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这一想，我反倒清醒过来。
这是追忆似水年华开篇的第一句话，这话简直就是写给我自己的。自从胡文静走后，我每天晚上的心情都是这样。
只是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清静的日子可寻。特别是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日日夜夜，不知所终。我像从一个房间走到到另一个房间，心里空荡的要命。
1
酒吧相遇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去酒吧，每次去都是一个人坐在墙角，在震耳欲聋的慢摇中默默地品味孤独。酒吧里经常有女孩三三两两的来回穿梭，我知道她们都是另外的一种孤独者，是到这里寻找某种情感的归宿的。有一回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很像胡文静，我的心像被谁扎了一下，皱着眉头想，她这时候也许正和另外一个人吃烛光晚餐呢，或者躺在床上，跟他的新婚男人撒娇。
我们穿过一条漫漫长街，路过几家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装店。小女孩忽然拉了我一下说， 哥，能给我买条裙子吗？有家店的裙子很好看，我很早就看上了，可惜没钱买。
我忽然想起还从没给胡文静买过一件衣服，心里不由一疼，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小女孩看我沉默，以为我不答应，又说，那就光看一下好吗？
不，今天你随便挑，不为别的，就为你这首歌。
小女孩高兴地跑进一家时装店，径直奔着一条白色暗花的裙子去了。我跟进了店里，见那条裙子售价只有三百多元，心里不觉又是一疼，沙哑地嗓子对老板说，把你店里最好的裙子拿出来。
不，我就要这条。小女孩一边说一边跑进试衣镜，片刻就换了出来。
小女孩照着镜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沉默起来，接着就是眼圈一红，转身笑着问我，哥，好看吗？
小女孩的情绪感染了我，我觉得她好像有很多故事。我眨巴着眼睛，控制着想要涌动的泪水，笑着对小女孩点点头。
小女孩又去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现在你有裙子了，要是穿着它再去趟丽江，你这辈子就没遗憾了。
我也想去。我对小女孩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对小女孩说想去趟丽江，问小女孩愿不愿意陪着一起去。我说看你的样子似乎有很多故事，你是想圆梦还是想追梦？
小女孩终于掉下泪来，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说，谢谢你哥哥，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叫我秋雨吧，你呢？
我叫封彩。小女孩说。
封彩？真是好名字。我笑着说。
我看了看封彩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光，和封彩的行为完全不同。显然，封彩是故意显得不在乎。我觉得她在酒吧里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她是想给自己壮胆。
你是不是去过丽江，那里有你的回忆是吗？我摸了摸她的脸问。
封彩流着泪点点头。
能给我讲讲吗？我又问。
封彩走出时装店，在雨中淋着，然后转过身，尽管她的脸上流淌着雨水，但我依然能看得出，她已经泪流满面。
封彩在泪水中笑一下说，他叫刘光，比我大八岁，是我的初恋。
我点了点头，静静听着。好久没这样倾听一个女孩的讲述了，之前在报社的时候，我经常在咖啡馆或者休闲餐厅倾听某个女孩的故事，那些故事和那些女孩都有一种淡淡地忧郁，仿佛内心有伤在流淌。她们改变了自己，改变了生活，甚至也改变了我。
封彩似乎和她们不同，尽管她在酒吧里极力表现自己的无所谓，但我知道，她的内心是有防线的，她对这个社会时刻保持着警惕，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跟我走，让我给她买衣服。
我看了看封彩，她并没注意到我的眼神，她已经陷入了回忆。
