奸臣陷害哩。说话已完,悉听将军老爷发落。”云状元方知贼势浩大,难以力争,更晓得文总兵尚存之信。即便叫人将酒饭与他吃,一面请水参军商议军务。
水参军到时,云状元即将喽罗之言细述,便道:“此贼既有归顺之心,明日小弟不免亲往慰抚一番,免得劳思费粮,倒是美事。况且天子许我便宜行事的,兄以为何如?”水状元道:“此计诚妙。但兄是军中主将,一去便无人坐镇了。小弟凭三寸之舌,仗兄之威,今一往谕之,看彼意思诚否,兼窥其地利形势何如。”云状元道:“兄若肯往,事必济矣。但入虎穴之中,须相机行事,审势发言,不失之卑,不失之亢,方可望事之济耳。”水状元道:“谨领尊命。”
到了次日,备了些彩缎花红美酒,带了几道空头勒命,身边跟了两员骁将,几个健卒,发了三声炮响,所获那个喽罗逐一指点许多路径,具说文总兵所败之地。早已有伏路军士报知大王。大王即便披掛下山,迎接进了洞中,八员将佐并七十二洞头目雄雄纠纠排列两旁。状元与大王施礼已毕,水状元道:“吾闻将军霸占此山,扰动蜀地,因朝廷无心抚缉,致使将军不能革心革面。今下官特奉兵部尚书征川将军之命,前来招抚将军,其速谕所属头领将卒归顺天朝,不失封侯之位,去邪从正,身名两全。倘恃顽不顺,将来玉石俱焚,噬脐无及矣。惟将军图之。”虎面大王尚未及开言,只见八员将佐并许多头领俱扰扰嚷嚷起来,道:“既然朝廷有招抚之命,怎么诏书也没有?奉了什么鸟将军的命要来招安,分明要骗我等去坑杀了。大王不要听他说话,不如把他杀了,忙领兵去与那鸟将军厮杀。”虎面大王大怒道:“天朝大人在上,尔等怎敢罗唣?且两国相征,不斩来使,我等草窃一方,安敢发此胡言?即不愿投顺,也须好好送回才是。”众人听见虎面大王一番说话,方才住定。水状元道:“水某忝中今科状元,今服王命,来征不庭。因怜尔等不服王化,弄兵潢池,故尔奉刺来此慰抚汝等。汝等尚然如此桀骜,吾水某堂堂七尺,岂畏死之人哉?无诏旨者,缘迩年当道之臣惟谓尔等顽慢不恭,宜剿不宜抚,所以出师之日未敢据请。今闻尔等投诚有志,特与征川将军相议而来,蒙圣明许我二臣便宜行事,所带空头勅御填注,尔等应授大小官职,回朝即受实衔。尔等不思改悔,反欲加害使臣,某视死如归,岂畏尔等而钳口结舌耶?”虎面大王忙谢罪道:“某等不知礼义,恣行有日,得罪状元。今状元开某等自新之路,诚某等更生之年也,敢不奉命?”因命取花红美酒分赏头领。诸头领即把花红扯碎,美酒倾泼在地,各走开了,大嚷道:“山寨好不快活,到去受人箝制。大王要降自降,我等情愿厮此。”
大王对水状元道:“人雄非不欲待罪辕门,奈这些悍夫藐视王法,事不谐矣。请状元速速回寨,恐有变心,祸生不测。”自己披掛上马,送下山来,也逐一指点路径,直送出八里岗口。水状元去远,大王忙拨转马头,叫道:“尚有一言相问。”状元又转,忙问:“将军尚有何言?”大王道:“请问天朝中军主将姓云,乞将尊讳并号及籍贯示知。”水状元即将云状元始终说了。大王大惊道:“此吾故人也!”忙将自己姓名说知,便附耳低言道:“如此行计方可剿除。”水状元领计而别。
大王归寨,聚集诸将道:“尔等何鲁莽之甚也!一个状元也是上天星宿,就要杀他,倘天降祸灾,如之奈何?我亦非真要就抚,也不过诱他,将骄卒惰,一举而擒之耳。”诸头领都大喜道:“我等不过一勇之夫,安知大王深谋远虑也。”大王便调拨七十二洞兵将,俱要明日下山,大战一场,使官军不敢正视。于是诸部将领自都去收拾兵器。次日,果然都下山了,山上不留一个。大王与峨嵋说知计策,峨嵋因天朝来将一水一云,想着当年乌云大水,暗暗称奇。
却说青城山向来止通一路,虎面大王上了山后,便于山后另开两路,兵马出进,只有贼官晓得,官军并不得知的,所以出没不常,无从窥测。只是他原是正人,不过避祸隐迹于此,怎肯终身陷于不义?今见水状元来招安,心中不胜之喜,怎当这些党类不肯同心!无可奈何,惟恐害了水状元,所以自送下山。一闻了云状元为主将,心中尤是大快,即将计策授知,叫他外边作备敌计,别将精兵从山后抄杀入来,占住此山,放起人来。又将多兵埋伏归山之路,以便内外夹攻。故于此时将合山兵马都要下山,不许留一个在山上,单留文总戎,已嘱咐他引路,单等行计。
那水状元回营,将万颀公之意一一说知。云状元大喜道:“不料吾之故人却原来在此间遁迹,今日天赐成功,正你我二人立名之日,即万兄出身之始也。”
次日,云状元领了二千人马出阵厮杀。只见那边贼营出马果然是万颀公。两边各自会意,战了几十合,不分胜负,各自收寅。
且说水状元领了五千人马照了万颀公之言,一路行去。只见一个老人在那里招手,水状元起以为神,随他进去,细叩方知是文总戎。因前日匆匆即去,不及相见,今番欢喜不消说了。到了青城山上,真正没有一人,便将各洞放起火来,四下里都有伏兵。八员将正在出阵与云状元先锋交战,忽有喽罗报道:“大王不好了!山上火焰焰、赤蓬蓬,想是〔起〕火了。”诸洞头领回头一看,果然见红火烧空,黑烟迷路,都无心恋战,奔走八里岗去。云状元催动兵马一路赶杀进去,直到山前。只见山上人马如云,要上山时,山上木石乱滚下来,许多将领没奈何,只得望一条小路一走。正走之间,一声炮响,左右两彪人马杀将出来。这里杀进去,虎面、峨嵋都从中杀起来,杀得八员大将俱作无头之鬼,七十二个头目尽为断颈之魂。其余杀不尽的都投顺了。正是:
占住名山已有年,洞中另有一壶天。
早知要作刀头鬼,何似投诚识圣颜。
水状元将诸洞寨栅尽皆烧毁,惟虎面、峨嵋正所不即烧坏。两个大王即时去了戎衣,归命拜服。云状元让功于参军,参军又让功于主将。即时搀起颀公,云状元叙了契阔之情,并拜见总兵。总兵见云生少年登第,而且建立大功,不胜称美。此时正匆忙之际,总戎不暇问及家事,云状元亦无暇谈及。即将空头敕,赐万生总兵职衔,到朝再凭圣意,论功行赏。倏忽之间将一座青城山有名大寇一旦扫灭,蜀人无不感悦。班师之日,焚香送出蜀界。正是鞭敲金镫,人唱凯歌,好不兴头。于路文总兵征问家中之事,云生也不明言,微露其意,总兵怀疑不决。
且说捷书到了兵部,兵部只得上闻天子。天子大喜,反赏晏、白二人荐贤之功。到京之日,天子亲排銮驾出迎,真正荣耀无比。云、水二状元即动了一疏,疏中言万颀公投顺之诚、剿灭之计。龙颜大悦,即实授两广总戎之职,峨嵋封为二品夫人。宣上殿来,山呼已毕,天子问道:“卿家何处?为何事陷入贼营?一一奏知。”万颀公袖中忙出一疏上呈御览。天子细看,只见疏上写道:
草莽臣万人雄同妻雷氏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具
疏为被陷逃祸,至今负罪不义,恳除奸佞,培植忠良,以维国本事。臣本教授万送之子,清白传家,诗书遗后,从未尝有不义之心、无耻之念,以自外于王化者也。只因昔年臣友云剑——只今征川将军,家传宝剑一口,偶尔玩赏,遂露奸臣白虎如之子白贲之目。百计要求,千方劫夺,不遂其愿。听游手狡猾小人符良星、尤其显之计,以泼天无妄之祸加守正有志之人。时贲父官势熏天,炙手可热,臣虞剑蹈不测之祸,履莫大之灾,劝剑避迹他方,潜身外地。不谓贲捕风而风已无声,捉影而影已无迹,遂欲株连蔓引,迁怒于臣。臣思九阍万里,呼吁无门,遂尔逃遁蚕丛,隐身林莽,诚不思剑有塞翁失马之福,而臣亦有天日重见之欢也。至于总兵文戎,忠节贯天,精诚格地,非智勇不及而遭此,皆神奸暗算,以至披殃。兵部尚书詹权恶比豺狼,凶同枭獍。始也授以疲兵羸卒,而兼有易子折骸之伤:既也挠以恶侄参军,而不无偾比舆尸之辱。然而苏武之节无愧于前,洪皓之守媲美于后,千秋所重,万古同钦。而权奸之遗害忠贞,真堪发指。即今云、水二臣几遭陨越,苟非天露,事未可知。臣以为不除奸倭,则忠良无奋兴之思,而君子道消;不植忠良,则奸佞无退避之念,而小人道长。斌也宜加褒录之典,权等宜申放逐之条,而〔白〕虎如之势焰、晏无极之朋比,合谋害正,表里为奸,窜逐诛夷,权其轻重,庶律法不废,且赏罚不偏,而国本亦维矣。谨疏。
天子见疏,大怒道:“原来有如此委曲,朕何不明,被奸臣蒙蔽若此。”因召云、水二卿上殿,问道:“詹权复有何陷害?”云、水两状元便将符、尤二人投军行刺之事一一述知。天子大怒道:“朕何负于彼,而彼竟欲以朕为奇货,贾于草寇乎?”即着殿前指挥使速将詹权绑付朝堂,待朕亲勘。
不一时,指挥率了许多校尉拿取詹权付朝,天子亲自勘问。五刑毕备,始供出晏、白亦与铨谋之说,登时又将晏、白二人拿到。三个面面相觑,无言掩饰,只得实说了。因将詹、白、尤、符,并白无文问成斩罪,即时取决,妻孥没入为奴。晏无极朋比为奸,姑念不为戎首,减死一等,其子无魁论为鬼薪。总兵文斌败非其罪,志节可嘉,即代詹权为尚书之职,论功行赏。云剑、水湄灭寇有功,剑升为中极殿大学士,湄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其余将佐俱各照功封赏。此正是好人恶人消长之一会也,有诗为证:
心术由来莫坏真,于今谁不骂奸臣。
当时指望将人害,谁想原来害己身。
此后有分教。
父女相会,宜喜宜嗔,翁婿细谈,且疑且□。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是是非非二小姐千般巧计 颠颠倒倒两状元满肚疑心
词曰:
图成八阵人谁晓,美女心肠巧。二郎迷路入桃源,由径难寻,来往已多遭。玄霜捣尽云英见,不识如花面。衷肠领倒尚如痴,六个佳人,两个是心知。
右调《虞美人》
话说天子升赏已毕,即赐二学士钦娶,文尚书给假两月,然后赴任。尚书犹不知小姐之事,云学士恐他不好意思,不便说明。那松风小厮偏会调唇弄舌,把从来底里的事作个空闲如坍河一泻都倾在尚书肚里。尚书心中含愠,没奈何,只做不知。一等见圣之后,忙到章太仆家。与太仆相见了毕,太仆无非叙些精忠不屈的话,尚书无非叙些抱惭自愧与那久阔的话。一盏茶后,文尚书便问起若霞嫁石氏的真假,并投托章公配女之有无。章太仆道:“真也真的,有也有的。但如今令爱嫁已多年,小女亦配有日,真的难变了假,有的难变了无,只索罢了。”文尚书怒容满面道:“老夫只有一女,临行执云姪之手而托之终娶。不肖女素号聪明,向称有礼,彼时亦与闻之。何意半途易辙,聪明作顽钝之举,有礼蒙无耻之名。幸亏今日不在这里,也省了老夫许多羞辱。但章兄何不检明来历而遽信之不疑,使鬼城之奸始以一误小女,而又再误令爱耶?”太仆忍不住笑道:“老尚书也不要当真,也不要错怪了令爱。令爱惟聪明,所以能为聪明之事;惟有礼,所以能为守礼之人。故其眼高于顶,所择之人,不惟自己得所,并小女俱得其所,即小弟感之已甚深,又何一误、再误之理乎?”
