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几何,不知道是否还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自己家乡何处,只推测是在安徽一带,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当然我有名字,但不是父母起的,而是别人起的。
是的,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被安徽某市的儿童福利院收养并在那里度过了猖狂的童年时光。
据说我是这样被收养的——
那是牛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福利院的厨子老胡喝了一点酒,乘着酒兴打着饱嗝挑着一挂鞭炮来到院外燃放。谁知鞭炮一响,许是惊醒了睡梦中的我,我开始放声大哭,吓了老胡一跳。醉眼朦胧中,这厮居然挑着鞭炮四处寻声,结果发现我的时候,鞭炮已在我的襁褓周围炸成一团。
老胡惊慌失色,赶紧扔了鞭炮将我抱回院内细细查看,发现除了襁褓被炸出几个窟窿外,我的双眼内侧鼻翼尾端还各有一个白点,位置对称,似是被炮屑所伤,其他并无大碍。
老胡又拆开襁褓仔细翻找,发现襁褓内没有留言,没有信物,更没有钱,除了一个裹着尿布的脏小子以外再无他物。于是,老胡得出了结论,一句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简言之这就是一个彻彻底底不折不扣典型的三无弃婴。
老胡长嘘了一口气。既然这个孩子身体无碍,情况也已明了(换言之就是确定我随身没有携带老胡感兴趣的身外之物),老胡便对我失去了兴趣。他按程序报告了院长,此后就再也没有用黑眼仁看我一眼。
院长闻讯赶来,先是目测了一下我的年龄,貌似当时只有四、五个月大小,又按了按我的肚皮,我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唬得院长啧啧称奇,连忙安排有关人员对我进行正式体检,结果除了两眼内侧有不明白点外,其他一切正常。看来定是某家男女行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生下了我却没法生养,只好趁着中秋节将我偷偷安置在福利院门外,祈盼福利院收留我了。
院长叹了口气。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见怪不怪,其后无非是安排专人护理、办理收养手续等琐事不表。
弃婴也是人,既然要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就要到政府有关部门给我申报户口,而要申报户口就要有个大名,于是我拥有了第一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难道你的名字不止一个?哈哈!耐心看下去您就知道了。
弃养的孩子没爹没妈,起名自然不会让院长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用心。可不用心归不用心,总不能糊弄吧。其他福利院给孩子起名一般都紧随时代脉搏,起个 “建国”、“爱国”、“富强”啥的,希望孩子长大了有个出息,福利院也能跟着沾点光,可我们福利院的院长根本不讲这一套,她给孩子起名的方式堪称奇葩。
我们福利院给孩子起名的原则是简单、好记,只要能区分孩子就成。自从现任院长上任后,这一原则被她发挥到了极致。简言之,孩子的姓氏以收养当年的生肖为准,龙年姓“龙”,马年姓“马”,牛年自然姓“牛”,以此类推。当然,遇到确实不便直接当做姓氏的“鸡”、“鼠”等生肖也会换个谐音字,如“纪”、“苏” 等等。名就更简单,一律两个字,第一个字是数字,按当年收养的顺序从“一”开始往后排,排到第几是第几;第二个字稍有不同,男孩是“囝”,女孩是“囡”,虽然同音不同字,但意思都一样,无非都是大墙里圈养的男孩、女孩罢了。
照此传统,院长掰着指头算了算,我是福利院在牛年里收养的第八个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名字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牛八囝”。
兔崽子,老子幸亏不是鸡年被收养的,否则你让老子情何以堪?
由于我投奔福利院的方式颇具传奇,加之面相有异,所以自我懂事后,曾有好几个护理院的阿姨拿我打趣:“牛八囝,你知道吗?你长大后肯定是一个奇人。人家都说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你是被鞭炮崩出来的。对了,孙悟空还有一个师弟也是大大有名呦,它叫猪八戒。”
年少不懂事,等我年纪大了回想起来才咂摸出味儿:奶奶的,关键是最后一句呀!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这个福利院,莫名其妙地被取了一个恶心的名字,也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段奇异的人生。
当然,我的童年、少年时期还是和“奇异”二字挨不上边的,那段奇异的生活是从青年时期开始的。但是,现在想来,谁能说童年、少年时期的经历不是在为自己的青年、中年甚至老年生活做准备呢?