封彩说，认识刘光时她只有十六岁，刚上高一不久，那是在一次参加校外活动时认识的。当时一家旅游景点要搞音乐会，通过学生会找到她和几个女孩，说是请她们去当礼仪模特，一天两百元。她觉得既能听演唱会，还能挣外快，就很痛快的答应了。
封彩没想到，就是在音乐会上，她认识了刘光，一个民间团体的主场歌手。
刘光有着一副略带沙哑的嗓子，唱起歌来极其感人，那一次封彩哭了。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一首歌哭，当时刘光唱得就是那首《只要为你活一天》，而她也在那一刻喜欢上了刘光。
封彩说，演唱会结束后，她找到了刘光，问他要了电话号码。后来她经常和刘光互发短信，只要是刘光有演出，她都会跑去看。渐渐地，刘光也被她的清纯和率真所吸引，经常带着她和团队的其他人一起吃饭，聊天，唱歌。有一次，和刘光搭配的一个女歌手临时有事没到现场，刘光正着急时，她自告奋勇说自己也会唱歌，只不过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场合罢了。
封彩说，刘光当时听了很惊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让她上了场，没想到她和刘光搭档唱了一首歌后，场下观众沸腾了，一次次的鼓掌让她再唱一首。刘光也很激动，说她的嗓音是那种不染纤尘的天籁之声。后来她就在现场唱了那首《只要为你活一天》，结果场下哭声一片，说这样的歌不红简直没有天理。
也就是那天，刘光在演出结束的庆功会上对封彩说他爱她。
2
殉情谷
封彩说刘光那天说爱她的时候，天空的月亮特别圆，她从没见过那么圆的月亮。她说刘光那天听她的歌也哭了，刘光还告诉她，她的歌声让他感到了一种人生的沧桑。
封彩说她当时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沧桑，但她被刘光的深刻和内涵给打动了。刘光给她讲了很多故事，每个故事都打动了她。
我耐心听着封彩的故事，总觉得这些故事平淡如水，但又不方便问，就打了个哈欠。封彩看了停下来，问，是不是很无聊？
不，我是想听关于那条裙子的故事，想听丽江的故事。
封彩看了看天花板，叹口气说，那条裙子他给我买过一条，我就是穿着那条裙子和他去丽江的，那是他到丽江参加一个音乐会，晚上，街道上流淌着霓虹和江水的倒影，像是淡淡地盐，此时一家酒吧里传出那首《只要为你活一天》，那是他第一次听，听着听着就哭了，他说再也不想走了。
不想走了？我问。
封彩点着头说，是啊，他说一到丽江就有一种想死在那里的感觉，那里的天空，那里的雪山，那里的小桥流水，都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好最美的。
封彩说的很慢，回忆就像雨水，在天空中淋漓。
后来，刘光真的不走了，找了个酒吧当了驻场歌手。可封彩却无法留下，封彩的父母极力反对，说她还没完成学业，必须回去，她的父亲找到刘光，对刘光说封彩还不到17岁，还有学业未完成，要刘光劝封彩回去完成学业。
刘光劝说了半天，封彩终于同意跟着父亲回去。分手的那天，刘光递给封彩一条裙子，说本来是想等着封彩十七岁生日时给她的，现在封彩要走，只好提前给她了。他对封彩说他会一直等着她的，如果封彩想他，就穿上这条裙子，拍张照片给他。
封彩看了看那条裙子，高兴的哭起来，她把那条裙子还给刘光，对刘光说等她十七岁的时候来找他，她要当着刘光的面换上那条裙子，她要第一个穿给刘光看。
然而，封彩回来后，她的父母对她实行了严厉封锁。手机没收，每天上课下课专车接送，不给封彩一点和刘光联系的机会。封彩的父亲还特意给刘光打电话，告诉刘光不要再纠缠封彩。
刘光心如刀绞，每天都在封彩的QQ上留很多言，告诉封彩他的相思之苦。但这些封彩根本看不到，因为封彩上网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封彩的父母认为时间长了封彩会忘掉刘光，他们觉得封彩的年龄还小，对男女之间的感情还处在懵懂时期，时间会磨平她对刘光的记忆。但他们没想到封彩对刘光的感情是那么执着，以致茶饭不思，学业成绩一落千丈。
为了让封彩死心，封彩的父亲再次给刘光打电话，要刘光为了封彩的前途，为了封彩的幸福，与封彩断交。刘光被逼不过，当着封彩父母的面给她打电话，说他已经有了新欢，要封彩忘掉他。
封彩大哭，不相信刘光会这样对她。她哭泣着央求刘光不要这样，她问刘光是不是她的父母逼他这么做的。但刘光什么都不说，只说自己不爱她了，然后就扣掉了电话。
封彩哭了好几天，没办法，封彩的父母找了她的老师和同学，每天都到家里来陪她，安慰她。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封彩渐渐走出了痛苦，脸上也有了笑容。
