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最后一年,我被家人安排到深圳的一个手表厂实习。
“刚好你学的是机械专业,这个厂老板是巴基斯坦裔美国人,他自己的员工有一个印度财务,还有一个亲戚管生产线的,剩下都是中国人。你英文还行,可以去试试。”婶婶说完,给我推荐了那个老板的微信号过来。
国庆结束后,我就拖着行李箱到深圳去了……
初见阿霞——
我是在手表厂见到阿霞的。
说是个厂,其实就是个一百多平的作坊。
阿霞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工人,一来是她挺年轻的,二来她和流水线上的女工穿着完全不一样。
深圳的秋天还不冷,工人们都穿的汗衫,但是阿霞穿的衬衫短裙搭配丝袜和高跟鞋。相比之下,穿着球鞋运动裤的我反而更能融入这里。
如果说外表的靓丽只是视觉上的冲击的话,那么语言的交流简直是让我觉得前二十年的书都白读了。
因为,整个工厂所有人都能听懂我说的话,但是我听每个人说话都极其费劲儿。对,哪怕只有三个外国人。
流水线的工人们大多是来自湖南、贵州、广西等地,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乡音。南方口音对于我来说简直是灾难,再加上她们的语速,就像她们组装手表的速度一样,一气呵成没有停顿。
在我连续问了好几次“什么”、“再说一次”之后,她们渐渐不跟我搭腔了。
至于我的老板和他的弟弟,以及那位印度财务就更不用说了。一场简会结束后,咖喱味儿的英文让我对自己的听力产生巨大怀疑。
正当我感叹中式英语的发音是多么标准的时候,阿霞已经在南方普通话和我听不懂的英文中自由切换很多次了……
“看来是个学霸,而且待很久了,毕竟连口音都能接近”,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于是趁着午饭的空隙,准备请教一下阿霞,她的话却让我大跌眼镜。
“我以前没学过英文,连字母都不知道。来这之后老板教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挑一块臭鳜鱼的刺,我瞬间觉得自己就是那条咸鱼。
更令我震惊的是后来老板跟我说的,阿霞花了一个月学会了26个字母,两个多月勉强能跟他们沟通。说完还拍拍我的肩膀,正因为阿霞不懂语法,才需要我来的。
我也是有虚荣心的,欲哭无泪的同时也跟自己较劲儿起来,阿霞三个月能交流,那我最多给自己半个月时间去消化他们的口音。
还好我没有辜负九年义务教育,一周时间就差不多能跟上他们了。
与我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形成对比的,是阿霞自始至终的从容淡定和对我的照顾。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只顾着“大学生的好胜心”了,完全没考虑过,为什么这个看起来跟我年级相仿的女孩儿连26个字母都没学过。
秘书阿霞——
第一天晚上,老板安排我暂时和阿霞一起住在公司宿舍,等下个月阿霞租期到了之后换一个大公寓。
虽说我上学也是住的六人寝,但毕竟才第一天见面,就这么住一起还怪不习惯的。
下班走出工厂的时候还在顾虑,没想到阿霞让我自己回宿舍,而她晚点才回去。
我松了口气抓紧回去,进宿舍的时候惊呆了。
也太整齐了吧!她的东西不多,但摆放很整齐。我想到我的大学宿舍,想着一定要在她回来之前收拾好行李。
可是她没回来。
十点多的时候,我收到阿霞的微信,说不回来了,明天厂里见。
我想:大概是她也不好意思和一个才认识一天的姑娘一起睡吧。
可是第二天,我却看见阿霞和老板从一辆车上下来。
所以阿霞昨天没回是加班了吗?太拼了吧!
现在仔细想想,阿霞工作很拼是真的,但是加班并不需要和老板一起来上班……
老板将我的带教工作交给了印度财务阿汗,进厂第一周,我成功地和阿汗熟络起来,从宝莱坞聊到印度宗教。
这天,在讲工人们的薪资发放和银行流水的时候,奇怪的事情来了。
工资表看起来是一刀切模式,阿霞、阿汗和老板弟弟是一模一样的,临时工和长工都是按小时。
我问阿汗,难道工资是固定的吗?
阿汗给了我一个眼神,压低声音告诉我,因为财务系统不完善,薪资都没有走银行。表上是一部分,但是有的人会有bonus。
那这个bonus的标准是什么啊?我的好奇心上来了就多嘴问了一句。
他讳莫如深,丢下一句:看老板心情。老板每次让查理(一位中国总工)去买晚餐都会给多,多的就是他的了。
说到这我心里笑了笑,这不就是小费吗,能有多少。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强调了一下。
像阿霞有时候和老板一起去办事,就会有秘书单独的bonus!
