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2年5月6日，顿涅茨克地区马里乌波尔，居住在亚速钢铁厂防空洞里一个多月的乌克兰平民进行撤离。 （人民视觉/图）
几十米高的浓烟从大地升腾而起，吞没了成片的红褐色厂房……位于乌克兰东部马里乌波尔市的亚速钢铁厂（Azovstal），一轮激烈的空袭过后，简陋的建筑看起来摇摇欲坠，但最终没有倒塌。
乌克兰国家通讯社2022年5月5日发布视频显示，在长达月余的进攻与围困后，俄乌双方在此仍呈胶着之势。
俄乌战争打响第一天，俄军就宣布登陆顿涅茨克地区第二大城市马里乌波尔市。4月下旬，俄方宣称已控制了该市的大部分地区，除了亚速钢铁厂。不久后，俄罗斯总统普京下令暂停强攻，改为封锁。
截至2022年5月7日，持续三天的人道主义平民撤离行动结束。新一轮的亚速钢铁厂攻防战再次一触即发。
亚速钢铁厂成为全球关注的地方。而4月以来，关于这里的舆论争议也逐渐发酵，围绕“被困平民”“外籍雇佣兵”“生物实验室”等，俄乌也展开隔空交锋。
看似普通的钢铁工厂，为何成为俄乌冲突中的“硬骨头”？
从进攻到封锁
“2月24日早上五点左右，我听到了炮击的声音。”瓦西里·奥莱尼克是乌克兰人，在马里乌波尔市生活了多年。八年后，熟悉的炮火声再次在城市里响起。
瓦西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月初听闻俄罗斯军队开始集结时，他们就开始准备急救箱。其中包括“身份文件、钱和食物”。听到战争开始的消息时，他依旧感到“震惊”，并寄希望于是一场局部冲突。
“炮击大约持续了6天，不分昼夜。”瓦西里说，炮弹来自迫击炮、轰炸机、坦克。有一天，一枚炸弹击中了瓦西里隔壁的房子，他看到房子“像纸牌一样”，从8楼倒塌到3楼。
作为顿涅茨克地区第二大城市，马里乌波尔市是乌克兰粮食贸易、冶金和重型工程的中心。该市的地理位置也十分关键，离俄罗斯最近处仅有约35英里。此外，一旦占领马里乌波尔，俄罗斯便能打通一条从顿巴斯通往克里米亚半岛的陆地走廊。
兰德公司高级政策研究员、专门研究俄罗斯军事战略的达拉·马西科特强调，拿下亚速营大本营所在地马里乌波尔，对俄罗斯来说意义重大。
在马里乌波尔战斗中，来自顿涅茨克地区的武装和车臣军人联合组成了俄方的进攻军团。经过一个多月的激战，剩下亚速钢铁厂成为胶着点。
俄罗斯卫星通讯社3月30日公布的城市画面中，白天的城市街道上空空荡荡，偶有三两个从马路上穿过的行人。百货商店旁的十字路口上，一辆损坏严重的军绿色坦克履带半落，颓唐地停在路中央，提醒着人们这里曾发生过的激烈交火。
看似平静的城市里，随时酝酿着新的炮火危机。就在为期一天的投降日结束后，俄方对亚速钢铁厂的进攻正式开始。
4月2日，卡德洛夫公开称，以俄罗斯英雄艾哈迈德-哈吉·卡德洛夫名字命名的军团开始攻击。
另一边，驻守亚速钢铁厂的乌克兰军队，其抵抗也相当顽强。据多家媒体报道，驻守此地的包括乌克兰第36海军陆战旅、国民警卫队的亚速团等部队，他们将钢铁厂用作总部，“用料箱堆起了堡垒”。在地面道路支援被切断后，乌克兰一方的支援部队还尝试从空中突进。
4月5日，乌克兰军队曾出动8架直升机，从海上飞入马里乌波尔。结果，直升机遭到俄军便携式防空导弹的拦击。4月17日和4月19日，俄方先后发出两次“通牒”，敦促被包围在亚速钢铁厂内的乌方武装人员和外籍雇佣兵投降。
俄罗斯国家防御指挥中心负责人米哈伊尔·米津采夫通告称，无线电截听的内容表明，对方的抵抗“陷入绝境，几乎没有食物和水”，“向基辅求助的无线电频率急剧增加”。
对准备放下武器的人，俄方还开放了人道主义走廊。不过，“截至2022年4月19日莫斯科时间22时为止，没有人使用指定的通道。”米津采夫称。
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亚速钢铁厂承受了俄方密集的导弹袭击和飞机轰炸。然而，轰炸结束后，俄方的地面士兵依然会遭到另一方“难以察觉的，从地洞爬出的偷袭”。
“我认为，强攻马里乌波尔工业区的提议是不合适的，我正下令取消。”4月21日，普京在与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会面时说，“没必要爬进地洞，应该封锁住亚速钢铁厂工业区，让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在迷宫一样的地下防御工事中，作战是非常困难的。相较于进攻，俄军转换为围困的方式是无奈之举，也是适合战争实情的方式。”军事专家方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始建于苏联的“钢铁堡垒”
