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腔▻▻▻
从今敏身上，我们分明能体味到，“天才”的意思有两面：
正面，是“天纵其才”，而负面，则是“天妒其才”。
比起九旬老人戈达尔骄傲地离开，今敏在中年抱憾病故其实更令人遗憾。
算起来，今敏的杰作之一《千年女优》，不意间已经是20年前的往事了（日本首映日为2002年9月14日）。
我的老友、影评人木卫二从自己出生的年份1984开始，挑出其后每一年自己最心爱的影片分别书写，集缀出了他的最新评论集《非必要清单》，我特地在今天，挑出了写《千年女优》的这一篇。
——枪稿主编 徐元
想和今敏喝一杯
文/木卫二
被好莱坞抄袭的今敏
今敏是个影痴，狂热，不折不扣的那种。他去世后，影迷闹了起来，指责好莱坞那边的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和诺兰都有抄袭嫌疑。
支持者一方，认为今敏在视频节目上指证，且达伦本人也承认，作品中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浴室分镜头。但达伦认为这是致敬，还拉着今敏要一块做《梦之安魂曲》的宣传活动。
《未麻的部屋》（上）与《梦之安魂曲》浴室场景，皆展示了人物迷茫、痛苦、沉沦的状态
反方则认为，像昆汀为首的拿来主义，已经不是什么国际新闻。同是一个时代的导演，互相摘来拿去的，只要无伤大雅，不是全盘抄袭，大可不必那么较真。半个世纪前，黑泽明和西部片互相学习的故事，是个影迷都略知一二。
更有人拿《红辣椒》里警察大叔的电影梦来做案例。今敏也几乎一模一样还原了《人猿泰山》《007》《罗马假日》等电影段落的分镜。那请问，这是不是致敬或抄袭？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正是今敏痴迷电影艺术的表现，正如他所尝试的元漫画。电影、电影院、电影场景，是作为完整的创意，铺设在电影里的，它起到梦境治疗的作用。换言之，电影真正闪光的点，不在这些通往不同摄影棚的电梯层，而是“红辣椒”皮囊之下的敦子，是巨物恐惧症的终极对决。
(图注：《红辣椒》中梦境穿梭、梦中梦、不同人的梦重叠使画面天马行空，时空交错频繁，故事看似不连贯，后来诺兰的《盗梦空间》也用了许多类似场景)
同理，千代子在《千年女优》中穿越经过不同片场或电影世界，又是小津又是黑泽明，又是满映又是特摄片，它们本身虽精彩感人，但并不成为戏的魂。真正的人物核心和情感推动力，是一直在奔跑的千代子“那个追逐着他的自己”。
今敏本人很诚实，主动罗列自己参照的许多片子。对未完成的《造梦机器》，他给剧组人员，开了一份100部电影的清单。我斗胆认为，今敏并不在意达伦或者诺兰的作为，只要他们承认就好了（达伦联系过翻拍事宜）。毕竟，好莱坞从日本电影那里，拿了太多东西。
没有了今敏的世界，冲浦启之再也等不来今敏的江湖救急。大友克洋又推出了《短暂和平》（Short Peace）。我看的时候，一直在想的，却是有着《她的回忆》的《回忆三部曲》（Memories）。
（图注：今敏从2007年开始制作《造梦机器》，脚本还未完成他就因病离世，在最后的信中他说，“怀着对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感激，我就此落笔。”）
千代子的倒带人生
《千年女优》之绝妙，在于你可以把它视为爱情片，而往大了去，它是讴歌日本电影的大制片厂时代，缅怀昭和女优的电影之歌。
然而，放置在今敏作品列表中，影片不过再次印证了他对现实的另一面，以及虚实相交、谁幻谁真这回事的如痴如狂。《未麻的部屋》是关于幻想和现实的，《千年女优》关于记忆和现实，《红辣椒》关于梦与现实——今敏一直通过动画创作，去阐述电影与现实的关系。
时间本是线性的存在，是永远在奔跑的千代子死活追不上的钥匙君。时间不为任何人停留。今敏巧妙地把原是终点的死亡，本该消失、注定要遗忘的记忆，也变成了电影。如此一来，《千年女优》就是一座由电影组成的记忆迷宫，随便打开一道推拉门，它会自由穿梭，循环往复。带着“她的回忆”而去的千代子，通往宇宙深处，完成永生。
千代子的每一部电影都在重复那个追逐画家的自己
《千年女优》依然有今敏惯常使用的匹配剪辑（许多精彩的混剪视频也是类似思路）。片头曲部分，社长二人组出发，去见隐居的千代子。他看着车窗外作飞逝状的风景，另一面是不断划过的电影画面。电影从远空的飞机切到了外太空的宇宙飞船。当港湾的轮船传来“呜——呜——呜”的汽笛声，电影画面是千代子搭乘的轮船正要启程出发。车子在铁路道口，等列车经过，“噔噔噔噔”的提示声音——千代子正在电影里追赶火车。如此反复不断，在现实与电影之间切换，电影画面既是真实存在的载体，又是社长所思所想的投射。十几年间，光是《千年女优》这一段，我就看了有几十遍。
《千年女优》在开头就给我们看了全片的故事，也正呼应结尾那句经典台词“因为我喜欢追逐那个人的自己”
