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苗圃主演的电视剧《走西口》在央视一套播出时，收视率曾经突破9%，是当年的收视冠军。在那个流行温婉、隐忍女主角的年代，苗圃饰演的豆花敢爱敢恨、性格刚烈，为自己开辟了一条泼辣女子的戏路。那几年，和苗圃合作的男演员是孙红雷、陈宝国、佟大为、李亚鹏……她也和蒋勤勤、曾黎、张静初并称「四大青衣」。
文｜闫坤沐
编辑｜金石
极少有女演员能像苗圃这般放飞自我——在采访中大谈「不红」、「中年」、「不是流量」，还说，看到现在39的自己去演19岁的小姑娘，「会觉得恶心」……这些在很多女演员口中完全是禁忌的词总是被苗圃很坦荡地说出来，「这没什么可回避的，你自己还不能了解你自己的现在是什么程度吗？那我觉得挺可悲的。」
她说，自己在最红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平平，但事实上，她是红过的。
电视剧《走西口》中的苗圃
当时的苗圃，做什么都比别人早一步。
她从没有正式签约过经纪公司，十几年前就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是第一个自立门户的女演员。她也是第一批和港台班底合作拍电影的女演员，在《线人》里演梁家辉的妻子、在《刺陵》里和周杰伦林志玲合作，按照现在演艺圈流行的说法，这样的机会都算作是「顶级资源」。她还是内地第一个拥有飞机驾照的明星，在她之后，黄渤、吴京纷纷去学。在国内还没有音乐剧这个概念的时候，她就写过音乐剧的剧本，还出版过一本叫《骗·爱》的小说，写了一个女侠拯救世界的故事。
2010年以后，演员们开始纷纷从大公司出走，建立只服务于自己的团队，经营人设，投资制作电视剧，自己上阵当导演……这时，本该踏入行业快车道的苗圃却选择了激流勇退，回家结婚生孩子去了。
观众再次注意到她时，已经是2017年——她参加了北京卫视的《跨界歌王》。第一期节目里，西安人苗圃扎着利落的马尾，穿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唱了一首摇滚版的《黄土高坡》，却在现场观众的投票中以两票之差输给了更有流量的年轻男演员任嘉伦，第一个被淘汰。赛后接受采访，她说：「我只是一个不红也不火的中年女演员。」
节目播出以后，有报纸发文写「苗圃终于复出了」，她有点郁闷：「我就没下去过，一直在台上站着，你没看见我而已，我一直没离开过啊！」
的确，除了生孩子那两年，苗圃一直保持着一年至少一部戏的产量，没有间断。但找来的剧本都在抗日剧和婆媳剧之间打转，苗圃也越来越难进入主流观众的视野，只能在二三线卫视甚至是地面频道播出，对媒体来说，她就是消失了。
她也知道要上真人秀、跑通告，这样才能制造话题，但就是做不来。今年，工作室开始签约年轻演员，对于后辈们的发展，苗圃也会给一些意见，但工作人员根本不听她的：「我觉得一个演员你就得踏踏实实用作品说话，成天参加那些活动干嘛？就是三天热度，热完了就没了。他们就反驳我说热的时候才会有戏找上来啊。」苗圃被怼得不知道该说啥，只好承认自己「太传统，可能已经赶不上趟儿了」。
采访这天，苗圃的工作人员就像是在参加对她的吐槽大会，控诉她「老派」、「不会应酬」、「懒」。苗圃都笑着承认，但坚决不改：「如果一个戏因为我没有流量就不来找我，那我无法控制。我能控制的就是，只要你找我演，我一定不让剧组觉得白花这个钱。」
最近，苗圃主演的电视剧《桃花依旧笑春风》正在播出，剧里她饰演的女主角桃花是个战争年代的乱世女英雄，落难时常常穿着破棉袄披头散发一脸灰尘，非常狼狈。这部戏是去年夏天40度的时候在横店拍的，又有不少爆炸、武打场面，拍得很苦，已经播了一多半，在网络上却几乎没有人讨论。
工作人员发愁找不到好的宣传点，想让《人物》记者多写苗圃的不容易，掰着指头数她在拍戏过程中受过的伤，不是被炸点炸伤眼睛就是烧光眉毛。没说两句，苗圃进来听到了马上打断：「千万不要给我写这些东西，我不想卖惨，我出来拍戏就应该受这个罪，要不然你凭啥拿那么多钱呢？你咋不跟道具拿一样的钱呢，对不对？」
以下是苗圃的口述。
没负担