话说到这,阿汗看了看阿霞那边,话音也打住了,只是撇撇嘴。
迷糊如我也大概猜到了些什么,想到昨天未归和早上看到的,也不敢多说了。
只是在心里多了几分想法。
贵州阿霞——
这天下班早,我和阿霞一起回宿舍点外卖。吃到一半阿霞接到一个电话,特意关门到阳台打的。
强调这个是因为她平时是很少回避的。但是今天,隔着阳台门我都听见她的吼声,到后面几乎成了哭腔。她打完电话回来,也没说什么,就是继续吃。
晚上洗漱完上床的时候,我打了好几个喷嚏,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准备先睡了。这时候阿霞给我倒了一杯小柴胡。
“你的体质也太差了,才刚冷一点就感冒了”,我讪讪笑了笑,表示自己可以回婶婶家住几天。她却说到,“唉,羡慕你,说生病就生病,想回家就回家,不像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不敢生病,什么叫有家不敢回。
春节前夕,阿霞家里有事,请假回家了一段时间。那会我才知道,原来阿霞老家是贵州的,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上次吃饭给她打电话的就是她妈妈,因为弟弟要结婚,要阿霞把房子首付钱打回去。谁知道,阿霞刚打完钱,第二天就被酒鬼老爸输了一大半。
弟弟眼看房子买不了,婚结不成了,天天在家打骂不停。阿霞妈妈之前就被丈夫打得听力受损,这天在气头上吼了儿子几句,就被气晕住院了。
本以为阿霞会过了春节才回厂里,没想到放假前几天我在宿舍看见她了。
她说,家里暂时消停了。反正在家也不安生,不如回来,还能挣点……
春节后,我回工厂看见她,还给她带了我妈做的老家特产。
返程之前,婶婶跟我说,阿霞这孩子不容易,你多照顾人家。我不好意思地应着,毕竟其实一直是我在被她照顾着。
阿霞看起来比年前要胖一点了。春节看到她跟老板一起吃饭的朋友圈。
只是我没敢点赞。
再见阿霞——
转眼到了五月,我实习结束也要准备返校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阿霞在宿舍准备了火锅庆祝。这是我第一次听阿霞说了那么多话,关于贵州,关于她的家,关于她自己。
她喜欢吃辣,喜欢冒着汗喝雪花,这样她才有勇气说出来这些东西。
她没有读过高中,其实初中都是混出来的。一开始和村里的亲戚跑到广州的手表厂做女工。
“其实我那时候挺开心的,我也不喜欢上学,挣钱多好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自己说了算,比在家里好。”
她是在手表配件市场第一次遇到现在的老板的。
“他来我的摊位批发表带,他一个外国人,很容易被坑。而我做了很久了,对品控、采购、价格都摸透了。所以他想带我一起发展,我就从广州来深圳了。”
其实她知道老板有老婆孩子,甚至她们都见过。有一次圣诞节还一起去了拉斯维加斯。聊到这她给我看了很多照片,有她,也有老板一家。
“我们家那个情况你也知道,我逃不掉,已经习惯了。他能帮我一点,我很感激。如果还在广州那个厂的话,我弟首付、我妈住院费我都解决不了。”她苦笑了一下,给我倒了一杯果汁又给自己开了一听雪花。
那个时候“勇闯天涯”还不是个梗,不过我觉得她的样子特别武侠。
“我不是没想过回头,但是我回哪去?回到广州,回到贵州,回到我放弃上学的时候”,她摇摇头,“哪怕我现在很羡慕你们大学生,我还是不能放弃已有的东西。我好不容易在这儿摆脱了‘厂妹’这个名字,我吃过希尔顿、用了苹果,我就是不想回到过去。”
那天我们吃了很久,她喝了很多,但是好像一直很清醒。甚至在我去洗漱的时候还把垃圾都收拾了,碗筷都归到水池里。
后来我也慢慢明白了,我不是她,不能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替她做决定,也不能评判她的选择是否正确。
那顿火锅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毕业后我在老家找了一个普通公司上着平凡的班,她仍然奋斗在我的朋友圈里,周末和朋友去酒吧玩,过年了回贵州晒一下山里的风景……
直到今年,在贸易和疫情的双重压力下,老板决定到东南亚发展,并给了阿霞两条路。
这么久以来阿霞第一次跟我聊天,说了说这些年的生活,言语之间我觉得她的状态不太好。
想到之前面她对改变抵触的态度,我没敢劝什么,只是跟她讲了讲我在老家工作读书的平凡日子,没想到她从婶婶那里听说了我辞职考研的事情,还挺好奇的。
感觉到了她的一点点期待,我尽力将我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末了,她顿了顿,问道,“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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