尚书听了此话,一发疑心,道:“所嫁何人?章兄不以为辱而反以为荣,难道云学士之英才风度,而此子反过之耶?”太仆道:“英才风度未必过于云学士,却也与学士相当。不特姓名同于云学士,即才也一样无异,貌也一般无殊;不特才貌同于云学士,即富贵功名也一毫不让。但小女所嫁姓氏略不同耳,其余亦仿佛相同。尚书公,你道以为误乎?不误乎?”文尚书转辗解说不出了,便道:“如今只有一个云学士,怎么此人件件相同?且令爱同小女嫁了一个姓氏,又有甚不相同?而章兄说话一发糊涂了。”太仆道:“小弟说话并不糊涂,令爱嫁与石霞文,小女嫁与云湘夫,岂非两个?如今令婿也在,令爱也在,待小弟请他出来一会,便晓得了。”
说话未毕,早见小姐从屏后转出,见了尚书,涕泗交流。尚书一见如此光景,也不免悲酸起来。太仆也叫湘兰出来见了文老伯公公。总戎见二女都不曾加笄,大惊道:“既是嫁了,为何如此妆饰?”太仆大笑道:“尚书公不须疑了,令爱嫁与石霞文,竟是自嫁自了;小女嫁与云湘夫,竟是嫁与令爱了。如今令爱也在此,令坦也在此,令子舍也在此,小弟与尚书竟是儿女亲家。”说罢,哈哈大笑。文尚书尚在华胥梦中,忙问若霞缘故,若霞便将男妆一事自始至终历诉无遗。文尚书听罢,大笑起来,对太仆道:“多谢亲家屡屡照顾小儿,奈小儿无福消受好媳妇耳!”太仆笑答道:“令郎倒也可以消受小女,但小弟无福消受这样好女婿耳!”
笑了一回,尚书将二学士钦赐归娶之说说知,若霞小姐将颠颠倒倒哄诱之事悉已说明,叫尚书只做不知,尚书允诺。太仆正问二学士怎不见来,只见有人通报二学士到了。太仆忙接进来,相贺一番,谦逊一番。坐定,文尚书开言道:“老夫征蜀之时,曾将小女终身面托云兄,今云兄一旦高东驷马,遂背前盟,一娶再娶,竟置小女子散地,恐非扶植名教之意也。”云学士道:“老伯有所不知。小侄初意坚于金石,不顾功名,匍匐道路,无非感老伯当年临别时依依执手之情也。不料令爱无心小侄,先自背盟,如夜之珠既碎而不复全,荆山之玉既玷而不可磨,乃欲委罪小侄,小侄乌得不自明而受黄允之谤也?”文尚书道:“据学士尊意,万无复纳小女的事了,但恐小女可以舍学士,学士究竟舍不得小女,奈何?”章太仆接口道:“无论云学士舍不得令爱,即水学士恐亦舍不得石氏之妹耳。”水学士忙道:“小婿前固订婚于石妹,后因云兄坚辞文小姐复归之意,并绝小婿之婚,其曲亦在于石,不在小婿也。而今日又何舍不得之有?”太仆道:“尚书之坦霞文,老夫之坦湘夫,今闻二位钦娶有期,将文小姐与石妹俱到了舍下。一等二位奠雁后,俱欲送入院来,听学士调度。只恐此时学士俱不能自主了。”二位学士道:“如或果然,小婿无可调度,听令爱与相氏之妹主意如何耳。”太仆道:“不特此也,闻霞文并与相氏有亲,其时恐要费一番唇舌耳。然吉日已近,宜令秋兄去通消息了,先娶相氏,后娶小女,以遵天子之命,可也。”二学士依言,请了秋人趋来。人趋道:“明日小子当早去通知便了。”坐了一会,俱各别去。惟尚书在太仆家中说说笑笑。文小姐又设下一计,与太仆说了。太仆又授计与秋人趋而行。
且说人趋停了一日,到学士院中回话。相见了,人趋道:“小子奉二位学士尊命,到相家去通消息,”相水兰心中大是不悦,道:“前日舍妹是许姓巫、姓蓝,未尝许姓云、姓水,是许两个俊雅秀才,未尝许状元、学士。小弟家世寒微,哪里可以仰攀贵室?荆钗裙布,哪里可以备办资装?若是姓巫、姓蓝的,不消说起,竟来娶罢了,若是姓恁么水、恁么云的,断断不敢从命。”二学士听说,俱慌了,便道:“你何不说姓巫、姓蓝的就是我二人改姓的人?”人趋道:“小子怎么不说?他只不肯信,又道薄倖书生往往假人名姓,娶人闺女,骗到家中,竟为侧室了。岂有明明帖上姓巫、姓蓝,而临娶忽变为云、为水?焉知云不是浮云、水不是流水?连你做媒的也是一个秋根,梦秋了。”小子竟被他骂了好一会,不敢开口。后面小子又反复辨驳,方说道:“我只是不信,若是要我信时,仍请他两个到草舍来,当面说明,方许来娶,不然不敢轻易相许。倘姓水、姓云的娶了去,后面又有姓巫、姓蓝的来娶,叫小弟哪里去寻两个舍妹还他?”相生如此说,二位学士自家斟酌。两个便笑道:“要我两个再去一认,亦何难之有?明日便当造访。”人趋要去回复太仆,忙告别了。