事后回想起来,我认为自己的童年、少年时光还是比较快乐的。当然,比较的对象是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以及我接触到“奇异人生”之后的生活。
我的婴幼年时期和其他同龄人一样,肆无忌惮地吃喝拉撒,毫无缘由地喜怒哀乐,无所顾忌。
年龄稍大,我那“活泼”的天性更是展露地淋漓尽致。只要阿姨不在近前,肯定是“我的地盘我做主”,每日召集一班调皮孩子上房揭瓦,下池摸鱼,嬉闹打闹,胡作非为,各种恶作剧无师自通且创新意识极强。记得有一次某位阿姨用铁皮饭盒带了午饭,用完午餐将饭盒洗涮完毕后晾在窗台上,正好我路过时感觉尿急,于是毫不犹豫地回赠了阿姨一盒新鲜“啤酒”,片刻后就被阿姨追着满世界撒欢。
只要有我在,阿姨们总是要高度警惕,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任何想象不到的突发事故。整个福利院提起牛八囝没人不摇头,没人不牙痛,我成了名符其实“惹事的班头,闯祸的祖宗”。总之,那时的我真个是“人见人烦,人恶人厌”。
任你呵斥责骂,我自其乐融融。久而久之,我居然喜欢甚至迷恋上了与护理院阿姨们玩这种“老鼠戏猫”的游戏,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在我那幼稚的脑海中,护理院就是一个安乐窝。在这个窝中,我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只可惜,这个窝最终还是被我亲手拆塌了,原因很简单:物极必反。
在福利院里生长的孤儿是可以被符合条件的相关人士领养的,而有两类孩子是福利院特别希望被领养的。一类是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型。福利院很希望这样的孩子能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今后健康成长,百炼成钢,成为国家的栋梁,社会的精英,福利院也可以跟着“光宗耀祖”,沾些光芒。
另一类就是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型。这样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属于不良资产,搁谁身上都想尽快套现,赶紧脱手。似我这般不世出的混世魔王自然在院长的不良资产清单上独占鳌头,院长每日每夜都在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开眼显灵,收我回去。
应该说,在我那懵懂的心里,对于被人收养还是很有些向往的。那时年龄小,大道理自然想不明白,只是单纯羡慕别的孩子被收养后有了爸爸妈妈、有了新衣新鞋、有了属于自己的玩具、自己的房间,可以跟爸爸妈妈撒娇耍赖,讨这讨那,我觉得这就是世上最美之事了。
怀着这个美好的愿望,我也陪着院长走了不少场秀,时不时地见见东家,瞅瞅西家。怎奈我天性顽劣,总是装不了三分钟就原形毕露,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渐渐地,我和院长都对领养一事开始绝望。我干脆破罐子破摔,拒绝走秀;院长也刨根问底地翻查族谱,想弄明白自己的祖宗八辈中到底是谁缺德,让自己摊上了报应。
就在我和院长都在绝望中挣扎的时候,我那悲催的养父终于出现了。
每次谈起我的领养过程,养父都会对狡诈的院长破口大骂,斥其为“骗子”、“混蛋”、“无耻之尤”,我则会哈哈大笑,拍着老头的肩膀安慰他:“师傅,您老收留了我可是祖上积德呀!”
养父?师傅?前后称呼不一样呀!你脑子糊涂了?
别急,等我慢慢道来。
话说我那养父姓田,大名成林;兄弟两人,哥哥叫田成森,祖籍山西,世代习武经商,至其父辈才迁来安徽。谁知落脚未稳,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就在安徽大地上相继打响,田先生父母不得不变卖家产,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四处躲避。兵荒马乱中,他的父亲带着哥哥与田先生及其母亲失散。他的父兄一路辗转逃到香港,最后又移居到法国。
因为家里的金钱都藏在父亲身上,失散后的田先生和母亲衣食无着,只能呆在当地,乞讨度日。好在不久全国解放,他和母亲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双双进厂做工。
谁知好景不长。在确定个人成分时,因田先生的父亲乃是商人,田先生和母亲理所当然地被定为资本家家属,成了历次运动的专政对象。不久,母亲抑郁成疾落寞去世,田先生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原想找个女孩成个家,可那时谁敢将自家姑娘许给资本家的狗崽子呢?
