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塔夫里达
过了两年,当我已经十四岁的时候,妈妈坚决主张我们这一次的消夏不去廖夫纳,而是去克里米亚。她选择了克里米亚最安静的一个小城——阿卢什塔。
我们去的时候路过敖德萨。敖德萨的宾馆都爆满。我们不得不住在阿索斯修道院的教会会馆,就在火车站附近。修道院的见习修道士们——一伙脸色苍白的青年,穿着长袍,扎着黑色漆皮腰带——招待我们喝用荨麻和欧洲鳀干儿熬制的汤。
这汤、这华丽的白色城市、冒泡的矿泉水,以及港口,都使我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在港口上空,一群群瓦灰色的鸽子飞来飞去,常常和一群群白色的海鸥混在一起。
我又和大海相见了。在这些草原的海岸边,大海比高加索岸边要温柔一些。
“普希金”号旧轮船驶向雅尔塔。海上风平浪静。橡木的船缘很热,以至于都不能把手放上去。轮船的螺旋桨在转动,所以,客舱里的所有东西都不时地晃动,发出声响。太阳光通过采光孔、舷窗,还有打开的门照射进来。我惊叹于南方充足的阳光。由于这阳光,所有能发亮的东西都闪亮着。甚至是挂在舷窗上的、粗糙的帆布帘子都不时倏然闪耀出明艳的光亮。
克里米亚挺立在一片蔚蓝的大海之中,就像是一座珍宝岛。云彩徜徉在它淡紫色的山顶。白色的塞瓦斯托波尔慢慢地朝我们迎面游来。它用正午的炮声迎接我们的旧轮船,迎接我们的还有安德烈耶夫旗帜[1]上的蔚蓝色十字。
“普希金”号在海湾转来转去很长时间,搅得海水泛起浪花。从海湾底部向上喷出大量的气泡。海水咝咝作响。我们从一面的船舷扑向另一面的船舷,生怕漏掉什么景致。那是马拉赫高岗、烈士公墓、伯爵码头、伸进粼粼海浪中的康斯坦丁诺夫要塞,还有浮筒环绕的、曾发生暴乱的“奥恰科夫”号巡洋舰。几艘军用汽艇从旁边驶过,把孔雀石般碧绿的海水抛到我们的船尾。
我心醉神迷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这么说,这个城市是个真实的存在,而不只是存在于书本里,纳希莫夫[2]就是在这里死去的。在这里,圆形炮弹曾在五角堡垒上爆炸;在这里,炮兵列夫·托尔斯泰战斗过;在这里,施密特中尉起誓忠诚于人民。瞧啊,这个城市它就在这里——在炎热的白天,在金合欢羽状的树荫下。
“普希金”号晚上抵达雅尔塔。它慢慢地驶进雅尔塔港,就像驶进了用灯火装点着的花园里的小亭子。
我们下船来到石头防波堤上。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买卖人的小车。小车上方的竿子上挂着一只灯笼。它照亮了毛茸茸的桃子和大李子,李子上面蒙着一层灰蓝色的果粉。
我们买了一些桃子,就去了“贾丽塔”宾馆。快乐的搬运工把我们的东西搬进去。
我疲惫极了,一到宾馆就睡着了,只来得及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蜈蚣,还有窗外黑黢黢的柏树。有那么一会儿,我还听见院子中喷泉细微的歌声。然后,就是做梦,它把我托起来,就像在船舱里一样摇晃着,把我带到遥远的地方,带到一个奇妙的国度——它是神秘的克里米亚的姐妹。
看过雅尔塔华丽的沿岸大街,我便觉得阿卢什塔枯燥、没有意思。我们住在郊区,就在斯塔赫耶夫沿岸大街的后面。
多石的土地、芳香的崖柏树丛、寂寥的大海,还有遥远的苏达克山脉——这就是在阿卢什塔时我们周围的一切。在阿卢什塔,再也没有什么了。但是,这已经足够,我慢慢地适应了阿卢什塔,并且爱上了它。
我经常和加莉娅一起去邻近的葡萄园,在那里买甘甜的沙斯拉葡萄,大大的、凉凉的乔什葡萄,还有淡粉色的麝香葡萄。在葡萄园里,知了在鸣叫。地上开着小黄花,就像大头针那样。
从低矮的白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她叫安娜·彼得罗夫娜,她的脸被晒得很黑,以至于她灰色的双眼显得完全成了白色的了。她给我们剪葡萄。有时,她让她的女儿莲娜来,莲娜光着脚,她十七岁,发辫似乎褪了颜色,她把辫子盘在头上,就像花环一样,灰色的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
大人们给这个姑娘起了个外号,叫她“美人鱼”。日暮时分,莲娜常常会经过我们的别墅,往下坡走,去海边游泳,她会游很长时间,然后,肩上搭着毛巾回来,一边唱着:
在那淡蓝色的空间
在那蔚蓝色的远方,
我们将忘却那苦难
还有大地上的灾殃。
加莉娅和莲娜成...
