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支教进村那天,是幺妹帮我提的行李,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明亮,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

行李有点重,幺妹上台阶时一弯腰,有个布袋掉下来,我逗趣说里面装了什么好宝贝,可不可以送给我?

幺妹摇摇头,“这是万金不换的宝贝。”

那今天的故事,就从这个万金不换的“宝贝布袋”开始。

十二岁的女孩和奶奶相依为命(她吃60岁老人的奶长大)(1)

我妈吃了毒蘑菇那天,家里人正在忙活小叔子的婚宴。

眼看新娘子坐着拖拉机就要到村口了,我妈摇摇晃晃的先走在前面,任凭拖拉机轰轰隆隆和鞭炮噼里啪啦的响。

村口围着的人一阵哄笑。

“说傻子傻,她这也不傻啊,都知道正日子拿气势给弟媳妇立规矩呢!”

“就是啊,这新媳妇到村口就下车是咱村里几百年传下来的,老张家这小媳妇还想当出头鸟,美得她。”

可慢慢的,有人却发现了不对劲。

我妈的摇摇晃晃好像根本不由她做主,而且嘴角居然还有不断溢出的白沫子。

这模样咋看着像是吃了毒蘑菇?

一听可能是中毒,围着看新娘子的人群散了大半,都追着我妈去了。现在这季节正是山菌繁盛的时候,可那能吃的山菌子里隐藏的毒蘑菇更是不少,正常人摘的时候都得多加小心,更别提我妈这不正常的,她可是有过随便抓东西就吃的毛病。

看着一群人把我妈围起来,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我,傻乎乎的晃悠着羊角辫往家的方向跑去了。

我要赶紧去找奶奶,告诉她快来救妈妈。

虽然才六岁,可对妈妈被人围观我已经是习以为常,毕竟她经常会干些让人目瞪口呆的事,不是抱着别人家孩子撒腿跑,就是抓起人家桌子上的馍咬一口。

每次都是奶奶颠着小脚急乎乎的跑来解围。

细心的把妈妈护在身后,点头哈腰的跟人家道歉:老大家做错事该打,可那就是个傻子,不知道啥能干啥不能干,看在大家都一个村院住着,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一般奶奶出马,妈妈基本无恙,最多就是被拉回家后,狠狠教训一顿,然后还得给收拾点吃的喝的出来让填饱肚子。

奶奶总说妈妈是个痴情的,太命苦。

你爸短命,地里干活被发疯的牛把肚子戳个血窟窿,人没了。你姥姥姥爷心疼闺女,非要让扔下两岁的你回家再嫁。

你妈硬气,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发高烧迷迷糊糊嘴里还喊着不走不走。最后你姥姥没办法只得由着闺女把人送回来,可回来了,那脑子也烧坏了,见个人就喊你爸名字。

说着说着奶奶就会抹一把眼泪。

“唉,傻的那样子看的人心疼,万一那天我眼一闭走了,你们娘两可咋办啊?”

那会我总是伸出小手帮奶奶擦眼泪,然后奶声奶气的告诉她:不怕不怕,奶奶死了还有囡囡看妈妈。

奶奶破涕为笑,疼爱的捏捏我脸蛋。

“对,我死了还有我孙女,咱不怕!”

但是我们谁都没想到,妈妈会走在了所有人前面。

十二岁的女孩和奶奶相依为命(她吃60岁老人的奶长大)(2)

当发髻上还簪着一枝花的奶奶颤巍巍跑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四脚朝天趴在地上,除了嘴里不断溢出的白沫子,四肢还时不时的抽搐下。

顾不得身上特意为迎接新娘子穿上的新衣服,奶奶扑通跪下抱起妈妈的头,嘴唇颤抖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也学着样跪在奶奶身边,一眼不眨的看着她怀里的妈妈。

那天是妈妈眼睛最亮的一次。

她也在看着我,眼角还有泪珠子滑落,捏着一只山菌的手,使劲的伸向我。

我接了过来,闻了闻,挺香。

奶奶终于哭出声了,她不停的问,这是咋了,这是咋了,老天爷啊,你这是吃啥了?