田先生心灰意冷,苦捱时日。
直至文革结束,邓公出山,国家开始改革开放,田先生的生活才有了转机。先是想方设法联系上了远在法国的兄长,得知父亲已死,但死前挣下了偌大一笔家产;后又在兄长的资助下开了一间武馆,辞去工作,专心授徒,几年间倒也逐渐家底殷实。
此时,田先生的年龄已经望五,想找个伴的念头又浮出脑海。于是东求奶奶西托爷,终于找了一个寡妇,且那寡妇青年丧夫,尚未生育。
原寻思和老婆生个孩子传宗接代,享受天伦之乐,哪成想可能是田先生命格太损,没有享福的命,成亲之后不久,老婆竟遇上车祸一命归西。
这下田先生傻了眼。再找一个老婆?寻觅、了解、结合、生育,那还得多少年?耗不起呀!
万般无奈,田先生一咬牙:干脆,先别找老婆了,还是先领养一个孩子,防着给自己养老送终吧!
就这样,田先生在我七岁那年来到了福利院。
人的命天注定呀!
那天,田先生来到福利院时,我正因为前日疯得太过掉进水塘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直裹着棉被瑟瑟发抖宛如病猫,往日威风一扫而空。院长听说田先生想领养一个男孩,立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殷勤地亲自将田先生领到我的病床前,拼了命地夸我,左一个“聪明伶俐”,右一个“活泼可爱”,直把我捧得如天使下凡,唬得我也直发愣怔:天哪!真是错怪院长了,原来在院长的心目中,我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呀!
院长一边捧我,一边亲手拧了一个热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据田先生事后猜测,那是为了遮盖我眼侧的白点),然后又抹了一把眼泪:“唉!我们福利院条件有限,多好的一个孩子呀,烧成这样都没有像样的治疗,没爹没娘的孩子真可怜呀!啧啧!”
旁边护理的阿姨深刻领会院长的意图,也顺着院长的意思帮腔,直把我夸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田先生哪知个中奥妙?他见我满脸病容,又听众人夸得天花乱坠,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就势坐到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手。
从小到大,我每日都是被千夫所指,何曾有人对我有过如此亲昵举动?刹那间,我情肠大动嚎啕大哭起来。
事后,田先生无比懊悔地对我说,正是我作势一哭让他想起了自己失去父母后的凄凉境况,才促使他当场做出了愚蠢的决定。
事情就这么痛快地定下来了。院长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天大的喜事落在她的头上,马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给田先生备好全套的领养文书,又亲自陪着田先生跑到民政和公安部门办妥了领养审批、户口迁移等手续。最后,她欢天喜地、郑重其事地亲手把我抱进了田先生怀里。
菩萨真地开眼了。几年来,始终压在院长心头的最大一笔不良资产终于出人意料地変现了。
院长和田先生都非常兴奋,只不过田先生的兴奋转瞬即逝。
田先生抱我回家后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呼他为“爹”。我自小无父无母,虽从未喊过别人“爹”,但也知道“爹”是一家之主,可以为孩子遮风挡雨,故而连喊几声,喜得田先生热泪纵横。
刚来到爹家的前几天,他一直带我买衣服、买玩具、逛公园,还给我在学校报了名。我对这种生活非常新奇,加之有一堆玩具供我破坏,我着实难得地消停了几天。可是时间不长,我的本性又暴露无遗。先是从打破瓶瓶罐罐开始,进而又向桌椅板凳开火。起先,爹并没在意,反而认为是我换了新环境还不适应,不但没发火,还半真半假地夸我像个男子汉。
五天之后,我就敲碎了爹家的两面镜子,逼得爹上班前只能对着放满水的脸盆刮胡子;而下班后回到家里,他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创造性地用筷子、勺子等一应物件把家里洗手池、洗菜池、卫生间等所有的下水孔堵的严严实实。
爹第一次严厉地教训了我。
过了没几天,学校开学,爹亲自把我送进学校。时间不长,又在校长的叱骂下亲自把我接出来,送进了另一所学校,如是者三。
爹崩溃了。他这才发现,院长嘴里的“聪明伶俐”原来和“调皮捣蛋”是同义词,而“活泼可爱”的亲兄弟就是“胡作非为”。这哪是病猫?分明就是一条饿虎吗!
