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春天,《学猫叫》上线。

直到今天,这首歌依然是爆款神曲的代名词。随后几年,网络神曲树立了一种新范式:歌词简单、重复、重场景感,曲调只用最常见的套路和弦。

华语音乐市场几乎不再有CD,不再有媒体打榜,也不需要MV。

一切都从15秒的短视频开始:病毒式传播、复制、扩散, 席卷你能接触到的所有声音媒介。

一首歌的创作,变成了周密运算,每个音符都要踩准算法和用户情绪。

“火”不再靠命,靠的是成熟的方法论。

你还能想得起那些神曲的原唱是谁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动漫神曲鼻祖(算法时代的神曲制造)(1)

《学喵叫》原唱小潘潘

每次演出都是一场折磨。走上舞台的短短几步,小潘潘就开始喘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里,攥着麦克风的手都在发抖。

“又要丢人现眼了,”小潘潘心里嘀咕,“我就像只猴子被拉出来遛。”

第一场商演就是场灾难。那是地产公司的活动,小潘潘溜着边上场,站在舞台的最后方,现场几乎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她不敢往前走,一动起来,声音就抖,气息全散了。下场后她就开始哭,经纪人劝她别哭了,下次往前面站。之后每一场,小潘潘都站在舞台的最前沿。为了缓解紧张,她每次唱到一半,就把话筒递给观众,如果台下有很多小孩,起码合唱的场面会很热闹。

但她很快发现这个技巧并不是都好用。在一场等级很高的聚会上,房间里坐着五十多位中年领导,小潘潘唱到副歌,习惯性地把麦克风递向房间里的观众,人们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她,她被晾在了台上。欢快的伴奏一秒一秒过去,她突然很难受,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每次演完都要哭,唱劈了,没有互动,场子唱冷了,被歌星衬得自惭形秽,她都要哭一场。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两年。

她的商演排得也很满,每天一觉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城市。她唱商场促销,唱公司年会,唱楼盘开盘,也唱央视晚会,唱卫视的春晚和跨年。她在央视的元宵晚会上客串相声演出,刚一张口,台下的演员周一围满脸嫌弃地皱起眉头,特写镜头迅速被网友做成表情包,火速变成了微博热搜——“#周一围表情太真实了# ”,tag里没提小潘潘半个字。

“小潘潘,下一首歌你会延续什么样的风格?”在综艺节目《天天向上》里,主持人只提了这一次她的名字。

“呃,下一首歌——”小潘潘有点卡壳,刚回答两句,就被打岔打走了。

上台前她搜了所有主持人和嘉宾的资料,站在聚光灯下,她是一大排嘉宾中知名度最低的那个。她举着话筒,热切地配合聊天,然而永远插不进话。最后播出的版本里,她一直在干笑:呃,哈哈,哦,嗯嗯。

读书时她上过声乐课,但老师很少夸她,反而直接损她:你看你瘦成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唱歌的样,肺活量都跟不上。她也练了十几年的舞蹈,每天围着把杆转,搬腿、开胯,劈一字马时脚下垫30厘米的砖,下腰时把身体向后对折,双手从脚踝一步一步挪到大腿根。然而在舞蹈行业,她似乎又偏胖了。

现在,依靠艺术训练,小潘潘能在舞台上顺畅地把一首歌表演完,但效果也仅限于此。她的演出几乎变成了一种行为艺术,每次出场,歌曲本身就会引发不屑和嘲笑,没人对她感兴趣,人们都在评价她唱的歌:幼稚、卖萌、口水歌、毫无艺术感。她唱道: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在你面前撒个娇,哎呦喵喵喵喵喵。”

这首《学猫叫》是2018年华语世界最火的歌,那年4月上线,只用了二十几天就红了,一年后统计,全网音乐播放量有73亿,小视频播放量38.5亿。几乎你能想到的所有一线年轻影视明星歌星都拍过这首歌的短视频。直到今天,学猫叫的影响力还在延续,但极少有人知道“小潘潘”这个名字。

她曾经那么期待走红,满脑子都是电视剧里女主角一夜爆红的情节。最火的那个月,一刷抖音,十之八九都在伴着她的歌声跳手势舞。但小潘潘这个人却是隐形的,她自己上传的原唱视频至今只有1.9万点赞,还不如一些素人拍摄的视频热度高。

这也是网络神曲的共性。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爆款歌曲的原唱是谁,人们并不在乎。朋友问小潘潘,走在路上会有人认出你吗?她心想:“哪有这种事发生?”