原来,安娜·彼得罗夫娜是一个寡妇,过去在切尔尼戈夫做图书馆馆员,莲娜患有结核病,医生们建议带她到克里米亚。安娜·彼得罗夫娜就来到了阿卢什塔。在阿卢什塔,她嫁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乌克兰人——葡萄园主。老头儿很快就死了,现在,安娜·彼得罗夫娜和莲娜成了这个葡萄园唯一的主人。冬天,莲娜住在雅尔塔,在雅尔塔中学上学,但是,每逢星期天,她就来阿卢什塔母亲这里。莲娜的病完全好了。
莲娜打算中学毕业后成为一名歌手。加莉娅却劝阻她。按照加莉娅的想法,教书是女人唯一该做的工作。加莉娅自己就想当乡村教师。所有这些加莉娅的想法早就使我厌烦,况且她老是说她自己未来的志向,并且还向所有人证明——虽然任何人都不跟她争论——世界上没有比教师更好的职业。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耿耿于怀,因为加莉娅劝莲娜不要当歌手。我喜欢剧院。我故意和加莉娅作对,兴致勃勃地给莲娜讲所有我在剧院看过的戏剧:《青鸟》《贵族之家》《不拘礼夫人》《聪明误》。
许多事情都被我夸大其词。我预言莲娜有一个诱人的未来。我喜欢想,这个晒得黝黑的瘦小姑娘,她曾在海里游泳赛过任何一个水手,可是,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她定会登上舞台,穿着薄薄的曳地长裙,胸前别着的深色花朵由于她的呼吸而抖动,即使她搽了香粉,脸上也能泛出她在海边晒黑的肤色。
我使莲娜置身于我的一些奔放的幻想之中。她听我说着,迅速地仰起头,就好像她的发辫在向后拉她一样,她的脸隐约地红了。有时,她会问:
“嗯,您承认吗,所有这些都是您胡乱想出来的?对吧?我不会生气的。”
她和我说话时用“您”称呼,虽然她还比我大三岁。在当时,只有很亲近的人才彼此称“你”。
我不能承认这一点,因为我坚信那些被我臆想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一本性成了我诸多不幸的根源。最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一生当中,我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想要理解,或者哪怕是谅解我的这一特性。
但是,莲娜相信我。她愿意相信一切被我臆想出来的东西。如果有两三天我和加莉娅不去葡萄园的话,她就会亲自给我们送葡萄来,并且羞涩地对妈妈说:“这是安娜·彼得罗夫娜给您的礼物。”之后,她找个机会,飞快地对我耳语道:
“是啊,真烦人!为什么您不来?”