可不管她怎么问,怎么摇晃,妈妈都没有回答一声,慢慢的她闭上了明亮的眼,手也无力的垂下。

等村里的赤脚医生背着医药箱气喘吁吁的跑来时,妈妈的手都冰凉了。

奶奶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再紧紧抱一下妈妈,然后拜托几个邻居把妈妈抬到了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然后从旁边的野地里薅下几把毛草均匀铺好,最后牵着我的手让跪下了。

“守着你妈,奶奶娶了儿媳妇就来陪着你。”

膝盖下是软软的草,耳边是又一次响起的唢呐和轰隆的拖拉机声,我盯着大槐树下脸色已经有点灰白的妈妈,心里莫名升起一点委屈。

唉,吃不上酒席里的烧田鸡了,那些田鸡还是前几天晚上我陪着奶奶去池塘抓的。

十二岁的女孩和奶奶相依为命(她吃60岁老人的奶长大)(3)

办喜事遇上死人,新娘子,也就是我的小婶子,脸色冰冷的像大冬天第一场降霜。

她顾不得新嫁娘的身份,当着家族长辈的面掀了盖头把奶奶一顿呵斥,骂她脑子不清楚,穿着新衣服抱了傻子,触了新婚的霉头,她不但不准我妈妈回家发丧,还逼奶奶带着我立马滚出去。

要不然她走!

小叔子三十多好不容易才娶上媳妇,献殷勤还来不及,自然不敢为奶奶出头。奶奶也不敢多说什么,为娶这个媳妇,她可是把全村都借遍了,要是走了,真就人财两空了。

那是一个我永远印在记忆中的夜晚。

天上是明亮的星,地上是盖着白布的妈妈,还有跪坐在她旁边的奶奶,怀里抱着的我。

奶奶问我,以后住茅草屋怕不怕,里面可能会有老鼠,蟑螂,不知名的虫子,说不定还有悄无声息的蛇。

半夜了有点冷,我迷迷糊糊的往奶奶怀里偎了偎,嘴里喃喃自语:囡囡不怕,只要有奶奶,囡囡去哪都不怕。

第二天是把妈妈送走的日子,奶奶磕着头求来的八个邻居,抬着妈妈轻薄的棺木往山上走。爸爸的墓地就在那里,奶奶说既然你妈舍不得你爸,那这回就把他们葬在一起,大家都如愿了。

上山路上满是茅草,披麻戴孝的我被奶奶牵着手,一步一步跟在后面。

所有人都说没了妈妈,我真成了孤儿无依无靠。奶奶挺直脊梁说不是,我孙女不是孤儿,只要做奶奶的还有一口气,她就不会是孤儿。

因为不愿意也不想把我送回姥姥家,新婚的小叔子在小婶子的要求下,把我们赶出了那个奶奶一手操持起来的家,让我们住回了以前的老房子。

就是奶奶说过的茅草屋。

那真是破败到了极点,窗户上的塑料纸都破了,风一吹呼呼响的瘆人,房顶的茅草因为时间长,早都干的随意挂在半空。

至于老鼠蟑螂,更是到处乱窜。

我有点怕,脚底下不敢动一下。

奶奶抱起我,手随意在土炕边扒拉几下坐下了,她说囡囡不怕,今晚上你在奶奶怀里睡,等天亮了咱再找人修修肯定就能住了。

然后怕我不相信似的,右手还再次用力的拍拍土炕,“当年你爸,你小叔子,可都是在这生的。喏,你看看那墙上,现在还画着他们名字呢!”

尽管我还不认识字,但奶奶说墙上那些竖七歪八的是爸爸的名字,那肯定就是,可已经是后半夜了,为什么我还是睡不着。

奶奶说是吓得,因为不时有老鼠路过。

其实奶奶说错了,我是想妈妈了。

虽然妈妈白天傻傻的,可到了晚上她又会变得特别温柔,不仅会轻轻拍着我的背哼唱好听的调子,还会让我吃她的奶。

我用力的往奶奶怀里挤挤,不让她看见快要溢出的眼泪。

这举动让奶奶无奈的嘟囔一句,“你妈给惯的这啥毛病,都六岁的娃了还放不下。”

嘴里虽然那么说,可能感觉到一只枯瘦的手一下子捏住了我无处安放的小手。

“抓吧,抓吧,抓着睡了,你那傻子妈在那边也安心。”

等再起来是被一阵吵杂惊醒。

太阳已到头顶,茅草屋外站了好多人,他们是看不惯奶奶被亲儿子赶出来,专门跑来帮忙的。

十二岁的女孩和奶奶相依为命(她吃60岁老人的奶长大)(4)