两学士正在谈笑之时,忽见万总兵来到,笑道:“小弟闻二兄钦娶在即,一来预贺,二来作伐。”二学士笑道:“万兄戏谈了。小弟既即日要娶,是有了亲矣。哪里又有恁么作伐之事。”总兵道:“小弟为二兄作伐,也只在钦娶之中,而不在钦娶之外。”二学士忙问道:“是哪个?”万总兵道:“今早承尚书文老先生见访,彼云曾以令爱见许云兄,又有恁么石妹见许水兄。今二兄竟欲舍旧图新,故特命小弟前来致谢二兄,宜念往日之情,不为已甚之举,失便宜中反得了便宜,也不可知的。”二学士道:“往日之情固然应念,但是贻笑他人耳。”总兵道:“他说不娶文、石两小姐,只恐先订之相女、圣上主婚之章女都不能娶了,是两小姐关头甚大,二兄不要受他牢笼为妙。”二学士不悦道:“向以为尚书端方可敬,今不以自女为不肖,而反晓晓不置。小弟钦娶,先相后章,悉出圣裁。到了日期,看娶得娶不得,有何牢笼?万兄不要被他愚了。”岂知万总兵明明晓得其中缘故。便笑道:“正要看兄到了佳期果然娶得娶不得,只怕先要娶了文、石二小姐,连那章、相二宅小姐,不消娶得多来了。兄若执迷不肯娶他,只怕要受受牢笼。二兄以小弟被他愚,小弟道二兄真正被他所愚了。”二学士虽听得说话蹊跷,只道他戏谈,绝不以为意。总兵谈笑而别,临去又道:“二兄若到了日期,不遂愿时,小弟再来处分便了。”说罢而去。
到了次日,二学士果然仍扮作秀才,出城往相家去。此时路径已熟,不知不觉到了。那边有人窥探已晓得。进门只见前日书僮笑道:“两位相公今日又来了。”二学士忙问道:“相公在否?”书僮答道:“在厅上,有人说话。”二学士便立住脚。书僮道:“进去是不妨事的,将来都是一家至亲。”二学士只得进去。
进了仪门,只听得说文小姐怎么,章小姐怎么,看见进去,两人下阶相迎。见的不是别个:一个却是相水兰,一个却是石霞文。见过了,水兰道:“此间霞文曾拜家父为义父,与小弟胜似同胞,文才听说亦与巫兄相知过的。”霞文道:“岂惟相知,将来正要做朝夕相依的至亲了。”水兰接道:“正是你我四人都是至亲了。只是一说前日小弟偶抱小恙,便二位忽忽而去,胡乱使家僮传命,竟不一一细问出处,遂以舍妹得缔丝萝。前日秋兄人趋传谕亲迎一节出自钦典,小弟骇问由来,则以巫、蓝之姓易为云、水,小弟心中大为惊讶,秋兄反覆详辩,始知巫、蓝即云、水也。今蒙光顾,有何台谕?”二学士方才开口道:“前因敝相知秋兄道令妹小姐才倾苏会,貌若夷光,欲为小弟作定婚之主人。小弟不自揣量,轻造高斋,承兄翁不弃,俯垂金诺。彼时易姓来访者,恐惊动起居,非有他意也。而兄翁前日与秋兄所言之事,今日弟辈复造潭府,以释前疑,并请虚诳之罪。”水兰笑道:“如此脱空状元正好配脱空夫人,恐舍妹不足以相当也。但我义兄此来非为别事,因云兄曾与尚书之女订约,水兄亦曾与义兄之妹联姻,今闻舍妹于归在即,特来商议,至期竟欲送入院中,以听二兄尊裁,彼之意如此,二兄将来作何调度?”二学士道:“文、石二位订约联姻,事非虚妄,但其中委曲难言之故,小弟也不好出诸于口,乞石兄自言之。”霞文道:“小弟前日代文小姐剖肝露胆,一一为兄披陈,而兄于广寒之枝既折到手,竟不欲见姮娥之面;诸般霞彩吐露君前,而朝天之后竟不肯一谢素娥,况兄若娶了文小姐,又小姐自然改头换面,内家腔调,兄必为之见怜矣!岂犹兴无风之云,抱无底石栏,而起是之疑忌哉!语云:人生何处不相逢。兄自味知。”云生道:“许多说话承言之于前,而今又听之于后矣。但小弟任兄自言,不欲屑屑相角也。”相水兰道:“云兄之于文小姐如是矣,而水兄之于义妹则又无一毫折挫而亦拒绝之,似乎无谓。前日小弟亦往探义妹,义妹备述水兄薄情。一诗相订,终身是从。而时当见赏,则幽谷之香既舒,犹忍使之守贞;春风已不须待矣,而尚无催妆之人。一枝照水,望兄怜也而兄竟不见怜;二月含章,待兄知也而兄竟不得知。至于情云湘夫为月老而至今尚无绾其丝者,借《甘露诗》作冰人,而至今不肯捣玄霜。遂使罗浮徒牵伊人,伊人何曾惜得美人一寸肠乎。义妹谓此言中之义,惟小弟深知之,惟小弟能言之。他人虽或知之,而不如小弟知之为切;他人或能言之,而不如小弟言之为亲。”竟将一首梅花诗意细细道完。又说:“水兄何竟负义妹一片苦心,而甘作薄情人耶。”水学士道:“此非小弟负令妹,亦文小姐负之耳。”霞文忙作色道:“文小姐何罪而彼此交劾之?”水学士道:“云兄辞文小姐复归之请,文小姐遂传言,谓小弟之婚亦不成。非文小姐负之而谁负哉!”水兰道:“才子原不易逢。佳人固自难得。如愚弟兄两人欲择一配,做了许多圈套,月下仅得两人。请二兄不如照前娶了二氏罢。讲来辩去,究竟讲不过原要娶他的。还有一句紧要说话,闻二位兄定舍妹后,又定了章小姐。此事真么?”二学士道:“此事实不相瞒,也是有的。”水兰便作色道:“果然如此,二位兄竟差了。前则已订,而有停妻再娶之讥;后则再娶,而复有得陇望蜀之诮。况章老职隶九卿,小弟绝枢韦布,何敢与之颉颃?彼女宦室门楣,舍妹蓬茅陋饰,何敢与之比肩?况舍妹虽生贫贱,性甚骄傲,而不相让,二兄何不修边幅,误我二妹耶?”二学士谢道:“此亦非小弟所愿,系太仆面求天子作主,不料天子亲幸其家。彼时小弟也曾实告,幸喜章女甚贤,竟肯情愿让小弟先娶令妹,后娶章女;情愿让令妹为正,自己作偏。小弟辈方肯应允。”水兰道:“天下可有这样尅己的人,只怕他落得做人情耳!小弟倒有一计:明日不免将舍妹抬到章府,议论停当,省得临时晓晓。二兄也不须另择吉日,就是这日一并娶了,也不须到舍下来娶,舍妹竟住在章府以待吉日,何如?”二学士道:“如此只怕太便宜了小弟。”水兰道:“只怕还有文、石二小姐的事尚有许多不便宜耳,请二兄于这吉日一并娶了罢。”二学士道:“岂有此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何可相强?”水兰道:“倘有不得不娶之势,有不可不娶之情,二兄何以处耶?”云学士道:“小弟前日有言在先,要相求时,情愿跪门请罪。”水学士亦忙接口道:“我要求时,一一照样。”霞文道:“到得跪门求时,何若今日嘴强。”立起身,对水兰道:“妹妹,我同你进去,且待他跪门这日再作道理。”水兰道:“姐姐言之有理。”两人携了手,同进去了。