父亲很快离开了阿卢什塔。他需要去彼得堡办事。然后,鲍利亚也走了——他有进入基辅工学院的考试。
不知为什么,妈妈为父亲的出行感到担忧,所以对我们的关注就很少了。当我们一连几天都待在海边,而不去烦她,她甚至很开心。
我一直在齐腰深的水里转悠,捉石头底下的螃蟹。这一切的结束是有一天晚上,我在海里洗完澡后就感冒了,我得了肺炎。此外,也是在那天夜里,当我发烧躺着的时候,一只蜈蚣蜇伤了我。
当时是在八月。中学很快就要开学。该回基辅了。我的病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最终,妈妈打发加莉娅和季玛走了,而她自己留下来陪我。
我病得很严重,拖了很长时间。我几乎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我呼吸疼痛。我努力小心地呼吸,痛苦地看着白色的墙壁。几只蜈蚣从墙缝里爬出来。台灯开着。小药瓶的影子就像是史前的大怪物——它们伸出长长的脖子,嗅遍整个天花板。
我转过头去,看着黑洞洞的窗户。窗户上面映着灯的影子。在这个影像的背后,大海在低吟。
一只夜蛾不停地撞到玻璃上。它想飞离房间里充满药味儿的、闷热的空气。
妈妈睡在隔壁的房间里。我叫她,我要喝水,让她赶走蛾子。妈妈把蛾子放了出去,我才平静下来。
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我又看到蛾子落到一株干草上,就在窗外,它停了不多时,就又飞回来,飞进屋子里,它大大的,就像是一只猫头鹰。它落在我的胸脯上。我感觉那只蛾子很沉,像是一块石头,它就要压坏我的心脏。
我又叫妈妈赶走蛾子。妈妈紧闭双唇,撤掉我头上已经滚烫的、紧绷的湿布,给我裹好被子。
我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耳朵里充满莫名的轰隆声,床单让我感到燥热。
有一次在白天,莲娜来了。我没有立刻认出她来。她穿着咖啡色的制服连衣裙,系了一条黑围裙,穿着一双小巧的黑鞋。她浅色的发辫编得很仔细,辫子在晒黑的脸蛋旁各梳一根,耷拉在胸前。
莲娜要回雅尔塔了,临行前她来告别。当妈妈离开房间后,莲娜把一只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冰凉,像小冰块儿一样。她一根辫子的发梢落在我的脸上。我感受到她头发上温暖而清新的味道。
妈妈进来了。莲娜很快抽回手,妈妈说,莲娜给我带来了极好的葡萄。
“可惜啊,更好的葡萄我们没有啦。”莲娜回答说。
她回答的时候,并不是看着妈妈,而是看着我,就好像是她想对我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然后,她走了。我听见她是如何顺着楼梯跑下去的。在这幢房子里,除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人居住了,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因此,每个响声我都听得很清楚。
从这天起,我就开始康复了。医生说,等我能起床后,我还应当在阿卢什塔住上两个多月,一直到十一月。我应当增强体质,多多休息。于是,妈妈决定写信,让莉扎从基辅来照顾我,给我做饭。妈妈自己急着回基辅——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周后,莉扎来了,第二天,妈妈就坐马车去了辛菲罗波尔。
莉扎一直大呼小叫的。她从没见过大海、柏树和葡萄园——妈妈是从布良斯克森林、从廖夫纳把莉扎带到基辅的。
我和莉扎留下来。我已经能起床了,但是还不被允许出门。整整一天,我都坐在镶了玻璃的凉台上,在秋天还不是很热的太阳下读书。我在五斗橱里找到了《特里斯丹和绮瑟》[3]这本书。我读过几遍这个惊人的传说,每一次,当我重读之后,我都变得更加忧伤。
后来,我决定自己写一点儿类似《特里斯丹和绮瑟》的东西,并且用了几天的时间写一部中篇小说。但是,除了描写悬崖岸边大海的风暴,没有别的进展。
九月末,医生终于允许我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寂静无人的阿卢什塔游荡。我喜欢在有拍岸浪的时候去码头。在带着窟窿的栈道木板下,波浪滚滚。一股股水流穿过缝隙飞溅出来。
有一次,我去安娜·彼得罗夫娜那里。她招待我喝咖啡,并且说,让我星期天一定来,因为,在这一天,莲娜会从雅尔塔回来。此后,我一直在想,我将怎样和莲娜见面。