和奶奶过日子很苦,却也快乐。

我们会一起去山上捡菌子换钱,茂密的树林里,她手杵着一根细长的棍子在前边的草丛拍拍打打带路,还会教我认识那些长的特别好看漂亮的就是毒蘑菇。

箩筐满满,奶奶就牵着我的手往集市赶去,卖了菌子再买米买盐,等到夕阳西下,羊肠小道上,一大一小的身影被拉的晃晃悠悠。

到了晚上,奶奶躺在收拾干干净净的土炕上,任凭我一手轻轻揉搓她米袋似的干瘪乳房,鼾声渐起。

那会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过很久很久,直到奶奶那天突然栽倒在地。

我吓坏了,连鞋都没顾上穿就哭着跑出门找人帮忙。妈妈就是这样栽倒在地再没能起来的,万一奶奶也是一样,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人了。

幸亏医生出来安慰我,说是没事,奶奶只是累着了,需要多休息。

可医生嘴里说的,累了要多休息的奶奶,却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柔呵护,稍微有地方做不对,就是呵斥,甚至有时候还会用扫把揍我一顿。

因为这样,我不知道偷偷抹了多少眼泪。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奶奶不但晚上不再搂着我睡觉了,还埋怨我害的她连大孙子都抱不上。

她说小叔子刚出生的儿子,可是老张家第一个大孙子,要不是因为当初头脑发热护着我,她怎么会连面都见不上!

最后更是坚持要把我送去姥姥家养着。

她说自己想通了,再顾念大儿子那也是死了的人,没盼头。还不如现在就尽着小儿子过活,起码将来老了也有个盼头。

奶奶当着我的面,对姥爷一番训斥,骂他门是白眼狼,当年她大儿子在的时候,春种秋收的帮忙,有时连自己家都顾不上。现在大儿子不在了,大儿媳也不在了,姥爷姥姥连面都不露,就知道辛苦她一个人!

我妈刚走那会姥姥姥爷开口要过我的,是奶奶不愿意,非说什么人老了算话不算数,不能让亲孙女受了委屈。怎么现在到她嘴里,还成了我非要赖着她不走?

最后被骂的连头都抬不起的姥姥,一把拽过我胳膊进了院子,咬牙切齿的赌咒发誓:以后再不准和那个疯婆子联系!

我当时可能是被骂傻了,真就点点头同意了,而且还是长达三个月时间,都没去看过奶奶一眼。

等终于习惯了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时,我还没来得及找奶奶分享这份成长,却先等来了她上吊自杀的噩耗。

十二岁的女孩和奶奶相依为命(她吃60岁老人的奶长大)(5)

奶奶是在爸爸和妈妈的大槐树下上吊的。

那棵树还是爸妈走那年,奶奶亲手栽上的,树长的很快,还不到十年时间,已经是枝繁叶茂。

我赶到的时候奶奶已经躺在了一方凉席上。

脖子上那道鲜艳的勒痕,看得人心头一抽。

原来奶奶是忍受不了肝癌带来的疼痛走的。

她的肚子疼已经很长时间,刚开始只是轻微的不舒服,喝点止疼片就能止住,可到后边却是越来越疼,有时候疼的窝成一团瘫坐在地上。

等到那次突然晕倒,才知道是命不久矣。

她跪在地上求赤脚医生千万不要说出实情。

她老了,活几天算几天,孙女还小,她得把后路安排好了。

于是奶奶和姥姥他们演了一场戏。

她做回恶人,把宝贝孙女强势送回外婆家。

安葬奶奶那天,姥姥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悄悄塞过来。

“就是这个布包。”幺妹轻轻拍掉上面的土,嘴里喃喃自语。

“奶奶给我攒下了厚厚一叠纸币。姥姥说,奶奶舍不得,赶我走的时候跟个泪人一样,可她没办法,为了让我好好活下去,只能咬牙把不舍一个人担了。”

时间慢慢流逝,远处的深山被夕阳掩盖。

幺妹说她遇到委屈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悄悄爬去山上陪爸爸,妈妈,奶奶说说话,把自己的委屈和想念一点点的说给他们听。

我问她,假如有一天你远离这个地方,会不会慢慢就忘了他们?

幺妹轻轻一笑。

“怎么会呢,爱永远不会消失。”

是啊,爱怎么会消失?

它就像空气,只要你想,无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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