动漫神曲鼻祖(算法时代的神曲制造)(2)

过去六年,29岁的小潘潘一直生活在真实和虚拟的夹缝之中。她租住在北京东五环附近的一处高档小区的跃层,目之所及,所有布景都非常眼熟:钢琴、大床、白色窗帘、还有正在地板上啪嗒啪嗒来回散步的大狗,全在她近期的抖音视频里出现过。

这个家就是小潘潘的视频拍摄场地。现实里,她比抖音中更成熟、比电视中乖乖女的形象更粗糙一些。谈到过去那些经历,小潘潘一直保持着一种雀跃的语气,哪怕是那些被伤害、被欺骗的故事。有朋友形容她“没什么棱角”,在我们见面后的第15分钟,她就主动解释了自己这种反常:“我现在有点讨好型人格,很有一些说话的路数。这是做主播养成的坏习惯,比如会表面地自来熟。”

2016年,她开始在YY直播做主播,每天开一台Mini Cooper出门,车被她贴成了玫红色。在镜头里,背景装修豪华,房间里有一条金色的边牧犬,如果小潘潘哪首歌唱得太频繁,这条狗会跟着呜呜地叫起来。直播三个月后,她就吸引了一批忠实粉丝,网友们很少看到富家女主播,这个风格是全新的。她翻唱林俊杰、王力宏、陈奕迅,时间长了,粉丝们说:你唱一些网络神曲吧。

“我从来不唱,连听都不听的。”她说。她在艺术学院读过书,觉得这些歌“很low”。

但没坚持几天,小潘潘开始翻唱《我们不一样》,唱《四海》。和她的形象相比,这种讲兄弟情的流行歌反差极大,粉丝的打赏迅速变多。在直播间,她说自己是个富二代。她的父母是浙江商人,从卖碟片开始,在山东、河北、北京等地做买卖,最终发展成超市、酒店和商场生意。她早早地与另一个经营酒楼的富二代订了婚。那时她打算做一个年轻的富太太,早点生个孩子,靠父母的人脉卖卖红酒,赚点零花钱。但对着镜头,小潘潘没讲身份的后半截。

她24岁那年,父亲的一项贷款担保被骗,“几千万的贷款全是自己家压下来了”,家里生意的资金链断了,人们涌进商场,挤兑储值卡,短短几个月,一家人的声誉全部破产,小潘潘的婚事随之告吹。豪华的直播间其实是她的衣帽间,整个房子刚刚装修好,但未婚夫一家正催促她赶紧搬出去。

她急需钱。因此唱几首大俗歌不算什么代价,她说,“反正也没人知道我直播,反正我就往死了播,能挣多少是多少。”

她每天播两场,一天播满6个小时。下播时全身的气都泄了,一句话都不想再说。刚直播时她只有三千块钱购买设备,三个月之后,她发现靠打赏每月能拿到几万块收入了。

在直播间,唱歌不是艺术,而是一种交流的媒介。主播们习惯在直播时喝水、吃外卖,唱到一半突然停下,跟刚刚进来的“大哥”热情地打个招呼。一首歌往往只唱前1/2,高潮结束,后面直接切掉。如果演唱表情太过投入,之后看起来就显得可笑。她感到最疲倦的,是每天都要跟更大的主播连麦,连麦需要排队,她每天化好了妆,在镜头前老老实实等着,几个小时都不敢下线。

很多次她一直等到半夜,家里的狗已经憋不住了,拼命扒拉她要出门上厕所。但如果想插队连麦,就得去刷个一千块钱的礼物,提前争取到十几分钟的连麦时间。

但在直播平台的社交中,她也感到紧张。每次视频一接入,哪怕整个人都已经等得崩溃了,她必须瞬间兴奋起来,表现出一种特别需要被认可的状态。大主播如果讲起荤段子,小主播也得接住,“不能特别地玩不起。”游戏输了,两边的粉丝都会津津有味地等着她穿着短裙做深蹲。

她最终累积了120万的粉丝,年收入达到一两百万。这也是她这种腰部主播的天花板,在这一行,除了赚钱,也没有别的出路。很少有主播能让自己的影响力出圈。YY直播每年都有一场嘉年华,只有“家里土豪最狠”的主播才能被选中。他们可以上台领奖,以明星的待遇走红毯,在台上唱自己的歌。为了达到这个成就,一些直播间的打赏会刷到上千万。

2018年1月,在签约公会的帮助下,小潘潘走上了嘉年华的红毯。她一袭黑裙,穿得像真正的歌星,然而在现场,她发现站在那群大主播中间,几乎没有人搭理她。

在平台上,歌手的段位比主播高。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给ID加上“歌手”二个字。YY上有个主播叫韩安旭,唱过一首出圈的歌叫《多幸运》:

“多幸运,在最美的年纪,遇见你,没有遗憾和可惜。抱紧你,用尽全部力气,不让幸福逃离。”

这是歌词的高潮部分,浪漫、直白,加上旋律抓耳,很快变成了最流行的婚庆配乐。后来,小潘潘直播时经常翻唱韩安旭的歌。她羡慕对方作为音乐人的状态,她羡慕那些出过专辑的主播。她希望自己也能有一首代表作。

一个主播有了钱,往往第一反应就是去买歌。大直播平台催生了一个音乐市场。从2015年开始,大量词曲作者会为主播们定制歌曲。一首歌的价格从几千到几万不等,主播们收入高,出手阔绰,随后整个市场的价格都炒了上去。

小潘潘前后买过三首歌,快情歌、慢情歌、古风情歌。她花了几万块,但一点水花也没砸出来。跟其他主播连麦时,她总会唱自己的歌,两边在线的粉丝加起来有几万人,也算是一种宣传,不过她最后发现都没什么用。在网易云等音乐平台上,三首歌的收听量并不高,评论很难超过99 。一点开,里面全是连麦主播们的粉丝打卡。她知道,这些歌仍然只在主播的小圈子里循环,根本没出圈。

怎么才能唱火一首歌?看起来无迹可寻,全是靠命。

2018年4月,直播间一个老粉丝给小潘潘介绍了一个音乐公司。对方问,你愿不愿意唱一首新歌?她收到歌曲Demo,听完并不喜欢,这歌太小了,没有那种让人“哇”的感觉。

对方也没强求,只是说感觉她音色合适,而且,“录这首歌不要钱。”

小潘潘心动了。她此前买歌被同行骗走三万块,为了推歌,她也联系过几家营销公司,他们都承诺能把歌炒火,但张口就是二十万,她没敢尝试。眼下这家公司只是想找个人免费合作,看起来不像骗子。

对方继续问:“你在线人数最高有多少?”

“一千多,”她认为自己这个回答很老实,“不虚假,也不吹牛逼,要说多厉害,其实也没有。”

对方让她找一天过来试试。她那时还不知道,音乐市场正在被新兴的短视频平台彻底改造,“火”的每个步骤都将形成一套新的方法论。一个名叫杨俊龙的男人,几乎是随机地找到了小潘潘,而她将变成第一个神曲幸运儿。

动漫神曲鼻祖(算法时代的神曲制造)(3)

杨俊龙,网络神曲幕后推手

直到今天,“学猫叫”三个字依然是爆款神曲的代名词。从这首歌开始,网络神曲树立了一种新范式:歌词简单、重复、重场景感,曲调只用最常见的套路和弦。更关键的是,音乐市场不再有CD、不再有媒体打榜、也不需要MV——一切都从15秒钟的短视频开始:病毒式传播,复制,扩散席卷你能接触到的所有声音媒介。

杨俊龙34岁,圆脸,已有一点中年发福的迹象。在媒体上,他自称已在音乐行业里干了十四年,“在我手上火了26首歌”。这26首歌的歌名听起来都很陌生,但如果你在手机上搜到,高潮一响起,会立刻调动你在抖音快手、在广场舞、在高铁上无数次收听的场景。

在杨俊龙自述的简历中,他初中毕业,在乌鲁木齐帮母亲的小餐馆颠勺。他说在新疆他一文不名,只有一台接了互联网的电脑,靠在网上给别人的QQ刷绿钻红钻,倒腾5位QQ靓号赚钱。2008年,他前往北京发展。头五年,他一直站在整个音乐产业链末端的最末端。那也是中国式“神曲”的第一阶段,最热门的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和《月亮之上》,靠央视和卫视的反复播出而大火。同一时间,《伤不起》《你到底爱谁》这些歌也在QQ空间、在网吧电脑桌面上的音乐播放器里流传。

在北京,杨俊龙靠做网络推广谋生。他从一些小唱片公司接单,把无名歌手的新歌分发到各种音乐类网站和论坛上,方法是聊QQ。他有三百多家音乐网站的联系方式,这些网站都很小,有些只有一个人运营。从早到晚,他跟站长们聊天、套近乎,有时要约他们出来喝酒,拜托他们把这些新歌放在网站的推荐位上。这个工作机械重复,就像一个音乐销售员。

“那些歌都是垃圾。”杨俊龙说。他自己喜欢听Craig David、Babyface、Asher、Mariah Carey的歌,这是当年英文世界的热门金曲。他自己有时也翻唱林俊杰,传到论坛上,收听量也不错。但大牌唱片公司有自己成熟的宣发渠道,专业音乐人发新歌,上的是电视台和电台,靠发行CD和卖彩铃赚钱。他们用不着杨俊龙。

那时媒体还在争论《最炫民族风》是否太庸俗,音乐界的精英掌握了传播的话语权,直白、套路化的口水歌是被鄙视的对象。凤凰传奇的玲花2012年曾专门发过微博:“公告:凤凰传奇没唱过爱情买卖!”