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星期天,仿佛它就在昨天,因为在这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我知道,莲娜将乘坐早班的汽艇从雅尔塔来。我去了码头。但是,汽艇刚刚从海岬后面出现,我就藏到木板搭建的售货亭后边了。售货亭里出售克里米亚风光明信片。我坐到一块石头上,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汽艇驶近码头。莲娜从汽艇上下来,在码头上一直在找什么人,然后,她慢慢地往家走。
我害怕她会发现我。这可是太傻了。她几次回头看,然后,又返回码头,她在一根木头广告柱旁边站了一会儿。她做出一种样子,就好像是在看广告,虽然所有的广告都已经被撕掉,只剩下一些小碎片。
我偷偷地看着她。她把暖融融的白头巾随便地戴在头上。她在雅尔塔生活,脸色变得苍白,也消瘦了些。她站在广告柱旁边,垂着双眼,虽然她本应该抬起眼睛,如果她真的是在看广告的话。然后她彻底离开了。
我等了一会儿也回了家。我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该去莲娜那里。午饭我什么也没吃。莉扎威胁我,说是要把这件事发电报给妈妈说一说。莉扎没什么文化,对她的威胁我只是付诸一笑。
午饭后,我终于做出决定,穿上大衣出门。莉扎在我后面喊,让我扣上大衣的扣子,但我没听她的。
我来到葡萄园跟前。葡萄园已经完全变成紫红色的。我打开篱笆门。白房子的门立刻砰的一声打开,我看到了莲娜。她只穿了一件连衣裙向我迎面跑来。
这是美好的一天。我不再害羞,我给莲娜讲有关廖夫纳、地理老师切尔普诺夫和娜嘉姨妈的事。莲娜不声不响地往我的盘子里时而放些葡萄,时而又放些李子——意大利李子。然后,她说:
“您为什么敞怀穿大衣啊,天这么冷?您给谁逞强呢?”
“您自己不也只穿一件连衣裙就跑出来了吗?”我回答。
“因为……”她说,之后,便沉默了,“因为我没有得肺炎。”
她晒黑的皮肤透出绯红色。安娜·彼得罗夫娜透过眼镜框上边看了看莲娜,摇了摇头:
“莲娜,你别忘了,你已经十七岁了。”
她说这些话的腔调,就好像莲娜完全是一个成年的女子,同时却干着一些蠢事。
安娜·彼得罗夫娜和莲娜送我回家,顺便到我的住处看看我过得如何。莉扎的脸红了,像甜菜一样,但是,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并且向安娜·彼得罗夫娜抱怨起来,说我不听话,穿大衣不系纽扣。安娜·彼得罗夫娜对莉扎说,如果莉扎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去找她。莉扎很开心。她在阿卢什塔没有熟人。她偶尔和我一起散步,采些艾蒿,分挂在房间里。只要闲着的时候,她都用纸牌占卜。
莉扎的两颊红红的,善良的眼睛胖成一条缝儿,她很容易轻信别人。她对别人跟她说的所有胡话都深信不疑。
安娜·彼得罗夫娜和莲娜走了。我有些无聊。前面是漫长的夜晚。我又想去葡萄园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
我再一次决定写自己的中篇小说,我点亮灯,坐到桌旁。但是,我没写小说,而是写了第一首诗。那些诗句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记忆中只留下这一行:
哦,请从低垂的枝头摘下花朵……
我喜欢这首诗。我本来还打算写很长时间,可是,莉扎进来了,她说:“瞧你,又想出啥了啊——伤眼睛!早就该睡觉了。”她把灯吹灭了。我很生气,我说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还骂她是一个傻女人。莉扎回到自己的房间,委屈地哭了,她用沙哑的声音说:
“明天我就走回基辅去——你一个人在这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一言不发。于是,莉扎说,明天她就给妈妈发电报,说说我的行为。她酷爱用电报吓唬我。她在自己的房间不知唠叨着什么,而且唠叨了很久,然后她叹息道:
“唉,上帝保佑你。睡吧。你瞧,外面的风多大啊!”
我的头顶上方挂着一个圆圆的挂钟。每一次,当它敲响夜里两点的时候,我就会醒来。这一次,我也是醒了,很久都没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墙上,紫红色的光一闪一闪的。窗户朝向大海。窗外的风发出单调的呼呼声。我坐到床上,看了一眼窗户。在大海的上空,火光荡漾。它照亮低低的乌云和汹涌的海水。
我开始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莉扎!”我喊道,“海上着火了!”