对于年龄、脸上的状态，我从来都没有负担。
人家有的女演员会说坚决不能演妈妈，我没有这个概念，我16岁就演16岁孩子的妈了。那时候兴奋得不行，在家里每天就观察我妈妈怎么说话怎么做事，觉得我就应该当一个什么角色都能演的人。
10年前，我和日本演员中井贵一演过一个叫《凤凰》的电影，在里面我要扮70多岁的老人，那时候年轻，皮都往上绷着，你往下拽都拽不下来，化完老年妆以后怎么看怎么不自然，结果那天又看见那部片子，我开玩笑说这不就是现在的我吗？
到现在也是，你让我往上探，演七八十岁我都不抗拒。但是演太年轻的角色确实因为生理条件限制，我不太喜欢。
我演的《桃花依旧笑春风》里的桃花，她是从少女演起的，我今年39岁，到了这个岁数让我往下演20岁，我觉得是挺难的。
首先，你容颜不再了，但这个东西还能尽量去弥补。比如说皮确实松了，我就在鬓角里面编两个小辫儿，到后脑勺拿绳子使劲一系，和戏曲的勒头一个道理，脸上颧骨这块儿的轮廓一下就上去了，眼角都是往上飞的。人的衰老是不可抗拒的，我又抗拒动脸，所以就得靠这种笨办法。那确实不好受，拍的时候一般到下午3点我就不愿意跟别人说话了，头疼的坚持不住，而且那时候是夏天，头发揪得太紧，再一出汗，里面全烂了，让对手戏演员看到也怪难受的，只能拿外层的头发盖住。
《桃花依旧笑春风》里的桃花
我吃点苦都没什么，可是眼神是弥补不了的，你眼睛里的纯真没了，那个真的演不出来。说实话拍的时候我自己都不愿意照镜子，因为我觉得我不是那个状态，看着自己在那儿装嫩，自己都觉得挺恶心的。还好这个戏有二十多年的跨度，演到后面我就舒服多了。
对于这部新戏的播出效果，说实话，我没有什么太大期待，因为它的题材限定了它的受众群就是这样的，年轻人不会看的，怎么可能吸引年轻人看呢？我都不想看。可是它也有它固定的观众群，那就够了，哪部戏都不可能全世界人民都在看的，不可能。
好像我拍的戏都是这样，都比较正，没什么宣传。咱们也不是流量，可能人家宣传会想说，花这钱干啥呀？宣了也没什么用。
我现在自己出门也从来不化妆，路上极偶尔被人认出来了要和我合影，我从来不拒绝，我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没化妆，我都没问题。结果人家拍出来一看，真挺寒掺的，还是别往出发了（笑）。
没流量
现在的惯例是一个戏播出之前必须得找点话题，必须得露露面。这些年，也有很多真人秀来找我，各种各样的都有，但是我和我的工作人员说，我都不参加，绝对不参加，采访聊聊天可以，别的就算了吧。
去年去上《跨界歌王》，是因为当时说有一部戏要在那个电视台播，让我配合宣传，他们说这也是为戏服务，我说好吧那我就去服务一下，结果那部戏到最后也没播成，那我去干嘛去了呢？服务来服务去还把自己弄得很尴尬。
你去看那个节目就知道，我一旦上综艺就很无聊，没有什么可拍的。你看我们私下说话，我也挺逗的吧，可是一面对镜头，我就总觉得这是开始工作了，我要正经起来，不能嘻嘻哈哈的。我的工作人员都说平时看着我很有综艺感，其实我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
苗圃参加了去年的《跨界歌王》，结果惜败于流量小生
我倒不是害怕舞台，我父母都是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秦腔演员，我5岁就跟着他们去演出，演《祝福》里被狼叼走的阿毛。那都是好几百号人的大团，一到哪儿都很轰动，在西北五省跺一脚能震三震的那种。那时候好多观众，叔叔阿姨什么的，看完戏都想上去摸我一下，因为没见过一个小孩化妆成那样还会说台词，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他们还会给我送他们自己做的衣服啊鞋啊，特别热情。
后来再回学校去上学的时候，按理说我应该是文艺积极分子那样的，可是完全不是。我从来不参加文艺演出，可能是因为比较叛逆，就觉得我都上过正规舞台了，你说幼儿园小学这业余范儿的舞台有什么可上的？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现在，我不想以我苗圃本人的形象示人。我觉得演员就应该出现在戏里头，应该出现在一个被角色包裹下的，而不是你本人的状态下。你别跟我说现在流行什么，我想做的事情从来不是因为流行。而且我做的事肯定在流行之前的，我还追你流行？