2012年,《中国好声音》第一季,选手们几乎都是有专业背景的音乐人。这个现象级的选秀节目瞬间冲击了整个线下演出市场。杨俊龙发现,在那一年,100场演出里有90场都是“中国好声音”的歌手和歌曲。“不说他们水平有多高,但大陆其他那些特别烂、特别口水的东西,一下被粉碎到了谷底。”

入行第四年,杨俊龙看出来,如果再推那些不知名的小歌手,他就彻底走到了死胡同。他决定,以后必须推好歌手,他要往音乐的上游走。

当年底,一首《愿得一人心》出现在许多音乐播放器的热门榜上,位置不断攀升,一直持续三个多月。这首歌的宣传主打“中国好声音歌手李行亮”,蹭的是节目热度。李行亮在节目中镜头不多,没有走到决赛,但歌里的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迅速传播开来。杨俊龙回忆,当时的李行亮“一年下来两百场演出都有,也能有个三、四百万收入”。

李行亮的背后推手就是杨俊龙,他是这首歌所属公司的小股东。他决定把钱都花在音乐播放器的打榜上。通过刷榜,杨俊龙让这首新歌的播放量暴增,以此自动跑上了推荐位。那时,音乐流量的最大入口,是在QQ音乐等平台的首页上。如果一首歌在首页挂一天,能吸引80万到100万的播放量,继而引发大规模的转发传播,提升歌手的商业价值。上榜背后的操作成本大概二十万,杨俊龙说,李行亮当时一场商演的出场费大约七、八万——“一旦歌火了,四五场演出,这个钱就回来了。”

但很快,音乐的传播渠道又变了。杨俊龙说,最早是SP彩铃时代,接着是MP3的盗版时代,当他入行后,依次经历了论坛时代、门户网站时代,酷狗/酷我/QQ音乐的播放器时代。两年后,移动互联网兴起,音乐APP占据大众的手机。又过了两年,快手、抖音出现——现在,“是属于自媒体当道的时代”。网络营销也不再是新歌发行的末端了,像杨俊龙这样的网络推手,在流量的水池里站了快十年,他们迅速灵敏地感知到,潮水正在往哪个方向去。

2017年,杨俊龙在快手上发酵搞笑段子,推火了《我们不一样》。上线五个月,网易云音乐的评论数超过了5万,歌手大壮由此成名。那时杨俊龙已经成立了一家公司,取名百纳娱乐,开始做音乐的版权代理。他很清楚,他正奔跑前往这个产业的上游。

就是在这个时刻,杨俊龙遇到了一个词曲创作者,名叫陈峰。他们都曾混迹于一个名叫5SING的音乐论坛上,很早就在这个论坛发自己翻唱的歌曲。5SING算得上是中国原创音乐的基地,曾经吸引了一大批85后的民间音乐爱好者,其中走出过汪苏泷、徐良,以及周深,但直到2018年,杨俊龙和小峰峰两位资深用户都还默默无名。

28岁的陈峰,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小峰峰。他做过酒吧服务员,做过少儿足球教练,做过电脑组装,来北京做音乐之前,他的上一份工作是FIFA足球游戏代练。他创作的歌曲看不出任何个人职业经历,这些歌都是甜甜的,讲爱情,讲年轻人的小心思,或者硬塞入一些比如“洪荒之力”之类的流行词,好让人点击。

据小峰峰后来回忆,有一天他看到自己的猫跳到了桌上,他花了半小时就写出了一首歌,也就是后来红遍中国的《学猫叫》。这首歌同样没头没脑,是两个年轻人的相互撒娇: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如果你直接念出这句歌词,会发现语言本身的平仄,跟歌曲的调子几乎一样。

“在你面前撒个娇,哎呦喵喵喵喵喵”——这句同样如此。

这首歌好像太简单了。但杨俊龙和小峰峰都觉得,这样的歌,一定会红。

动漫神曲鼻祖(算法时代的神曲制造)(4)

小峰峰第一次见到小潘潘,是2018年3月。她开的车已经换成了路虎,当天她停了直播,专程前往杨俊龙的录音棚。小潘潘没空做任何功课,临唱前,她找了张纸,把曲调用简谱写了一遍。当天她录了4个小时,小峰峰要求她唱歌时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后来他们回忆,那场录制无忧无虑,全神贯注,小潘潘的情绪自信饱满,此后的无数次演出都“再也没有那么好过”。