二学士竟如做一场大梦,惛惛懂懂,一个分明是石霞文,忽然叫起“妹妹”来;一个分明是相水兰,忽然叫起“姐姐”来。疑心他诈局相骗,说话句句刺心;疑心他真是娥眉见过多时,毫不露一些破绽。真正天师被鬼迷路。无法再问,只得出门回院。那个书僮站在门首,水学士忙问道:“方才我两个与他说话的一个是你家相公么?”答道:“一个是我家相公。”云学士问道:“哪一位可是石相公么?”答道:“那一位是石相公。”云学士又问道:“既是石相公,怎么叫起‘妹妹’来,难道就是文小姐么?”答道:“相公与石相公相处多年,难道一个石相公还不认得?石相公既讨了文小姐,则石相公便做做文小姐,也无不可。”水学士道:“既是你家水兰相公,他怎么叫起‘姐姐’来?难道就是石小姐么?”答道:“相公与家相公会了两次,难道我家相公还不认得?家相公原与石相公结拜,则家相公便做做他妹子,有何不可?二位相公也不消疑心了,吉期娶亲,少不得一联八个个俱是至亲,都要会面说清的。”两学士道:“哪八个呢?”答道:“两位相小姐,两位章小姐、一位文小姐、一位石小姐,并石相公、家相公,岂非八个?”说罢,嘻的一声也进去了。
两人出了门,一发疑疑惑惑,恍恍惚惚,一时说是男子,一时说男子中怕没有这样丽人,一定是个女子;一时说是女子,一时说女子中怕没有这般胆智,仍是个男子。愈说愈乱,越猜越疑,便商议道:“和你去问秋人趋,料他决不敢骗。”
一路来问秋人趋。人趋道:“他央我作媒,学士诈我执斧,小子但知撮合而已,哪里晓得是文是石,是哥是弟,是姐是妹。且学士当时对面尚不识,小子不过偶然,难道倒晓得?”急得两人没法,商量又要去问章太仆、文尚书二位了。正是此后有分教:
金街称贺,瑟协琴调;泰岳生辉,冰清玉润。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打破疑团旧朋友与新朋友一家完聚 参通妙想大姨夫与小姨夫两姓姻缘
词曰:
菩萨由来能化身,无端变幻百花春,今朝方见佳人面,执政原多屈膝臣。把臂旧,画眉新,两姨四姓一家亲。水穷云起文章盛,瑞凤祥麟乐至尊。
右调《鹧鸪天》
话说云、水二学士心中疑惑不决,要来问文尚书、章太仆缘故,急急忙忙,方才走到。与二人旋礼毕,只见两乘轿子抬进来,竟到里面去了。后面跟的是相家书僮,对了二学士微微一笑,也自进去了。文尚书问道:“二学士适从何来,太阳几欲西下,犹栖栖不惮烦若此?”二学士同答道:“侄辈正有疑事请教尚书。”太仆道:“二位有何疑事?试言其详。”二学士道:“侄辈前日言婚相氏,原非着意必成。承人趋秋兄形容过美,欲促侄辈往探,诚不欲以名爵之贵,夸耀于彼,故以云、水一姓,易为巫、蓝。昨晚人趋往订娶期,彼以易姓可疑,必欲再识一面,侄辈只得复造其门。不意石兄同相兄竟以姊妹相称,携手入内。此中殊不可解。今特请问:石霞文果是令坦,与相水兰果是义弟兄?是一是二,是假是真,望乞明示。”章太仆笑道:“论起石霞文,是尚书的令郎,老夫的小婿。原其始则老夫之义儿,又是假婿。尚书的令坦,又是爱女。”文尚书也笑道:“就是相水兰,虽则与小女为姊妹,实是小女的夫人;石霞文虽与小女为夫妻,小女实是伏他。以娶了太仆的令爱,以为一则何尝不是一,以为二则何尝不是二,以为真则何尝不是真,以为假则何尝不是假?二位学士请自思之。”两个听了叨叨说话,带水拖泥,疑得不耐烦了,便道:“据章老伯说,则石霞文就是文小姐了,怎么又说是令坦?据文老伯说,则水兰、霞文就是姊妹了,怎么又说是夫妻?难道相水兰是文小姐,石霞文还是石霞文?又难道相水兰是石小姐,他哥妹二人竟在那里假作姊妹相称么?”尚书、太仆笑道:“此中缘故,连老夫也都不晓得。云学士要晓得文小姐是真假,除非仍问石霞文;要晓得石霞文真假,毕竟亲问文小姐。水学士要知石小姐真假,除非仍问相水兰;要知相水兰真假,毕竟也要亲问石小姐。不然,到底不能明白。”话犹未毕,只见方才进去的二僮道:“两位相小姐请二位老爷说话。”尚书、太仆别了两个学士进去,他两个坐着不去,只管胡猜乱想。