莉扎活动了一下,也起身开始穿衣服。
“水上怎么可能着火呢?”她问。
“不知道。”
“你起来干什么?”莉扎问。
她半梦半醒,还没太搞清楚状况。
“我去岸上。”
“我也去。”
我们出门了。风从房子的拐角后面冲出来,强烈的寒气侵袭着我。火光冲向天空。大门旁站着一个打扫院子的鞑靼人。
“轮船着火了,”他说,“你能咋办?啊!”
我们向下朝岸边跑去。在码头附近,显然,是在救生站那里,已经响起了钟声。岸上站着三五成群的人。在黑暗之中,我立刻就和莉扎走散了。
渔夫们穿着高帮靴子和防风暴的雨衣,顺着鹅卵石往海里拖一只小艇。可以听见急促的声音——“客船”“离岸大约两海里”“扶住船尾,听见啦,别让它到处乱滚”。被淋湿的渔夫们爬上小艇,各自拿起船桨。小艇被涌到浪尖儿上,驶向大海。
有人抓我的胳膊。我转过身去。莲娜站在旁边。火光微微地照着她。我看着莲娜,看着她严肃的脸。
我们默默地站在沿岸大街的边上。海上升起一枚白色的信号弹。接着又是一枚。
“救生艇驶近了,”莲娜说,“如果不是因为妈妈,我就和渔夫们一起上小艇了。一定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你什么时候走?”
我的心震颤起来——就这样令人意想不到地,她开始称我“你”。
“应该一周以后吧。”
“这就是说,我还能见到你。我尽量早点儿来。”
“我会热切地等你。”我回答。我似乎觉得,说完这句可怕的话,我已经跌到了深渊里。
莲娜轻轻地拉着我离开沿岸大街的边缘。
“怎么办?”她小声问,“妈妈吓坏了。她在码头附近的什么地方。你不生我的气吧?”
“为什么生气?”
她没有回答。
“莲娜!”安娜·彼得罗夫娜从黑暗处召唤莲娜,“你在哪儿啊?我们回家吧!”
“明天我坐早班的公共马车走,”莲娜低声说,“当心,可别突发奇想来送我啊。再见。”
她握了握我的手,就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可以看到她仓促地戴到头上的白头巾。
海上的火光减弱了。水上漂浮着探照灯绿色的光线。这是“神速”号驱逐舰驶近了燃烧着的轮船,去实施救援。我找到莉扎,我们一起回家了。
我想快点儿躺下睡觉,这样就可以不去想那件在我和莲娜之间发生的令人惊奇的美好的事情了。
早晨,昨晚失火的地方冒着一缕微弱的青烟,那时我去了码头,得知是海上的轮船着火了。据说,在轮船的底舱,有一颗定时炸弹爆炸了,但船长成功地把轮船泊到了岸边的悬崖处。
得知这些消息后,我沿着往雅尔塔方向去的公路走了很远。也就在一小时之前,莲娜乘坐四轮驿车经过了这里。我坐到海边的防浪墙上,双手插在大衣的袖子里,坐了很久。
我想着莲娜,我的心沉重地跳动。我回忆起她头发的香味儿、她清新呼吸的暖意、惊恐的灰色双眼和微微上扬的细眉毛。我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可怕的痛苦使我感到胸口压抑,我哭了起来。
我只想一件事——一直能看到她,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待在她身旁。
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现在就步行去雅尔塔,可这时,在公路的拐弯处,有一辆四轮大车嘎吱嘎吱响着驶来。我飞快地擦干眼泪,转过身看着大海。可是,我又一次泪流满面,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刺眼的蓝光。
我冷得厉害,怎么也止不住全身的颤抖。
四轮大车上戴着草帽的老头儿把马停下,说:
“坐上来吧,朋友,我送你去阿卢什塔。”
我爬上大车。老头儿回头看了看,问道:
“你,顺便问问,是孤儿院的吧?”