录完之后的半个月,小潘潘在自己的直播间唱了几次这首歌。每一次,弹幕都在骂这什么歌啊,太幼稚,别唱了。但二十多天后,突然涌进来许多新粉丝,花钱点歌,让她亲口再唱一遍《学猫叫》。她打开抖音,铺天盖地都是“喵喵喵喵喵”。抖音每天都在提醒小潘潘,这首歌被用作配乐的次数是几十万、几百万,她说,“一直咔咔咔(提醒),手机感觉要爆了。”

这并不是一个误打误撞的走红故事。小峰峰写歌、小潘潘唱歌,只是完成了这首歌最初期的工作。上线抖音的头一周,其实只有两千多人用它做了背景音乐。按这个传播量,这歌相当于白做了。

“心里挺凄凉。”杨俊龙后来反复向媒体讲述这个戏剧性的转折。他一宿没睡,不信自己弄不明白这首歌。最后,他想到了手势舞。

第二天他一到公司,就让员工列了一个手势舞KOL的名单,从里面挑选出近期常上抖音首页的、甜美可爱型的,一共二十多个大号。他当天做出来一个舞蹈模板,花钱推广给KOL。KOL们很快发出了几个版本的手势舞,但效果依然平平。杨俊龙很快又让员工剪出每个抖音大号跳得最好的地方,拼成了一个新视频,再让第二波KOL复制,并约好在同一天同一时段开始传播。这一次成功了。

在那一天,抖音的用户们反复刷到了这个视频,人们都以为这是一个新风潮,纷纷跟风模仿。当天模仿的视频就多了八千个。

2018年,抖音还没有做到“千人千面”,用户们刷的内容都差不多。但《学猫叫》几乎无差别地推给了所有用户。大号们开始反过来追风,杨俊龙回忆,千万粉丝的大号“代古拉K”一开始要20万推广费,“斯外戈”嫌歌曲幼稚,拒绝接单,但不到一周,这两个大号自己主动把视频拍了。

恶评随之而来:太傻了、非主流、毫无质感,让人起鸡皮疙瘩,烂俗无内涵,可见中国人音乐水平之低。小峰峰看到一个短评被四处引用:“国外电音嗨到爆,国内还在学猫叫。”他的微博私信、网易云评论每天都有大量的私信涌入,人们质问他,为什么这首破歌在他们的生活里到处都是?这种歌他们用脚都能写出来,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峰峰因此写了一首歌,叫《我是耻辱》,讲述走红给他造成的负面冲击,感慨“谁管我内心有多煎熬”。但这首歌毫无反响。

杨俊龙反其道行之。他当然清楚这首歌很俗,太甜太腻,他自己都受不了,然而批评本身就是流量。他立刻做了下一步营销,做了一波“学猪叫”、“学驴叫”的视频,自己diss自己,紧接着又引起了一波新的模仿热度。

一个月后,在网易云音乐、酷狗音乐、QQ音乐上,《学猫叫》的总评论量已经超过3000万,全网播放量超过9000万。

央视音乐频道是第一个找到他们的主流媒体。2018年6月,小潘潘和小峰峰第一次登上现场直播的舞台。在台上,两个人声音发抖,导演只能给他们中景镜头。小峰峰手足无措,胳膊几次抬到一半就缩了回去,后来有形体老师专门告诉他,胳膊抬起来了就要大胆伸出去,观众看你瞻前顾后其实更尴尬。

当天晚上,节目视频传到网上,弹幕里网友全在问,央视怎么变了?太掉价了,堕落了,这种歌能能上央视?

这期节目还专门为《学猫叫》安排了一个环节。央视主持人和现场歌手跟着小潘潘学了两遍手势舞。节目最后公布了当周“全球中文音乐榜上榜”网络投票热度,在这个几乎无人听说的榜单上,《学猫叫》超过张靓颖、李宗盛、莫文蔚、萧敬腾、许嵩的新歌,投票数是当周第一名。

节目的压轴嘉宾是郭峰,他是70后、80后熟悉的一位音乐人。郭峰的《心会跟爱一起走》、《让世界充满爱》算是一种“大歌”,通常来说,很多主旋律晚会最后都会用这首歌来收尾,歌曲颂扬世界和平,爱和希望,让人生发一种宏大的时代命运感。但是当晚,郭峰唱了一首新歌,叫《我的朋友》,唱的是友情:“感伤、彷徨、期望、力量、烦恼、依靠、遮挡、祈祷、紧握的力量。”

郭峰的歌词稳妥,积极向上,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意象能让人记得住。曲子结构严整,跟演唱者的台风一样,都有浓浓的九十年代痕迹。几年后,如果你回看这个节目,也许你会发现,郭峰的这首歌根本就没红过。

《学猫叫》的现象级传播,让很多人都紧张起来,尤其是网易云音乐、QQ音乐、酷狗音乐这几家大平台。他们都需要这样的独家大爆款,这样巨大的收听流量。他们也都认为,这种成功也许是可以批量复制的。

2018年下半年,一家知名音乐平台的市场部找到了另一个女孩,直白地问她:你能给我们搞一首《学猫叫》出来吗?