你道明明的,为何只管疑惑?只因文小姐假扮的石相公,云学士自虎丘相会以至今日,会过几遭,所以再不疑心。就是文小姐,水学士倒疑到了。云学士摇手道:“决不其然!决不其然!若是文小姐,小弟虎丘之时并乃尊亦不认得,难道此时也就是文小姐么?况他哪里晓得小弟,就假扮男人,与我订盟?且何老官分明说嫁了石相公,投托太仆,真知的见,岂有漏我的道理?”水学士被他一顿说,没得开口了。
只见尚书、太仆出来。太仆道:“方才乘轿进去的,原来是相家两小姐,闻小女亦许配二位,竟来讲明先后嫡妾的道理。那相小姐贤哲得紧,他的议论倒妙。说文、石二位小姐既系二位学士先订之婚,自然先娶要让他。即受诰命,亦要让他。自己同小女情愿后娶,情愿作妾。若是二位学士只肯娶文、石二位小姐,情愿陪伴一世,结为姊妹,再不嫁人。叫老夫传言二位学士意下何如。”二位学士听说罢,到呆了,没法回答。文尚书大笑起来,道:“老夫想二位学士决不肯娶小女与霞文之妹了,不如说明白了罢。”二位学士忙鞠躬道:“若得说明,感恩非浅。”尚书道:“你说石霞文是哪个?”二学士道:“小侄不晓得。”尚书道:“石霞文就是小女文若霞,相水兰就是儿妇湘兰了。你道相家二小姐又是哪个?”二位学士道:“不晓得。”尚书道:“一个就是小女的夫人湘兰,一个就是湘兰的丈夫文若霞了。”太仆也说道:“你道两个小女又是何人?”二学士言:“实不晓得。”太仆道:“一个是尚书令爱文若霞,即老夫小婿,又名云湘夫,即是石霞文。一个是老夫小女章湘兰,即尚书媳妇相水兰了。故有时夫妻相待,有时以姊妹相称,实无奇异。二位如今可晓得否?”二位学士如梦方醒,如睡初觉,才大惊道:“如此说来,反反复复,颠颠倒倒,一个不过是文老伯的令爱,那石霞文之说竟是子虚大人了;一个不过是章老伯的令爱,那石霞文之妹、相氏之兄竟是乌有先生了。侄辈向来如在混沌之中,莫知所始,莫知所终。请得将始终之事,一悉其详。”那尚书、太仆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小女一个失身于石霞文,一个失节于云湘夫,二位学士斩钉嚼铁的不肯娶了,就把始终言之无益矣。”说罢竟哈哈笑进去了。二位学上晓得有些不悦,追思前事,懊悔无及。此时日之夕矣。两人寂寂寥寥,坐在太仆家中,又无人出来相留,连小厮也不见一个。没奈何,只得凄凄凉凉如下第秀才回家。只觉得一步懒一步,走不动。
此时因叫松风、青峰看守院中,不曾带去,二僮见天色已晚,不见回来,忙来打探。远远见回来了,笑嘻嘻迎上来道:“老爷怎么此时才回?”二学士也不回言,到了院中。闷闷不悦,夜膳也吃不下,到了更余还不肯睡。松风便问道:“老爷今日欣欣而去,欣怎么闷闷而回?莫非怪小厮们不来找寻么?”学士道:“难道我与水爷两人是三岁小儿,要你找寻?!”松风战兢兢道:“既如此,怎的这等不快?”水学士只得把前项事一一说知。松风与青峰也都惊疑起来,道:“文小姐怎的这等奇幻得紧,把两位老爷置在暗室中,竟是没一些亮光。直到今日开了天窗,方才照见。如今忧也没干,愁也徒然,不若明日央人去相求便了。”水学士道:“只是前日决决裂裂回了,如今怎好意思央人去说?”松风道:“总之是文小姐胆智甚巧,向来被他瞒过。然此番无非道二位老爷不能参透,勒啃刁蹬,使老爷辈也觉难为情耳。前日万老爷自己许允的。”两个方才大悟道:“有理,有理。”才方睡了。正是:
做了愚人,不识佳人。难见佳人,要求丈人。须央故人,再作冰人。若要佳人,做个矮人。
到了明日,鸡尚未啼,绝早起来,坐以待旦。天略放光,即往万颀公寓来。哪知门尚未开,只得做个僧敲月下。万颀公闻知,心中早已明白为着这事了。相见后,忙问道:“二兄绝早见顾,毕竟朝中有什么大事了?”两个笑道:“钦娶正务,尚未曾完,朝事哪里有工夫预知。”颀公笑道:“是了是了,佳期在迩,敢是预备喜筵,二兄亲来邀小弟赴筵了。请先回,小弟随后梳洗即来。”二学士只管笑,又不好开口,转亏松风插嘴道:“万爷不要难为两个老爷了。其实为文小姐、石小姐亲事要央求万老爷去说,故此早来相求。”万总兵道:“你这小厮,倒会游嘴。你家两位老爷悉听钦意取裁,先娶相小姐,后娶章小姐,文、石二小姐决不受他牢笼了。前日我竟被他所愚,今日你这小厮又来愚我么?”二学士方才大笑道:“万兄不要见罪小弟,日前所言,其实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竟被他笑无遗策了。”便把从前骗起直到昨日方露的事说得干干净净,并二老并多不悦,故此相求之意、告恳的事。总兵假为吃惊道:“这怎么处?前日小弟将二兄断不复纳之意说得天翻地覆、海枯石烂、万无是理,今日叫小弟如何开口?真正是为冯妇了。”二学士只得作揖哀恳总兵。总兵笑道:“二兄如此苦求,(扌弃)我面皮不着,只得做做冯妇看。”于是别了二学士,二学士再三叮咛“耳听好消息,眼望旌旗捷”的话,立等他回音。