封彩的父母很高兴，对封彩的监管也松弛了下来。封彩十七岁生日那天，封彩说要上网和同学聊天，封彩的父母就答应了。
然而令封彩没想到的是，她刚刚登陆QQ，刘光的留言就像雪片一样在电脑前闪烁。
从离开丽江的那天起，刘光每天都给封彩留言。他给封彩讲述丽江的风土人情，讲述他对封彩的思念之情。刘光还把他每天的行踪和点滴拍下来，放在自己的空间里，空间的名字是封彩之家。
刘光的最后的留言是在封彩十七岁生日那天。他说想起了封彩说的，要在他面前换上那条白色暗花的裙子，看来他是没有福气享受了。刘光说他从来不后悔认识了封彩，封彩的容貌，封彩的小酒窝，还有她那纯真清澈的嗓音，都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后来，刘光忽然给封彩讲起了玉龙雪山。他说玉龙雪山是纳西人的无限崇敬的十二欢乐山，是众多痴情男女选择在此殉情的山，雪山上遍地开满了鲜花，青翠的松林像腰带一般，围着丰满的草坪，在云雾的缭绕下，雪峰隐藏在一片神秘飘渺中。
刘光说玉龙雪山的天空湛蓝湛蓝，蓝得那样的清，仿佛透明。一朵朵白云轻轻飘荡着，时聚时散，像草原上放逐的羊群。脚下的甘海子，红的杜鹃，黄的油菜花，紫的野花，绿的野草，还有很多很多交不上名字的花，一切的一切，就像梦里一般恬静、优美。在那里“白鹿当坐骑，红虎当犁牛，野鸡来报晓，狐狸做猎犬”，在那里有情人可以自由结合，青春的生命永不消逝，情侣们永无人世的悲伤。
刘光还对封彩说，丽江是个殉情的地方。他说《东巴经》里曾经记载了感人的玉龙第三国的传说。传说中“久命”是第一个为爱情而死去的人，她与爱人“羽排”相亲相爱，但却受到“羽排”父母的层层阻挠。“久命”虽然做了种种努力，但都无济于事，绝望之时，她愤然殉情，被居住在“玉龙第三国”的爱神“游主”接纳，在那里过着幸福自由的生活。后来“羽排”也殉情而来，他们从此便在开满鲜花的爱情国度里生活。
刘光在留言的最后告诉封彩，玉龙第三国又叫“殉情谷”。忠贞爱情的纳西族情侣，为寻找一种解脱，他们悄悄来到这里，度过一生中最后的爱慕时光，然后面对玉龙雪山，或相拥跳崖，或服食毒菌，或杉树上吊。草原的芳菲，森林的寂静，雪山的神圣，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人间仙境，永远保佑着那些忠贞爱情的情侣安祥长眠。
刘光最后说，他要像纳西人那样，做一个对爱情坚贞的人。他说当封彩看到这些留言时，他已经不在了，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那条白色暗花的裙子。
封彩看完留言，疯一样跑了出去。
听完封彩的讲述，我唏嘘起来，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一阵绞痛。我后悔刚才那些龌龊的想法，我觉得自己简直是蹂躏了一场真正的爱情。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故事了，这样的故事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能见到。
对不起，刚才我……我低着头说。
没关系。封彩打断我说，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讲这些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你刚才听我的歌时哭了，除了他，你是另一个为这首歌哭的男人。这说明你是个有感情的人，有故事的人。
你从家里跑出来多长时间了？我又问。
半个多月了。
你父母和老师找过你吗？
应该找过吧，但他们找不到我，我没有电话，也不和老师同学联系。封彩神情忧郁地说，我在酒吧里做小蜜蜂，有客人来了我就推销点酒水，挣点钱，等钱攒够了我就去丽江，到玉龙雪山去找他。
攒了多少钱了？
封彩看了我一眼，苦笑一下说，没多少，我现在根本不敢乱花钱，除了每月的房租费，每天只吃一顿饭，昨天突然在那个小店里看到了那条和刘光给我买的一模一样的裙子，可我身上只有不到两百元钱了，本来想今天去买的，没想到遇见了你，你真的愿意带我去丽江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问封彩，我可以带你去，但我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去丽江做什么？
去玉龙雪上，去玉龙第三国，我要穿上那条裙子，让他看……
3
圆梦之旅
那天夜晚封彩像只小猫一样依偎着我。我想看清她的内心世界，但我惊讶地发现周围原来漆黑一片。