“不,我是中学生。”我回答。
在阿卢什塔最后的日子格外忧伤而美好。在那些舍不得要告别的地方,最后的日子总是这样的。
大雾从海上袭来。由此,我们别墅前的草都受潮了。太阳光透过雾气照进来。莉扎用金合欢树的劈柴生起炉子。
树叶在凋落。但它们不像我们基辅的树叶那样呈金黄色,而是浅灰色的,上面有淡紫色的叶脉。
海浪悄无声息地从雾中涌出,向岸边袭来,之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雾里。僵死的海马在沿岸的砾石上横七竖八地躺着。
恰特尔-达格山和巴布冈-亚伊拉山笼罩在云彩里。一大群绵羊从山上下来。狂野的牧羊犬跟在羊群后边跑,一边还多疑地向四周张望。
由于大雾,并且时值秋天,周遭变得那么寂静,甚至我从自己的阳台上都能听到下面小镇上人们的说话声。在集市的羊肉馅饼店里,火盆烧得很热,散发出烤焦的肥肉和煎鲻鱼的味道。
我和莉扎应当在星期一早晨动身。莉扎已经雇好了去辛菲罗波尔的马车。
星期六我等着莲娜,可是她没来。我几次路过葡萄园,没见里面有人。星期天早晨她还是没露面。我去了公共马车车站。那里空无一人。
我很不安地回到家中。莉扎递给我一个信封。
“一个半大孩子送来的,”她说,“或许,是安娜·彼得罗夫娜写来的。让你去告别。你去吧。她们都是好人。”
我去到花园,拆开信封,取出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六点你来三棵悬铃木。莲娜。”
我来到了三棵悬铃木那儿,不是六点前,而是五点前。这是一块荒凉的地方。在一条干涸的小溪的河床旁边,有一条多石的沟壑,里面长着三棵悬铃木。周围的一切都枯萎了。只是个别地方还有开着花的郁金香。或许,在这个地方,曾经有一个花园。小木桥跨过小溪。在一棵悬铃木的下面,有一个旧长凳,长凳的爪形铁腿已是锈迹斑斑。
我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但是,莲娜已经来了。她坐在悬铃木下的长凳上,两手夹在膝盖之间。头巾从她的头上掉到了肩膀上。
当我走到长凳跟前时,莲娜转过身来。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抓住我的一只手,“不,你不要在意……我总是胡说。”
莲娜站起来,露出歉疚的微笑。她低下头,皱着眉头看我。
“妈妈说,我是疯丫头。那又怎样!再见!”
她拉过我的肩膀,吻了我的嘴唇,然后推开我,她说:
“你走吧!别回头!求你了。走!”
她的眼里涌出泪水,但是,只有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留下一条细细的泪痕。
于是我走了。但是我没忍住,我回过头去。莲娜站着,倚着悬铃木的树干,她往后仰着头,就像是发辫在往后拉她,她在看着我的背影。
“你走吧!”她喊道,她的声音变得很奇怪,“所有这一切是多么愚蠢!”
我走了。天色已经暗淡了。太阳向卡斯杰利山后滑落下去。从亚伊拉山刮来了风,干硬的树叶沙沙作响。
我没有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彻彻底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由于未明的原因,生活当时就从我这里夺走了可能成为幸福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我和莉扎动身去辛菲罗波尔。
恰特尔-达格山后的森林里下起了雨。整个去基辅的路上,雨滴都在敲打着车窗。
家里似乎没人发觉我的到来。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我甚至还很高兴,因为谁也不注意我。我一直在想莲娜,但是,我没有下决心给她写信。
这个秋天以后,我再去克里米亚已是在一九二一年了,那时,我和莲娜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记忆,它不再引起疼痛,只是让我沉思。但是,谁又没有这样的沉思呢?这还值得一说吗?
[1] 俄国海军舰队的舰尾旗,白色的底子上斜穿着一个蓝色十字。由彼得一世确立,一直存在到十月革命。
[2] 纳·巴·斯捷潘诺维奇(1802—1855),俄国海军统帅、将军。1854年至1855年间,指挥英勇的塞瓦斯托波尔防御战,在战斗中牺牲。
[3] 欧洲中世纪骑士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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