爹可不想养虎遗患。盛怒之下,他拽着我去找院长,目的很简单:这崽子我不要了,立马解除领养协议。
院长接待我爹的态度那是没的说,言辞恭敬,礼貌有加。但是对于我爹提出的“无理”要求不但一口回绝,反而严词质问:
——这孩子在我们这儿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怎么到了您那儿时间不长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大家凭良心说,我说的是实话吧?……您看,大家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孩子不是商品。您当领养孩子就像到商店买彩电一样,质量不好还可以退换呀?
——被领养儿童同样受国家《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您既然签署了领养协议,就必须履行抚养义务。都像您这样,说弃养就弃养,说不要就不要,孩子幼小的心灵将受到多大伤害?不伤天理吗?……哎哟!宝贝,别哭,别哭,院长给你做主。
——如果您继续执迷不悟,作为孩子的“娘家人”,我们将为孩子主持公道,必要时可以与您对薄公堂。不信您试试?
就这样,天理被院长牢牢地攥在手中,我爹走投无路,只能自认倒霉了。
看来送是送不回去了。无奈之下,我爹一路踹着我再次回到家中。从此,家里天天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热闹非凡。
就这样吵吵骂骂过了半年多,我突然安生了,原因很简单:迷上了武术。
前文说过,我爹乃是经商习武世家,改革开放后自己办了个武馆开门授徒。因为这个缘由,我经常放学后到武馆玩耍,渐渐对武术着了迷:这可是门好本事,学会了这玩意,谁还敢惹我?
爹的武功可是家传的底子,南拳北腿,无所不会;长枪短刀,无所不通。我开始厚着脸皮求他教我武术套路。
起初,爹答应教我纯粹是为了让我能够使他安生一会儿,于是先从扎马步教起。开始,爹让我端好姿势先站三分钟,内心寻思别说三分钟,就是能让他安生一分钟也行。
谁知我还真的七扭八拐咬牙挺了三分钟。虽然那三分钟里我摆的根本就不是架势,但的的确确没淘没闹。
吔?难道这法子有效?。
爹满腹狐疑,又安排一个徒弟专门教我压腿、运气等基本功。别说,那半个下午我练的还挺认真,再没调皮捣蛋。
有门!爹喜出望外,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发现了驯服恶虎的不二法门,那就是——要挟。具体说就是:想学武术?可以!条件是先做到一、二、三、四……等等等等,共二十一条家规。只要能够做到,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如果做不到,对不起,任你求破天也是枉然。
二十一条,丧权辱国呀,哪能轻易就范!“不应。”
“不应是吧?行,咱走着瞧。”
第二天再去武馆,开门就问:“应是不应?”
“不应。”
“哐!”直接关门。任我哭闹耍赖,嘶骂叫嚣,门自岿然不动。
行,有种。是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回家砸东西。
砸吧,反正已经砸得差不多了。爹真能咬得住牙。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干脆连门也不开,只在门里问一声:“应是不应?”
“不应。”
“滚吧,爱去哪儿砸去哪儿砸,最好把自己砸死。”
第六天,门里又问:“应是不应?”
“……应。”
“滚……呃?再说一遍!”
“应。”
门开,我抬腿要进,一伸手又把我推了出来:“背。”
“背?背什么?”
“家规!”
“我……?”