出生于福建的小兔那年25岁,大学念的是金融。读大学时,她和几位会写歌的网友一起策划过两张古风音乐专辑,依靠众筹,成功发行了实体CD。专辑中最火的一首,是给《盗墓笔记》做的同人歌曲,被作者南派三叔在微博上推荐后,冲到了上千万的播放量。

那两张专辑的歌词,每句都讲究用典,主打歌甚至参考了西汉卓文君从一到万的数字回环诗。歌词像谜面,青鸟传探/宵小未灭/七月流火,典故全靠听众自己解读,是典型的同人文化。但小圈子的爱好支撑不了生活,大学毕业后,小兔和主创们各自找了工作,很少再写歌了。

当音乐平台找到小兔时,她意识到新的机会来了。她重新聚合了团队,和一家平台签下了独家,以月为单位,定期定量地制作流行歌曲。

现在回看,小兔发现《学猫叫》的成功是必然的,它符合后续爆款歌的成功模型。按照小兔的经验,爆款模型有三个特点:

第一是简单,爆款歌不需要唱功,所有人都可以跟唱,甚至没有好听不好听之分。第二是曲调好记,朗朗上口,每一句都顺着听众的预期走,听一遍就洗脑,永远忘不掉。第三是要有点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切为视频效果服务。

“花里胡哨”是写词时就埋下的设计。比如“1、2、3、4”,大家就可以在视频里竖手指。再比如“下雨、天晴”,可以给相应天气的视频做配乐。最不济,在歌词里多写“爱你”,还能让人最后对着镜头比个心。歌曲伴奏的鼓点一定要强劲,节奏分明,方便拿去改成DJ版,让用户跳舞,或者配成卡点视频。

根据这样的模型做出的爆款歌,旋律常常惊人相似,有时候甚至两首歌撞在一块,上句下句无缝衔接。

音乐博主“范筒”总结过2019到2021年初的网络热门歌曲。他惊奇地发现,26首歌只用了3种和声进行——这是一种和弦的组合方式,是人耳最舒服的旋律框架。

以我们最熟悉的“卡农”为例,弹奏一曲卡农当做伴奏,你会发现,不管唱《你笑起来真好看》、《少年》、《世界这么大还是遇见你》,全都严丝合缝,这其中也包括《学猫叫》。

4536、6415、卡农,这三种和声套路,承包了我们的耳朵。

“套路太密集了。”范筒说他常常分不清哪首是哪首,他总结,“歌曲创作的门槛进一步降低了,最关键的就一点:写两句‘上头’的旋律出来。”

但是,土味旋律其实并不好写。小兔大学时做过音乐论坛的管理员,每天要听两三百首网友的投稿,她发现一天下来,几乎一首合格的都听不到。普通人缺少音乐基础,作品往往难以入耳,甚至连旋律都算不上。余下能听的,也基本是中庸之作。

小兔说,能进到你耳朵里的那些土味旋律,创作者都是有一定才能的。第一,抓到市场的痛点,第二,他能够在不抄袭任何人的基础之上写出这么琅琅上口的东西。

“一首歌能让你听着听着开始抖腿,这也是一种本事。”

2020夏天,小兔的团队做了一首爆款歌《是想你的声音啊》。歌词的副歌部分是三个字的反复重复,小兔动手把那三个字改成了“滴答滴”:

“你快听,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是雨滴的声音。你快听,是我在,是我在,是我在哼你最爱听的旋律。”

有雨滴,有鼓点,有重复的节奏,这首歌显露出了爆红的潜质。

小兔直白地承认,这种歌算不上高级。洗脑、踩点、没什么价值观、“它就是让你扭起来,让所有人都跳上比广场舞更高级点的那种DJ的舞蹈。”

至于“高级”的歌,她所在的团队也写过,比如几部主流电影电视剧的片尾曲。但这种歌能给团队带来什么好处?“除了知名度,没了。”小兔说,“其余一毛钱都不赚。”没人会留意这歌是谁写的,哪怕红了,小兔团队也没有版税分成——片方一次性买断版权。“我只能在平台上吹这是我们做的,但你吹到死,这个爆款的收益,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级”歌赚的是名气,神曲才能赚到钱。