总兵去了半晌,即便回来,二学士忙问佳音。答道:“音似佳,而尚在半佳之间。二老初然闻小弟之言,浑如冰炭不相入矣,后来见小弟再三苦劝,真正舌敝耳聋了,”才道:“老夫之意有何作难,但是小女道学士骂得太狠,立定主意,叫老夫也难主张。如今既是万兄这等委曲劝慰,且待赐娶这一日,去娶一娶,再作道理。”二学士听他话头不痛不痒,半尴半尬,没奈何,只得别去,心里捏着无数鬼胎。
看看到了吉日,果然打起钦娶牌。万颀公、秋人趋两个冰人先往,然后二学士打扮得真正风流,两乘花轿,高深黄伞;点起流星火炮,一路如雷,锣鼓喧天,笙歌鼎沸;骑从如云,旌旗蔽日,夹道之人,骈肩累日。此夕何夕,真正热闹无比。到了太仆家,二老故意偏不出来。傧相念了几遍诗赋,方才慢慢出来,道:“二位贤契,今日是娶相小姐,还是娶章小姐?”二学士曲躬答道:“文小姐也要娶,章小姐也要娶。”话未毕,里面来了两个侍婢,一个是红萼,对着云学士道:“家小姐命小婢前来对老爷说:小人、奸人、丑人,怎配得正人君子!老爷当面错过,也无懊悔。如今家小姐情愿嫁了石霞文,做个衣冠中禽兽了。”云学士忙道:“烦姐姐传言,下官当日但认得石相公,不认得文小姐,以致出言得罪,容合卺后谢罪。”一个是白蘋,对着水学士道:“小婢奉家小姐之命,伊人不惜美人肠,反罪文小姐相负,不识相水兰好言,今愿嫁了云湘夫,两个负心人做一起罢。”水学士忙道:“下官当日道是石相公负我,今日方知我负相水兰。种种擢发之罪,一并异日负荆罢。”二婢唯唯而去。万颀道:“二位兄诗才最易动人,何不做起催妆诗,以打动两位佳人耶。”两个果然依言做来。云学士提笔写道:
十年不识姮娥面,今日方思张敞眉。
喜看三星火在户,迎云霞彩莫迟迟。
水学士提笔写道:
含章殿里有梅花,照水多情未有涯。
为望寿阳忙降妆,春风几度长兰芽。
写完,云学士向文尚书深深一揖,把笺双手递过,道:“仗岳丈吹嘘。”水学士向章太仆深深一揖,也把诗笺双手递过,道:“望泰山鼎力。”尚书、太仆道:“只是小女执拗得紧,也罢,和你只得再去相劝。”
那两个小姐,要(扌勒)他跪门求见,两学士偏不提起,今见了催妆诗,便旧诗题两句,改了两字,要打动他,忙写来,叫两婢把诗题放在盘中,随尚书、太仆出去。两个道:“小女被老夫一顿发作,意已转了,只是嫌催妆诗不是只般做,特出一题另做,要会意着了即便上轿。”二学士笑欣欣道:“要做诗,便做百首也不妨事。”忙叫拿题来看。只见红萼、白蘋捧盘来道:“昔日李谪仙在明皇前,杨贵妃捧砚;今日老爷在夫人前,我两婢捧盘了。”四座无不倾倒,偏是两学士一见了题,默默不语。你道是什么题?水学士是“跪到水穷处”,云学士是“坐看云起时”。两个老岳见了他光景,只管暗笑,问道:“二位贤婿,为何见了题不动笔?莫非疑难不好做么?”两学士一笑道:“令爱小姐意思,无非要小姐不食前言耳。只是堂堂学士,像什么体面。”万总兵近前道:“二兄当日果是有言么?”学士道:“有是有的。”颀公道:“驷不及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二学士没奈何,只得随了二婢进去,到小姐卧房前,双双跪倒。红萼、白蘋捧盘在侧,云学士忙写云:
承命坐看云起时
慢笑轻霞压瑞云,霞开云起自殷勤。
卿须怜我黄金膝,翡翠衾中谢细君。
水学士忙写道:
承教跪到水穷处
百两黄金赋好逑,巫山有水地中留。
欲交金屋芝兰友,屈膝相邀下凤楼。
两个做完诗,端端跪着,犹不敢起。二婢忙将诗送进去,看了出来,笑道:“小姐有命,已后老爷再不要倔强,今日是个榜样了。起去罢。”二人真正如奉了圣旨将令一般,方才欣欣出去。
万总兵笑道:“小弟正在那里坐看云兄起来,而长跪请教,又疑水兄之技寄矣。如今恭喜了。”无一个不笑倒。然后小姐上了轿。
到了院中,天子正将金莲烛送到。此时,玳瑁筵前,花烛交辉;锦绣屏边,珠翠林立。琥珀杯中,与人面琼浆相映,凤凰管里,书仙同玉女俱临。这些富贵之象,不消说得,而其交天拜地,婚姻的旧套,人人眼中看见,不必细细分说了。是夜两个佳人配一双才子,鱼水和谐,连枝乐事,不问可知,正是:
旧时观面难逢面,今日齐眉即画眉。
大抵姻缘天所定,桃源有路不终迷。
且说云学士合卺之后,重新与夫人见礼,灯下仔细端相,方信真正是石霞文,便问他假名投托许多脱空的事。文小姐方把被难不得已及承太仆许多见爱缘故剖露明白。云学士拍案叫道:“原来夫人如此锦心绣胆,卓识奇谋,我云剑何幸而得蒙缔配!但恨眼力庸庸,不识人耳,就是跪到今日,亦所甘心了。到了次日,水学士来到,相为称贺,亦以脱闲。致问湘兰,方知都是文小姐之计,大为屈服,因请见云夫人。水学士道:“谨谢大媒。”云学士忙问,方知又为湘兰订婚之故,谓水学士道:“我与夫人旧朋友也。而今则反复为新朋友矣。兄与我本不过相知也,而今兄为小姨夫,弟为大姨夫矣。”