亚速钢铁厂始建于1930年代，是一座带有苏联时代印记的大型冶金工厂。2006年，亚速钢铁厂被乌克兰钢铁制造巨头Metinvest公司收购。如今，厂区占地约11平方公里，拥有超过1万名员工，是该市最为庞大的建筑群之一。
捷克摄影师维克多·马查曾在2012、2016年两次到访此地。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当时参观了“高炉部、转炉车间和厚板轧机”等。在他的镜头中，这座钢铁厂外表看起来陈旧、破败。布满灰尘的运输铁轨、随处可见低矮简陋的仓库，唯有一座座高炉兀然矗立。
为了拍摄《钢铁之美》纪录片，维克多走访过世界上三百多家钢铁厂。马里乌波尔有两家规模相当的大型钢铁厂，亚速钢铁厂只是其中之一。
“它只是众多苏联早期建筑之一，并不是特别壮观。”维克多说。
然而，这座始建于苏联时代的钢铁工厂，地下却另有乾坤。
海南大学教授、国家安全专家李大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亚速钢铁厂始建于苏联时代，而且在美苏冷战背景下得到重建。除了基本的生存和防守能力外，其地下防御工事也可能有防核战争攻击的预案设计，防御效果不可小视。诸多信息显示，亚速钢铁厂有庞大的地下掩体。
今日俄罗斯4月8日刊文称，在近一个世纪中，这里建造了“41个车间和80个大型厂房”，“混凝土墙，广泛的通道和隧道网、大量的高层建筑”等，为侦察和狙击手提供了绝佳的位置。
在此作战的俄军士兵在受访时大吐苦水：“我们要接管一个又一个车间，控制大量的走廊。最难的是，钢铁厂的大部分设施掩护了乌克兰的空中侦察摄像机。”
克瑞诗（Kitrish）在亚速钢铁厂担任了16年的工程师，战争爆发后逃往波兰。她在接受ABC news采访时称，亚速钢铁厂拥有迷宫般的地下隧道，绵延24公里。“它们非常坚固……可以供人们躲避炸弹。”她说。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八年前的俄乌冲突中，以亚速钢铁厂为代表的钢铁工人们就曾自发保卫城市。据Metinvest公司官网记载，冲突中不少钢铁工人自愿报名，组成了城市巡逻队。他们开着挖掘机和卡车，拆除了乌克兰分离主义者竖立的路障，穿梭在城市街道之间，维护治安。在巡逻过程中，也有不少员工受到袭击，或死或伤。
战争结束后，除了对厂区进行修缮外，工厂也做了应战准备。
亚速钢铁厂的最大股东、乌克兰“首富”里纳特·艾哈迈托夫4月8日公开表示，2014年的军事冲突后，马里乌波尔的工厂增强了防空洞建设。地下的避难所可容纳约4000人，并备有水、食物和其他必需品。
钢铁厂的两名员工也说明，2014年事件后，工厂的防空洞在食物、床、椅子和厕所等基本必需品外，还增设了“通风、照明、供水等设备”。
经过八年战争的洗礼后，本就拥有防御优势的亚速钢铁厂，变为“钢铁堡垒”，阻住了俄方联军的进攻。
军事专家方平向南方周末记者指出，俄罗斯一方对当地形成合围态势后，已逐步切断其地面和空中补给线。接下来据守亚速钢铁厂的乌克兰方面能够支撑多久，取决于守军的弹药、粮食、水源等物资储备。
被困者与失联者
“我已经有3天联系不到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目前怎么样。”4月26日，乌克兰的外籍志愿者哈里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和他在亚速钢铁厂的朋友们失去了联络。
哈里斯来自爱沙尼亚，俄乌战争爆发后开始为乌克兰国民警卫队服务。他自称主要工作是“为前线士兵提供防护装备”。他说有许多平民和儿童被困在钢铁厂地下室，他的朋友也在那里战斗。
据他观察，乌克兰一方装备老旧且不足，情况并不乐观。“士兵们没有防弹板和防弹背心，头盔也是老旧的联合国维和部队款。没有现代的战术背心，取而代之的是来自苏联时代的腰带包。”
被团团围住的亚速钢铁厂，还能在俄罗斯的封锁下坚持多长时间仍是个未知数。
4月19日，乌克兰第36海军陆战旅少校谢尔盖·沃伦斯基在视频中表示：“我们不会投降。但是，目前的处境很危险，敌人的数量是我们的十倍之众。”
亚速特种部队指挥官丹尼斯·普罗科彭科5月4日也公开发布视频称，已有俄罗斯士兵攻进钢铁厂内，双方进行了“激烈而血腥的战斗”，受伤的士兵也得不到及时的治疗。
不过，最让哈里斯担心的，是有毒物质的泄漏。
哈里斯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除了防弹衣和头盔这些基本装备，士兵们对解毒剂和防毒面具的需求更大。
在交战双方之外，亚速钢铁厂的防空洞中，是否有被困的平民，也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
