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多雨，一月份几乎就没见过太阳。过年时倒是晴朗了几天，转眼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阴沉中。整个正月熬过去，天气仍旧是湿冷中时不时夹点小雨。便是想惆怅一下，也觉得有气无力。广西本来四季不太分明，年年若不是一言不合，便从冬入夏或由夏入冬，或是反复入夏入冬不成。是夏是冬，由不得人来挑剔，按道理也犯不着独自生闷气。我本人对春天并无热切的盼望和喜爱，有没有春天实在无关紧要。但连着一两个月泡在这冰冷的水汽里，整个人都发了霉，随手一摸就摸出一把毛来，横看竖看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再不伤春的粗俗男人，恐怕都想提笔写首歪诗。
直到有一天，我在超市里突然发现，三月李上市了。突然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不管天气是晴是雨，春天还是来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为春天来了而由衷高兴，我的春天往往是从大嚼三月李开始的。
老家有童谣曰，“三月枇杷四月李，五月杨梅六月荔，七月龙眼八月柿，九月金柚十月桔……”里面说的月份，当然是指农历。然而南宁农历三月时，枇杷犹未落市，就出了一种李子，名就叫三月李。本来，包括我的家乡在内，一向把这种土生土长的老品种李果，都叫作“米李”，意为米粒般小个儿。前些年，不知道谁给取了个名字，叫三月李。不但超市、水果店和菜市里的水果摊，一律贴个标签称为三月李。连夜里背着城管，在街头巷尾叫卖水果的三轮车，也把这种李果称作三月李——不这样称会混淆，三月李还没下市，三华李等其他品种的李果也上市了，价钱可不一样。
初应市的三月李，是深深的草绿色
我觉得，三月李这个名字改得好。三月迎春，三月李有迎春果的意味。广西虽然水果繁多，但仲春三月，除了枇杷和泛滥整个冬春的各类柑橙，便只有三月李是本地应季水果了。满街的水果，不是外地来的，就是贮存日久的。没点当令水果，迎哪门子春？
我小时候唯一见过的李子树就是三月李，这是本地一种未经嫁接、待字闺中千百年的土品种。我生长在一个农场，农场在县城和农村的交接带，土地比农村多，腾挪的空间大，种了不少经济作物，其中不少是水果。村庄里寻常见不到的，农场里能见到。品种一多，每种的数量就少，打下哪种水果瓜分时，每户所得并不多。李子种得不多，每季一家只能分几斤。我家的，就由老娘作主进行二次分配。她本人不爱吃，嫌酸嫌苦，却不屑地说，这点东西，也就沾沾腥而已。
成年后熟得人情世故，发现老娘话里蕴含朴素真理。凡可沾之腥，一般人轻易沾不上，比如出轨的负心汉和出墙的第三者，调戏女群众的小领导，养情妇的大官员，人们会骂他们丢人现眼败坏世风，心里更大的惆怅，却恐怕更是为未能恭逢其盛而顿足。我年少时不懂事，没有如此大的胃口，但李子留下的那口让我经年不舍的腥味，直教我至今想起就流口水。这口腥，主要老娘嘴里很厌恶的又酸又苦的那种味道。
三月李个头不大，直径略比一元面值的硬币大，可能是最小的李子了。初应市时，整个呈草绿色，看着实在精神，春意萌萌。十天半月后，颜色渐转淡黄并一天天转深，到快下市时，离树太久的果，已经变成红色甚至红得发紫了。颜色的渐次变化，其实是由生到熟的一个过程。三月李还算耐存，新鲜果子放冰箱冷藏，十天半月坏不了。最新鲜的时候，当然是深深的草绿色时。但奇怪的是，买的人却不多。转黄色后，算是旺季，爱吃的人集中在这个时候买回去尝新。到了红色时，除了执意要吃李子的人，买的人也不多了，而且这时候三华李也已到旺季，比三月李好吃多了。
旺季时的三月李，颜色逐渐转黄
三月李是最便宜的李子。未经改良的果子，还能上市，就算不错了，不能再讲究身价，老处女从不索高价彩礼。但今年贵得有些离谱，我第一回在超市见到时，每斤七元。要知道，超市的水果比水果摊店便宜很多。第二天买菜时，看到菜市也有三月李了，便问了下价钱。摊主眼都不眨地回道，“十六块。”我真有点怒从心头起，这东西去年时十块钱可买两三斤。直到半个月后，颜色已经变黄了，价钱才慢吞吞地降了些，超市里卖到五块钱一斤，水果摊店仍要十块钱。