正在谈笑之时,万总兵、秋人趋到来贺喜,文尚书、章太仆也都来到。真正是良友一时会,主亲此日偕,好不快活。太仆忙道:“前日圣上有言,合卺之后,登朝谢恩,今日不可忘了。”云、水二学士忙道:“岳丈不言,小婿几乎忘了。”忙叫两个夫人妆束好了,太仆、尚书、二学士俱一同入朝谢恩。
天子见一对佳人、一双才子登朝称拜,如凤凰来仪,麒麟游苑,心中大喜,回问相氏女何不入朝。文尚书、章太仆并将前后事情逐一奏闻。天子亦赞云夫人胆智之奇,赐宴一席,对两状元与二夫人道:“卿家夫妇遇合如此之难,朕知云不可以无水,水不可以无云;云不遇水,水不逢云,亦不足以成文章也。卿家诗词想为余技了,朕今日命汝夫妇各将前后事情合成一调俾填入乐府,将来奏之,以见文章至此而极也。卿以为何如?”四人都谢恩道:“惟陛下之命,敢不听从?”云学士又奏道:“但事始于臣,而臣祸始于剑,今剑在总兵万人雄处;臣因在于苏,则藉臣友秋人趋。伏乞将道玉旨,召彼二人,并将宝剑上贮武库,而后方有始有终矣。”天子果将旨召了万、秋二臣,人雄带剑献于天子。天子见了此剑,爱赏无己。四人便将始终之事合成传奇一调,完时呈上圣览。天子尤为矜异,即命乐工悠悠(风昜)(风昜)奏上:
〔真珠马〕(云编)龙泉惹起风波险,避祸潜踪心自远。良友相抛闪,此际功名淹蹇。愁莫遣,效梅福当年堪羡。
〔二郎神〕家乡远,恰喜得逢秋,榻悬夜半,僧舍栖云缘不浅。钟王妙楷,丹青可也相传。早有扇上莺,声声宛转,那活水源头沾染。又不道秋光满,正樽酒衅生,故人会面。
〔集贤宾〕(文编)良宵佳句联已半,登楼传有王粲。那片幅霞笺,忘检点,将巧思索成情远。此际两心尽见,喜堂上灵椿谐愿。一病染,若不是传诗翰,只怕你青黄难辨。
〔簇御林〕丛蚕路,贼势颠。我严亲,奸党陷,惨离情,半刻儿军声远,那飞云飘缈他山畔。蜀道险,孤身危殆,借剑投巡按。
〔前腔〕(水编)怜才念,意颇坚。为梅生,心素羡。走天涯,不惜去都寻遍。那秋风忽把云光掩,真难辨。无端邂逅,云水方成片。
〔前腔〕如胶漆,气谊坚。到皇都,投国监。喜元魁么六分相占。谢天恩,共赐登金殿。谐素愿,功成灭寇,凯奏天山前。
〔皂罗袍〕(章编)绣阁开,抛针剪。闻东床有客,媒成湘扇。初道是三生石上缔良缘,却原来黄家崇嘏来相骗。无情夫婿,疑他意变,一朝漏泄,衷肠诉遍,感多娇,并谐姻眷。
〔前腔〕姊妹恩情非远,喜罗浮有牵,佳人肠断。哥哥假冒检书仙,多年石女何曾变。把书生瞒却,芳心一点。枝头照水,含章有殿,那桷花竟变兰花面。
〔前腔〕(云编)喜与故人相见,忽变生仓卒,谢他眷恋。慕才江左整行鞭,归来忽遇西湖畔。即连镳帝里,速寻旧眷。奈颠颠倒倒,疑城起怨。今日里,云飞石破文章显。
〔前腔〕(水编)幸得功成三箭,谢圣君赐娶金莲。送院,却不道木兰到底是湘兰,若霞即是霞文面,把新朋旧友双双遂愿。两姨大小,亲情不远,编成了绝妙文章传。
〔前腔〕(文编)借剑来投巡按,感相留,日暮雌雄莫辨。忽将绣幕□丝牵,愿天速把男儿变。赖谈心阁下,夫妻假骗;小窗窃听,红颜忽见。今日里,云章水秀文章现。
〔前腔〕(章编)谁道兰枝呈面,笑当前错过,于今始验,坐看云起果奇言,地中留水逢羞脸。一门戚属俱登金殿。天颜有喜,人人赐宴,文章如水如云传。
〔尾声〕(云编)我谢那侠友人,峨嵋儿绩远。(水唱)我谢那有趣人,秋风儿引荐。(文编)愿只愿圣主施恩,个个的职儿显。
是日尽欢,天子将笑上酒器赐他都撤回去。钦赐云学士封留山侯,文小姐留山侯一品夫人;水学士潮海侯,章小姐潮海侯一品夫人;文尚书、章太仆俱赐一品服。尚书夫人已故,褒墓诰封;章夫人封一品夫人。万颀公封顺命伯,峨嵋雷氏封顺命夫人。秋人趋撮合有功,赐他龙游县丞。赏封已毕,俱各谢恩归去。
云学士将红萼配与松风,夫人对他说:“还你一个松风作对,我不失信矣。”水学士亦以白蘋配与青峰。天子又赐给假三月,祭扫祖茔。云学士同文尚书先到姑苏,何老官夫妻尚在做经纪,一见归时,不消说是欢喜的了。后来真正靠老小姐终身。云学士又同小姐回河南去,赤心老汉庞眉皓首,苦守家园。学士后来入京,便将家园赐于他,乡人无不感慕。水学士同章小姐回去,水有源也不去经商,他因无子,也靠学士终身。
三月假满,俱到京中。二学士都做了太师,各生一子一女,世结潘杨之好。寿皆将及八十,终于正寝。后代簪缨不绝。人皆以为忠贞之报云。有诗赞曰:
忠佞由来报不差,瘠人肥己眼前花。
功名自是前生定,富贵何须目下誇。
才子难逢今绝少,佳人罕遇我应嗟。
请君试看编书意,方信文章是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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