乌克兰亚速特种部队社交账号4月23日公布了一段看望地下平民的视频。身穿迷彩服、背着步枪的乌克兰士兵通过数段昏暗的楼梯走入地下，他们在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走廊中左右穿行，大约2分钟后才到达一个“大卧室”。
房间里大约有十几名儿童、老人和成年女性，临时扯起的晾衣绳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几个孩子快速聚过来，好奇地盯着士兵们带来的“礼物”，有的还热情地和士兵们“碰拳”打招呼，更小的孩子则被母亲抱在怀中。
同时，马里乌波尔市有不少居民面临困境。
阿列克谢·马利雪夫（Alexey Malyshev）是马里乌波尔市的一名软件工程师。经过三个星期的担惊受怕后，他和女友在3月17日逃离了马里乌波尔。4月26日，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目前身处乌克兰西部的切尔尼夫茨地区，很安全，有食物和水。
不过，阿列克谢的母亲还留在当地。“她住在城市的西部边界，那里被破坏得很严重。”一开始，他还能和母亲隔空通电话，并劝说她也外出投靠亲戚，但母亲不愿意离开故乡。二人的最后一次交谈在4月10日，随后失去联系。
为了保障被困民众的安全，从4月底至今，经过多方协调，俄罗斯开放了人道主义走廊。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5月6日也在个人社交账号上宣布，在联合国和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协调下，成功从亚速钢铁厂、马里乌波尔及周边地区疏散了近500人。
5月8日，“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国土防御指挥部通告称，已从马里乌波尔亚速钢铁厂疏散了182人，其中包括老人、妇女和儿童。其中，“那些希望去乌克兰政权控制地区的被疏散居民被移交给联合国和国际红十字会代表”。
舆论战场
亚速钢铁厂之外，围绕这一事件的舆论场也成为另一个战场。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发现，4月中旬至今，舆论争议逐渐发酵，围绕着“被困平民”“外籍雇佣兵”“生物实验室”等，俄乌展开隔空交锋。
4月17日，俄罗斯国防部新闻发言人科纳申科夫提出：“被俘的乌军说，在亚速钢铁厂区域内有为乌军作战的多达400名外国雇佣兵。”他明确称，其中有欧洲公民，还有加拿大人。5月7日，“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政府首脑顾问扬·加金又坚称，钢铁厂内可能有来自美、法和英的高级军官。
另一方面，俄方认为，所谓亚速钢铁厂有大量平民的说法，是乌克兰散布的假消息。俄罗斯联邦国防指挥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米津采夫上将说，“可以确信这是又一个假信息，专为挽救民族主义武装分子而发明的。”
4月10日至11日，俄罗斯多个媒体平台均称，钢铁厂地下有一个秘密生物实验室。甚至，该生物实验室由美国Metabiota公司建造和运营——与拜登的儿子亨特·拜登关联密切。
不过，这些指控大多为论坛发帖，并未标明可靠信源，真实性尚未可知。
“当前俄乌双方在亚速钢铁厂呈现胶着态势，国际舆论聚焦此地。各方都趁机围绕此事大做文章，这也是‘舆论战’的一种表现。”李大光教授认为，过去八年间，乌克兰不断从北约及美国等西方国家获得武器装备、军事体系和人员培训等全方位的支持与帮助。相较于2014俄乌冲突中的弱势表现，这次俄乌战场上，乌克兰的战力有明显提升。
单从亚速钢铁厂守军的战斗力来说，可能很难扭转马里乌波尔地区的战场局势。不过，华盛顿战争研究所5月5日公布的俄乌战事报告中分析，俄罗斯军队很可能在未来几天完全占领亚速钢铁厂，但几个月来，乌克兰军队已经成功地牵制并削弱了马里乌波尔的大量俄罗斯军队。
“随着亚速钢铁厂成为国际关注的大热点，这里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方平说。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都又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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