新鲜的时候少人买，倒不是因为价钱最贵，而是因为此时的三月李，酸、苦、涩的味道最重。吃惯那种甜得不讲良心的改良水果，断断接受不了这种味道。这味道就是我老娘讥为“沾沾腥而已”的味道。果子黄时，熟得恰到好处，虽然酸涩味犹存，但颇有甜滋滋的口感，酸甜错杂，是很多人欣赏的口味。到了红的发紫之时，已然冒出一股酒香，也不为人轻易接受了。所以，颜色的变化，还意味着三月李味道的迭次改变。
在三月李草绿欲滴正当年华的时候，虽然以水果之名上市了，但还少有人敢当成水果直接塞进嘴里就吃，原因即在于此时的酸苦涩非一般人能忍受。通常的吃法，是腌过再吃。最好是夹碎了，蘸椒盐吃，辣椒末和盐炒成的椒盐，而非川菜里那种花椒和盐炒成的椒盐。再不方便，也可以直接蘸盐巴吃。广西有句话，“要想甜，加点盐”，喜欢拿水果蘸盐吃，尤其是酸味明显的水果。北海市西瓜蘸盐的吃法，看呆了很多外地人。加了盐是否更甜，我至今辨察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蘸盐吃确实创造出另外一种更美的新风味，我本人吃水果就喜欢蘸盐，无论酸甜。
正当成年的三月李，在超市里卖得最便宜，不到五块钱一斤，水果摊店起码十元
吃三月李，我大多是蘸盐吃的。家里并不常备椒盐，外面买的，咸而不辣，拿来蘸就未免太唐突了三月李。直接蘸盐其实就不错，其实还有人蘸了糖吃。小时候，我家乡县城有人摆卖李子，摊子是一个箩筐，里面装着李子，上面倒盖一个笸箩，放着些李子和工具，一个夹子，一瓶用辣椒、蒜、香菜、葱头腌的辣椒水。把李子夹半碎后，放小碗中，倒些辣椒水，交给顾客用牙签挑着吃。也有些水果摊，是将夹好的李子用竹签串好，一串五六个，泡在辣椒水中，顾客交钱买一两串，提着边吃边逛。还有些水果摊，是拿大玻璃缸用盐水或糖水泡，按斤两售卖。著名的南宁酸料里，就有这个品种。但我觉得这样泡并不好吃，味道刺鼻，口感软靡，非常不爽，不如拿鲜果蘸盐吃。
不管蘸什么，三月李都要夹成半碎了，才能进味。老家水果摊的夹子，都是自制的，两片长方形的竹片或木片，像快板一样，用铁丝固定一端。将李子塞进两片板子中间，握住另一端一压，李子便被捏破绽开。敝乡有人从电视上看到山东快板，非常佩服，“人家用这东西可以唱戏，我们只能用来夹李子。”
我用的则比较先进。现在各种挖空心思的生活小工具层出不穷，其中有一种叫压蒜器。也是两根杆子，连接的那一端，一杆装了个凹槽，底下钻有洞眼，另一杆装个凸出的锤头，和凹槽正好吻合。把蒜米塞到凹槽里挤压，据说蒜茸会从洞眼里流出来。这类东西淘宝上大把，几块钱到几十块钱一个。我喜欢吃生蒜，以前直接在案板上拍，为卫生计，很想引进这种先进设备。老实说，共买了七八种，用起来都不趁手，我现在生吃蒜茸，还是用个擂钵子来捶。但是，用来压李子，效果就相当漂亮，一点不亚于我家乡李子贩子的“快板”。肥李子塞进凹槽一压，打开倒到碗里，就是一颗完美的半碎李子。
我冰箱里藏了十来天的三月李，刚卖回时青翠欲滴，到此时已沤得发红
我是烟酒之徒，一般嗜好烟酒的人，是很少吃零食和水果的。我就几乎不吃零食，水果偶尔吃点，口味也和一般人不同。别人多爱甘甜，我却独嗜酸、苦、涩之类让人皱眉的味道。非有这其中之一的味道，一般水果我不碰。人们熟知的苹果、梨、西瓜之类，我很少主动送入嘴。就连广西大宗盛产的芒果、菠萝、香蕉，这些甜得几乎腻人的水果，我也多敬而远之。每年有近半年，广西遍地都是甘橙类水果，各类品种轮番成熟，我也只挑酸味浓重的将熟品种来吃。刚出来的三月李那种，恰好就酸、苦、涩并存。所以，每当三月李上市，才是我的春天来了。按照古戏文的说法，“这一段春，原来却落在此处！”
三月李刚应市，我用盐现腌了几颗，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春天夜晚