《是想你的声音啊》先是在网易云音乐站内投放,随后又被拿到抖音上继续做试水,数据都不错。各家金主决定继续押注,砸下一大笔营销费用。不需要手势舞这种过时的方式了。宠物博主、街舞博主、换装博主、美妆博主都开始跟着“滴答滴”扭了起来。用户们几乎没有怀疑,为什么自己手机里各种不相干领域的博主都在用同一首歌。

但小兔知道,她已经成功复制了《学猫叫》,而且好像走得更远。

动漫神曲鼻祖(算法时代的神曲制造)(5)

2021年春天,一张照片在网上热转,深圳某社区挂出了一条红色宣传横幅:“我们一起打疫苗,一起苗苗苗苗苗。”小峰峰当天收到了很多朋友的转发,他对这种化用已经见怪不怪,学猫叫变成了一个梗,热度降了,生命力却比想象中长。

但小潘潘再也唱不了这首歌了。年初,她在杨俊龙公司的经纪合约到期,她选择了解约。

网络歌手的合作往往是一次性的,他们分不到任何后续的版权收入。相比绝大多数爆款歌原唱,小潘潘已算幸运。杨俊龙曾试着培养过她,给她独家商演权益,她在两年里密集跑了全国各地,唱一场费用十几万。

动漫神曲鼻祖(算法时代的神曲制造)(6)

韩国唱跳歌手泫雅

然而解约时,小潘潘仍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落差。《学猫叫》最火的时候,她最大的期待是把自己变成一、二线歌手。她的目标是韩国女歌星泫雅,一个唱跳俱佳,火遍亚洲的性感明星。但上了那么多大平台后,她发现自己连粉丝数都没涨,人们依然不知道她是谁。

杨俊龙有另一个解释。他认为小潘潘的水平不够。参照《野狼disco》的宝石老舅,他本来就成熟,一旦歌红了,上综艺,上晚会,每个都不怯场。如果能签个有咖位的、重新翻红的歌手更好——“如果是给王心凌、张含韵、张韶涵做了一首爆款呢,那她们的商业价值会比你给一个素人做歌大太多了。”

传统专业歌手唱网络神曲?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2019年5月,周杰伦巴黎演唱会上的点歌环节里,一位法国男粉丝请求,想听周杰伦唱《学猫叫》。

现场立刻炸锅,上千名观众们开始尖叫。周杰伦愣了几秒:“法国是个很fashion的地方对不对,这个《学猫叫》他们也会啊?”

唱过这首歌的明星很多。Angelababy、关晓彤、林志玲都跳过舞。德云社的相声演出中,快50岁的于谦穿着大褂,也吼过喵喵喵喵喵。

小峰峰有朋友正在巴黎现场,他几乎同时收到了好几段周杰伦的演唱视频。作为十几年的老粉丝,小峰峰激动地目睹了自己和偶像的交集。在现场,周杰伦还感慨了一句:“我第一次(演唱会)唱不是自己的歌。”

第二天,新一轮的骂战又来了,视频上了微博热搜第一。许多人评论:“周杰伦唱学猫叫,简直是华语音乐的耻辱。”

那么,华语音乐还剩下什么呢?

因为总结了这些神曲的流行密码,范筒在抖音上收到一封私信,是胡彦斌本人发来的。胡彦斌出道22年,他跟范筒总结大唱片公司的职能:一是选歌手,二是攒局,也就是找编曲乐手录音混音,最后是宣传发行,把唱片卖出去。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大唱片公司的这些流程,一个普通的音乐爱好者,全可以自助实现。

华语乐坛的一些著名歌手,如今纷纷开了个人工作室。他们自己有攒局的能力,直接把歌发在短视频平台上,变现流程缩短,离市场和消费者更近。大厂牌越发尴尬了,他们更像是版权中间商,新人顶不上去,最值钱的只剩下旧有的经典老歌,这些老歌在音乐流媒体平台上年复一年播放。行业常用的算法是,每播放1000次,流媒体会向版权方支付几元钱。

不过,经典老歌也有翻红的机会。比如杨千嬅2004年的《处处吻》。2019年年底,一个抖音大博主先翻唱了一下,有火的迹象。抖音迅速跟华纳签了版权。后续几个多月,不同的博主都在唱这首歌。一个小朋友奶声奶气的版本冲到204万点赞。一周后,杨千嬅发了清唱版回应小女孩,收获了104万赞。