“走吧,背过再来。”哐!门又关上了。
憋屈。见过欺负人的,可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但是武术对我的诱惑简直是太大了,最终结果可想而知:牛八囝被迫签订城下之盟。
老田(自我咬牙答应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那天开始,我就叫他老田了,心理上已经服输,嘴上再不找补找补岂不太丢人?)一旦拿住了我的命门,立马开始咸鱼翻身,耀武扬威,动辄以违规为由找我麻烦,直直搞得我头晕脑胀,苦不堪言。
在老田的胁迫下,我不得不有所收敛。先从上学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老田居然把这三条合并成了一条)开始,其他诸如各门功课必须达到多少分、不得打人骂人、不得随便摔东西等等不一而足。最可气的是“不准调皮捣蛋”这一条,只要是二十一条中没有明确规定的,都可以归入这一条。
世上没有擎天柱,只有一物降一物,信夫。
本来,老田刚领养我的时候是想给我改名字的,甚至连名字都起好了,叫做田继业,意思就是继承老田家的事业和产业。待我原形毕露后,他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随他习武后,我向他提起此事,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色俱厉地跟我说:“你还是叫牛八囝吧。你若姓了田,我死后都没脸见祖宗。你也别叫我爹了,我没你这么个混账儿子。既然你随我练武,从今往后,你就叫我师傅吧,权当我眼瞎,收了个畜生徒弟。”
就这样,我对田先生的称呼先是“爹”,后是“老田”,最终变成了“师傅”。
从此,在“二十一条”的残酷压迫下,我白天学习,晚上练武,顽劣脾性竟日益消磨,和师傅的关系也逐渐融洽。即便如此,虽然我又几次央求他给我改名,他似乎总是心有余悸,坚持不允,渐渐地我也懒得再提。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如此这般过了十余年,我不仅高中毕业,甚至还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学。虽然上的是一所二流大学,也让福利院的院长(她当时已退休)闻讯后惊叹不已:“奇哉!牛八囝居然转性了。”
四年的大学生活百无聊赖,乏善可陈,无非和别人一样挂了几门课,泡了几个妞,直到毕业后各奔东西,作鸟兽散。唯有武术,仍是勤练不辍。
奇怪的是,十几年来,我眼窝中的两个白点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变越大,先是米粒大小,到我大学毕业时已变成黄豆大小。期间也去医院查了几次,从实习医生到主任医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害。
既然无害也就不必劳心去治。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了遮掩,我只好买了一幅眼镜架在鼻梁上,倒也平添了几分斯文。
毕业后回到师傅家(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我和师傅还是养父子关系,师傅家就是我家)开始忙着找工作。十几年过去,师傅已垂垂老矣,武馆早已在几年前关兑,好在家底还算厚实,一时间倒也衣食无忧。
虽然师傅和我仍以师徒相称,但他十几年来尽心竭力地供我学业,我也转心向好,二者关系早已情同父子。如今看他鬓发雪白,面有病容,我不觉很是心痛。
“畜生(除了领养我的前几天以外,这一直是他对我的称呼),大学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师傅,我看您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别说没用的,自从把你领进门,我哪一天舒服过?”
“师傅,咱不提以前的事儿好吧,我现在不是不浑了吗!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您怀里抱着个大金块,该高兴才是啊!”
“还金块?我十几年的心血就换了这么块狗头金呀?说说吧!”
“说啥?和别人一样,跑人才市场找工作呗!”
“唉!工作不好找呀,找不着称心的工作咋办?”
“慢慢找呗,总能找一份差不离儿的养家糊口吧!”
“慢慢找?你十年找不到,我还得养你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我还得养你二十年,是吧?我上辈子欠你这么多吗?”
“我靠,师傅您这是抬杠了,不带这么妨我的。咱家也不是明天就穷了,我看您身体不好,先给您调养一下身体吧!明天咱去医院吧。”
“别扯远了,说正事。咱家明天是不能穷了,可也架不住你这畜生坐吃山空。我寻思好了,你去法国投奔你大伯吧,他家大业大,跟着他学点本事,也能有个出息,怎么样?”
“大伯?得了,别开玩笑。您那大哥姓田,我姓牛,八竿子靠不上,别消遣我了。”
“又抖搂这点事儿,是吧?你是不姓田,可我亏待过你吗?倒是你把我折腾得不轻吧?娘的,我总算想明白了,牛是耕田的,我这一辈子都要被你划拉的左一道右一道的。我和你说的是正经事,这事我考虑的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跟你大伯说过,他没意见。”
“别价,师傅。我连法文字母都没见过,你让我去听天书呀?”