在黑暗里呆的久了，似乎感到了一种安详。这让我有时间审视一下封彩的爱情，我好像很久都没遇到过这样的爱情了，在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在这样一个黑暗的世界，封彩竟然和刘光坚守了一份爱情。尽管他们坚守的时间很短，尽管现在封彩已经踏进了这个社会，但我还是有了一些安慰。
我想带封彩去丽江，帮她完成这个愿望。
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的车站，只有我绕过一条小路，在车站的前方站下，看那些上车和下车的人。周围是陌生的环境，我想起我即将到达的丽江以及之前和封彩的交谈，我突然有了一种温暖，这让我心绪激荡。
带封彩去丽江那天，丽江的天空湛蓝的像是一块翡翠。我和封彩找了一家古城小站住下，第二天就向玉龙雪山出发了。玉龙雪山离丽江古城只有十五公里，我和封彩包了个车前往，二十分钟之后，高山雪域已经呈现在我们面前。只见云蒸霞蔚、玉龙时隐时现，远处的天空和近处的山峰时而云雾缠裹，雪山乍隐乍现，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女神态，时而山顶云封，似乎深奥莫测；时而上下俱开，白云横腰一围， 另具一番风姿，时而又碧空万里，群峰如洗，闪烁着晶莹的银光。
我在心里轻轻感叹，如果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哪怕真的死在这里，也是值得的。
包车的司机听说我们要去殉情谷，很疑惑的看着我们。我笑了笑，看着远处的松柏青翠说，我们不是来殉情的，我们是来祭奠朋友的。
司机点了点头，给我们讲了很多纳西族情侣殉情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那么的纯洁，浪漫。我和封彩静静听着，沉浸在一种梦境里。
车到殉情谷，我和封彩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一片松林的背后坐下来。封彩看了看周围，即刻掉下泪来。她一个人轻轻自语，心无旁骛。后来她拿出那条裙子，回身对我一笑说，秋雨，你转过身去好吗？我答应过他，要第一个穿给他看。
我点了点头，看了看远处的浓雾和近处的山谷，轻声说，你也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
封彩流着泪点点头，紧抿着嘴唇说，秋雨，你放心，我早就想通了。
我转过身，在一处岩石上坐下。身后的封彩换上白底暗花裙，对着山谷深处说，阿光，我好看吗？我答应你的，你是第一个看我穿这条裙子的。
封彩又喊我，秋雨，你可以转过身了，给我拍张照片好吗？
封彩的笑容异常灿烂，她张开双臂，以一种俯身飞翔的姿势向着山谷一方前倾，那对小酒窝就像两点飞燕，轻盈而洁净。我用速成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然后把照片递给了封彩。封彩看了看，在照片上写下刘光我爱你几个字，然后将照片扔向山谷。
那张照片像枚雪花，在风中飘荡着，渐渐向山谷落去。封彩看着那张照片，流着泪说，阿光，我来了。
我的心一疼，走过去紧紧抱住封彩的肩膀。又一场浓雾在山下蒸腾酝酿，天地间一片灰蒙，一场山雨即将来临。我拍了拍封彩说，该下山了，要下雨了。
晚上，我和封彩坐在那家客栈的门前，在清濛的细雨中聆听那首婉转悠扬的《只要为你活一天》。小镇的青石路上，人们懒懒的行走着，仿佛这里已经与整个世界隔绝。封彩又轻轻哼唱起来，在一行清泪中笑着问我，秋雨，你还想回去吗？
我看了看这个干净的小镇，叹口气说，当然要回去，因为我们都是俗人，像这种干净的地方，只能是我们人生路上的一个旅游景点，我们只能欣赏，却不能停下来。
封彩看着天空，看着那清澈无比的银河，也叹口气说，是啊，我们还要回去，这里只是梦，那里才是现实。
临走的那天，封彩把那条白色暗花的裙子埋在庭院的一颗树下，然后眼圈红红地对我说，知道吗秋雨，这个客栈就是当年我和阿光住过的客栈。
我点了点头说，来的那天你执意要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客栈的老板已经知道了封彩的故事，他走过来对封彩说，放心吧，你的故事和这条裙子，都会成为我这个客栈的美丽故事。我希望每一个来的客人，都能分享你的故事，分享你的爱。
我和封彩双手合十，向老板深深作揖。
远处，夕阳的余晖下，雪山化水贴着城墙蜿蜒流淌，五花石板沉睡在古街的小巷中，暮霭沉沉，古城渐渐在袅袅炊烟中绵绵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