我“这段春”当季时，晚上回到家，便悠闲地从冰箱取些三月李，洗净夹好，洒上盐，抛几抛，把盐抛匀，放到桌上，干着闲事，久不久用牙签挑一颗塞嘴里。刚进嘴时，酸得牙根发麻，一阵抽搐，不敢动一下。等这股酸麻劲儿过去，才慢慢开始嚼。李子的果肉大多很脆，尤其未太熟时的三月里，咬起来“咯嘣咯嘣”响，口感甚佳。妙的是，经过盐的中和调解，原来不堪一提的酸、苦、涩味，合成了一种咸酸爽快的刺激，让人欲罢不能，吃罢一颗，又惦记着下一颗。大概人都有这种经验，爱吃酸菜的人，遇上好的酸菜，会不由自主地一口接一口地吃，哪怕肠鸣胃叫。我吃三月李，就是这种感觉。当然，也有人看到我呲牙咧嘴地吃这东西，感到十分奇怪甚至鄙视，一个大男人，又没怀孕，吃这东西吃得那么嗨干嘛！
三华李，稍晚于三月李上市，曾是广西最早、最大规模种植的改良李子品种
这么爱吃，一晚上我大多也就吃个十来颗。李子有药用之益，但也有伤人之害。中医学认为，李子性平，味甘、酸，归肝、肾经，有生津止渴、清肝除热、利水之效，可治阴虚内热、骨蒸痨热、消渴引饮、肝胆湿热，现代医学也证明，其果肉中的多种有益元素对肝硬化腹水有疗效。但是，由于李子含高量的果酸，多食伤脾胃，过食用更会引发胃痛、溃疡，肠胃炎患者忌服。《食经》里收录了一句民间俗话，“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滇南本草》也说，“不可多食，损伤脾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总的来说，李子多食助湿生痰，损坏牙齿，使人表现出虚热、脑胀等不适之感，脾胃虚弱宜少食。我吃了多年各种李子，虽然还没被抬，但确有吃多了肠如雷鸣，奔雷滚滚，到第二天还很不舒服的经验。
压蒜器，压李子效果更好
三月李是未经改良的老品种。老品种的水果，一般个头较小，味偏酸涩，我记忆中小时候的水果，几乎都是这个特征。现在的水果，几乎都被改良过，个儿大味道甜，生长期大大缩短，甚至不分时令地应市，据说所含营养成分都比老品种强。既然人们普遍求甜求快，以现代人玩弄技术的手段，改良品种易于反掌。但对我来说，改良后的水果其实都已千篇一律，都可以统说甜而多汁，但每一样水果本身就有的富有特征的个性味道，荡然无存。阉过的雄鸡，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公鸡？就算我不热衷于抽烟喝酒，我也看不起这些被阉割过的水果。有段子说，无籽西瓜被研发出来，到处作报告，很是风光。旁人嗤之以鼻，都断子绝孙了，神气什么！
李子放到凹槽里
大家知道，李子的品种是很多的。这种蔷薇科李属植物，有着嘉庆子、布霖、玉皇李、山李子等各类名号，不论何种土质都可以栽种，对空气和土壤湿度要求较高，尤其极不耐积水，全国各省及世界各地均有栽培，是重要的温带果树。但是，我小时候起初识得的李子，就只有三月李，直到读中学时，才出现了个头更大、汁水更足、味道更甜的三华李。三华李长期是广西最好的李子品种，看到别人买三月李，有人会责备，“又酸又苦，吃三华李多好！”
现在，广西的李子品种很多了，一些地方品种成了名优水果。优质品种如脆红李、青脆李、冰脆李、蜂糖李、茵红李等等，听名字就让人眼花缭乱，不是产地的人其实很难对得上号。前几年驾车去重庆，上了贵州路段在高速路服务站休息时，很多小摊子摆卖一种肉黄色的李子，口感极脆，清甜解渴，我们一路吃着，到了重庆还发现有。桂西北河池市有一种珍珠李，是当时亚州第二大水电站龙滩电站上马建设时，才发现原母株系并选育该品种，至今扬名广西。乒乓球大小，果实深紫色，非常清甜脆口，比三华李好多了。前几年，我同学邮来一箱，三十多斤，我到处送人，差一点沤烂。这么好的李子，实在不如三月李吸引我。
一压一挤
三月李的味道，是我初始形成的李子味道的印象。但我至今嗜吃三月李，倒不是出于怀旧。我连老情人都不记得几个，不会对一种水果如此念念不忘。但吃三月李时，倒是有一种心情，世界既然是纷繁复杂的，就没必要沉浸在单一的幸福标准中不能自拔。人生的快乐，实在来源于不强求同一的千差万别之中。如同水果只吃甜的，就会错过太多其他味道。当然，这不是给人提供出轨的借口。
压半碎后的李子，蘸东西吃时容易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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