一名华纳音乐的员工告诉我,经过这轮热点发酵,《处处吻》上了几大音乐平台的热搜。这首原本沉寂的老歌重新走红,一年后,点击量依然在各家平台前500的榜单中。

年轻的音乐新人都在做什么?他们甚至不需要再去大厂牌面试了,各个视频APP就是最大的工作平台。不管是杨俊龙,还是小兔,他们都在跟音乐博主们合作。这些年轻的博主,就像是《学猫叫》走红路线的镜面——他们签在MCN公司旗下,平时在抖音发翻唱视频,有时会以几万、几十万的价格翻唱正在宣传期的新歌,成为病毒传播中的一环。

一家MCN公司的市场总监说,她面试新艺人时,最喜欢踏实的孩子。所谓“踏实”,就是想吃青春饭就赶紧吃,每个月赚十几二十万,早点去买房子做生意。最难办的,是那些条件一般又有歌手梦的人。对他们而言,大舞台已经不现实。

我们还会遇到新的周杰伦吗?

不会了。所有人都这么说。

从李宗盛到周杰伦,再到李荣浩,他们都是做了多年的幕后工作,攒了一身本事,才在巨头唱片公司中出头,随后跟无数优秀的同辈人竞争,用最好的作品才能争取到发唱片的机会。但现在——

“现在开一个账号,就会有人看到我。你稍微有个特点,就能立刻放大,立刻有人去买单。”

一部手机就能做歌。大厂牌也完全改变了词曲结构。周杰伦上一张完整的专辑已经是2016年的事,他近年的新歌全是拆成单曲发布。2020年6月,周杰伦的新歌《mojito》上线,很多人听了16秒的试听前奏,就已经记住了歌曲的旋律。整首歌购买价格3元,半个月销售超过500万张。

如果你仔细听《mojito》的高潮部分,会猜测这是另一种上头旋律营销法:高潮部分不多不少,也是16秒,跟预售的前奏一模一样。

动漫神曲鼻祖(算法时代的神曲制造)(7)

一个新的女孩走进了录音棚。

杨俊龙的百纳娱乐位于北京东四环外。2021年3月,他们正在这里录制一首新歌。小峰峰找了一位认识的朋友合唱。这个女孩是一位歌手,但这次演唱依然是免费的,也不占有任何版权。她的声音很甜,甜到有点发腻。

一句歌词从中间切开,女孩反复唱着结尾的三个字“在发呆”,小峰峰说,要像爆米花一样,甜甜地,往外蹦着唱。

“在发呆”

“在发呆”

“在发呆”

3秒钟的片段,唱了15遍,女孩几次都有明显的音准问题,最后一个字总是降了半调。非专业歌手都不准,小峰峰说,但可以修音。在发布之前,这首歌余下所有信息都是秘密,唯有副歌的时长不难猜测:也是15秒。

四句话,四个场景,我脑中甚至能立刻想到年轻用户们拍短视频的表情。

没人能预测这首歌会不会红。相比前几年,爆款神曲的竞争远远加剧了。《学猫叫》赶上的红利期早已结束,眼下都是同样的高投入、同样的营销技巧和创作手法,每天上千首相似的歌正投入市场,它们都在跟自己的同类竞争。

小潘潘已经离开了这个录音棚。和杨俊龙解约后,她不再有商演这首歌的权限,“一线女歌手”的目标也无疾而终。《学猫叫》是一个过于幸运的机遇,这首歌健康,没有任何污点,生命力持续至今,她有些失望:即便这样自己都没有火,那此前的狂喜是不是太蠢了?

现在,又一个北京的春天即将过去。聊天到一半,小潘潘突然收到一条微信,新闻推送“蔡依林甜唱学猫叫”。她听完有些欣慰:“原来这首歌谁唱都不过如此。”

也很少有其他公司的新歌找到她。圈里人都知道,原唱并不是一首歌走红的关键,而小潘潘这样有名气的歌手,价格水涨船高,远远不如直接找素人划算。

她现在的新身份是演员。她刚签了新公司,片约不固定,刚刚在一个电影中客串了女主播角色,和另一个选秀的小爱豆一起,出镜了短短几分钟。

她已经很久没有直播了。这三年的经历已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她再也无法回到每天五六个小时、对着电脑一动不动的生活了。她偶尔会上去播一场,跟没有流失的粉丝互动一下。

半年前的一场直播中,一个连麦的年轻女孩问:“你是不是那个歌——就是那个什么猫的原唱?”

小潘潘装傻,神马?

对方当着她的面,打开了屏幕上的搜索框,所有在线的观众都眼看着女孩一个字一个字输入,检索出小潘潘的身份。

“你是学猫叫的主唱啊。”连麦的女主播感叹了一句。

小潘潘没有解释:“你说是就是吧。”

......

本文来自先生制造,作者:刘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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