要知道，千代子追忆自己的一生，既为了不断追逐奔跑的自己，还有一股推动力来自做采访，归还钥匙。有着电影狂热粉丝面目的社长——这个动辄情难自抑、热泪盈眶的粉丝，终于一洗《未麻的部屋》的阴暗——由尾随的偷拍狂，变成推动故事前进的引擎。
片头曲之前，社长倒带了千代子的电影作品。倒带操作在今天，变成了罕见的手动操作。录像带和光碟时代，倒带与快进是捕捉重点、循环再现的手法。如今观众在Netflix之类的流媒体，已经体验不到了。要么只能拖动，要么暂停。
倒带也是《千年女优》看不见的那些匹配剪辑。当千代子回忆自己的从影生涯，开启她的渡世日记，这本身就是一次人生倒带的过程。
电影里还散落着地震、莲花、钥匙等信物，它们不理会时间和空间的变化，伴随着千代子的旅程而存在。你也可以按图索骥，继续发现算命先生和纺车老太，白马与黄包车，等等。
从少女到暮年，千代子的个人经历与日本电影进程、上世纪日本战乱的历史相契合
她的生命，就是电影的生命
1923年关东大地震时出生，“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的生命”，后来加入银映公司的藤原千代子，原型到底是哪位日本女明星呢？
我认为，她集合了息影隐居的原节子，差不多一个时间段出生的高峰秀子，还有自嘲的扁鼻子，演技千变万化、形貌相对寡淡的田中绢代，加上《蜘蛛巢城》的山田五十铃和《罗生门》的京町子（2019年去世）……总而言之，千代子就是昭和大女优的合体形象。她们大多在20世纪50年代，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迎来电影事业的最高峰。
最有辨识度的一些电影片段，除了黑泽明的《蜘蛛巢城》和《战国英豪》，还有来自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和《晚春》，掩面的原节子，奉献了女神级的演出。以及木下惠介的《二十四眼睛》，沟口健二的《西鹤一代女》，小林正树的《人间的条件》，成濑巳喜男的《浮云》……日本到1951年才拍摄第一部彩色电影《卡门还乡》，黑泽明要到1970年才完成第一次彩色实验。《千年女优》所涉及的片子，基本上都是黑白电影。今敏通过“上色处理”，也欺瞒了不少人。
社长对千代子狂热迷恋很难不看作是作者对电影热爱的投射
试想如果是真人电影，光千代子穿越过的一幕幕电影，涉及战国时代、幕末死斗、明治维新、大正时代、战争烽火、时装爱情、科幻未来……从预算角度来说，砸重金还原都不一定有效果；而买版权，更会让制作人头大如麻。
今敏彻底放飞了想象力。除了电影片段，片史还使用了照片、平面画和浮世绘的背景穿插。虽说动画片表现起人物的情绪变化，脸红、紧张激动之类的当下心境，多少自带幽默效果（比如涨红脸的社长），但今敏不时提示观众，动画片也是有光源的。光与色调的变化，也是预示主人公的变化。像少女青春时代的大雪纯白，到了爱火焚身时，就变成了红色夕阳和火光冲天。
社长二人组不仅在千代子的讲述现场，也置身在电影片场。最后索性神不知鬼不觉地参与到故事剧情之中。追逐火车远去时，《千年女优》第一次提示观众，这既是千代子的故事，也是她主演的电影。自此开始，奔跑与寻找，穿越电影时空，成为电影主题。
千代子涉猎了爱情片、时代剧、国策片、忍者片、动作片、剑戟片、战争片、怪兽片、科幻片等类型，她以学生、公主、妃子、艺伎、忍者、护士、难民、女儿、主妇、宇航员诸多银幕形象出现。
“这一幕让我哭了53次”，“用那种烂台词就想赢得她的心”，二人组的评论音轨，不断间离故事，另一个自己——年轻时候的社长——的出现，还有拍摄现场，打破第四面墙的操作……
（图注：今敏用不同意象暗示千代子不同时期的心境，白雪、樱花、大火分别代表幼年时的纯净、少女时期的浪漫、成年后的痛苦）
《千年女优》似乎采用了冲突矛盾的做法，一边阻断观众的移情，另一边又不断堆叠生离死别、激战正酣的高潮，叫人喘不上气。
与《未麻的部屋》相似，今敏再现了影视作品的拍摄现场。千代子最初，也对演员职业不无忧虑。后来更有喜欢指导女演员的电影人，带有敌意的大牌女星。一些人物对话，像是从空旷的剧场上传来的，也可能是还没有完成混音的电影片段。
丢下钥匙和一句“我们会再相见”的钥匙男画家，从一开始就是看不清楚脸的存在。千代子追逐他的背影，最后连他的样子都忘了。相较之下，重要配角刀疤脸（老宪兵），出现六次、噩梦般存在的老婆婆，脸上有一颗泪痣的千代子，辨识度却很高——即便这可能是来自穿越不同电影的需要。
在我看来，把《千年女优》视为爱情电影，更像是来自异世界的呼唤。毕竟，这部电影有句动人的情话：明天才是满月，可我更喜欢今天的月亮。
重温今敏电影的那一幕幕，多希望有再见的那一天。追逐幻影的千代子，和追逐电影的我们，前赴后继踏上同一旅程。为这遥远的路程，真的想和今敏喝一杯。
（摘自《非必要清单》，略有删节）
编辑/徐元
排版/青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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