“你不是学会了英语吗?不是还拿了个英语四级证书吗?能学会英语,就能学会法语。”
“师傅,是个大学生就能考过英语四级,这是两码事儿。”
“是吗?那当初是谁跟我炫耀说英语四级证书没几个人能有?”
“……是……那什么,别人都考英语六级、八级,四级……不稀罕。”
“嘿嘿!说实话了?”
“师傅,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得给您养老送终呀!”这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算了,畜生!我知道你说的也是实话。不过我年纪大了,不想再被你划拉了,你在法国混好了,把我接过去就是,明天就去办护照吧!另外,再报个法语班。”师傅的脸上也露出了温情。
……
其后一段时间,师傅每日价就催命似的赶着我办这个手续、办那个手续,又张罗着要把房子卖了变现。我心中疑惑,随便问了几句,他竟发了脾气。
直觉告诉我:师傅心里有事瞒着我。
直到大半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师傅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的直哼,我终于知道了真相:他在半年多以前就被查出患了肝癌,且已到了晚期。确诊以后,他就开始谋划我的未来。虽然我早已不是顽皮孩子,但他深知我骨子里的秉性,若身边无人看护,难保将来不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
思前想后,他终于决定将我托付给他的哥哥。实际上,在我毕业前,他已经住院,为了怕我担心硬是在我回家前忍着疼痛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把他送进医院,跪在他的病床前放声大哭,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地喊着:“师傅,师傅……”
“叫爹。”师傅的声音已很微弱,但非常清晰。
“爹?”我一愣怔,但随即醒悟,连喊几声:“爹,爹……”
“好孩子。”爹伸出手来,虚弱地摸了摸我的头:“有个事儿,我得给你说清楚。我一直不同意给你改姓名,起先是烦你,但后来不是。你虽然调皮,但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只是我这一辈子庸庸碌碌,事事不顺,怕的是若给你改了姓名,反把霉运传给你。实际上我早就把你当儿子了,你别怪爹呀!”
一席话说的我肝肠寸断,我爬到他的胸口上,亲着他的额头,搂着他大喊:“爹,爹,您别说了,您就是亲我爹……”
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我昼夜陪伴在爹的身旁,千方百计弥补我十几年来对爹的亏欠,但无论怎么弥补都来不及了。这一段时间,爹除了镇痛药物外拒绝接收其他治疗手段,用他的话说就是:这种等死的日子多一天少一天无所谓。他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后事,诸如大伯的联系方式、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什么、房子怎么处理、要娶一个对自己好的媳妇儿等等等等……
这天晚上,在柔和的灯光下,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把布满针孔的枯手轻轻地抚在我的手上,轻声回忆起一生中的点点滴滴,一股温馨弥漫在我们之间。最后,他说:“儿子,没爹没娘不可怕,怕的是没有骨气。我这大半辈子不也是没爹没娘吗?男子汉立在天地间,靠的不是爹娘,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说起爹娘,我都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了。对了,还有我老婆,我也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好在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好了,关灯睡吧,我得在见到他们之前想清楚他们长什么样呀!睡吧,睡吧……”他喃喃着昏睡过去。
凌晨,这位曾经打我、骂我、讽刺我、奚落我,但更多得是爱我的老人就这样在睡梦中静静地离开了我。
那一天,我哭的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医院不得不找了几个壮汉架我起来才将爹的尸身送进太平间。直到尸身火化后,我亲手捧着爹的骨灰盒,还是不能相信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给爹买了一块墓地,整日整日地守在墓前,想起话来就说上几句,没话就默默地坐着,时不时地涌出热泪。
又过了几个月,冬天已经降临,我去法国的各项手续均已办妥,就要启程了。临行前,我又来到爹的墓前,给他烧了满满一堆的清香和纸钱。一边烧,一边念叨: “爹,我走了,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看您。不过您放心,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是您的忌日,我一定会烧香烧纸拜祭您的……”
次日,我来到机场。站在飞机的舷梯上茫然四顾,想到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如今还要远走异国,背井离乡,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冲着故乡的大地嘶声狂吼:“我走了,不回来了。从今天开始,牛八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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