但我现在也有进步，至少学会发微博了。有时候会配合宣传发一些助手写好的内容，他们让我发的那些微博，什么怼啊、水逆啊，我都看不懂，我问她们什么意思，他们说哎呀你别管就这么发吧。有时候自己骑个马、泡个茶也会录个视频发上去，主要是为了和大家分享。
不过发就发了，我不会守着去看评论。我的评论应该都差不多，你看一条就基本上都知道了，一共也就那么八个人、十个人的，来来回回留言，就是说爱你嘛，不爱你的人不会到你这儿来的，谁神经病看一个没有流量的女演员骑马？这没什么可回避的，就你自己还不能了解你自己的现在是什么程度吗？那我觉得挺可悲的。
所以说我做不了明星，在镜头前面怎么都自然不了，你没那能力，不是说我不想做，真做不了。
我当然知道这样会有损失。很明显，这几年到我手里的本子就越来越少，不像过去，起码还可以在我喜欢的几个里面挑选一个，现在就是很不爽吧，很多时候你就拿不到你特别想要演的角色。
所以，即便不喜欢，你也必须去演小姑娘，因为现在没有一上来就是写中年人的戏给你。国外有，人家四五十岁照样能谈恋爱，我们这儿你只能去演七大姑八大姨了。我觉得对于一个女演员来说，40岁是最好的状态。因为，相比年轻演员，我是有优势的，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我的人生经历丰富了，这时候再去塑造角色，厚度肯定是不一样的。但现状是没戏可演，这是一个尴尬，是整个中生代的演员都面临的一个困惑吧。
我现在在哪儿有一席之地呢，你肯定想不到，就是在婚庆界。好多人让我录那种祝谁谁谁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的视频，我这人好说话，不会摆谱，朋友找过来让我录，我就录，录得多了，来找我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人家是谁，名字都给人家念错了还得重录，但只要找我我就给拍，还是很吃香的（笑）。
退步
我最近在追《延禧攻略》，这个戏色调啊、服装啊整个质感都很好。这让我想到我一直都有的一个懊恼。以前拍《穆桂英挂帅》的时候，我觉得那个本子特别好，我们把一个很正统的角色让她通过轻松的方式传递给观众，可是就是在服装、道具这些东西上面太过于粗糙了，本来是一个能做得很精致的戏，你这扣一点分那扣一点分就扣没了。
电视剧《穆桂英挂帅》中的苗圃
我以前拍张国立老师的《五月槐花香》，投资肯定没有现在的电视剧高，那是个讲文玩行业的戏，里面我们佩戴的玉佩都是真家伙，你拿一块塑料能经得住拍吗？它没有那种沉甸甸的质感。这都是14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能做到的，后来很多戏反而做不到了，我觉得这种传统的东西，还是应该继承下来。
现在的戏你说剧本差一点，这都能接受。关键是有的戏都拍到一半了，结局还没写出来。那我演一个人物，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真坏人呢，还是有反转、是好人背锅了，我演的时候就找不到方向，只能往中性去演。不过我这个人会调节心态，我就正向的来一遍，反向的来一遍，各种情绪都试一遍，倒是过瘾了。
我年轻的时候想过自己做编剧，故事都写出来了，也出版了，可是没用啊，卖不出去都自己收了。我拿给同行的朋友看，他们说哎呀你干嘛花这个功夫，还是好好演戏吧。那我就明白了，我不会说明明是个不过关的东西，我非要拍。
但现在好多剧组会买一个不太好的小说，凑一些流量明星就去拍了，我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因为那个东西它是行不通的。其实谁都能看得清楚，就是行业的泡沫而已，观众又不是傻子，不会说一次又一次为不好看的戏去买单。
其实，我这两年也觉得自己在工作上有退步，就是对自己不够严格要求。比如身材管理、体重管理都做得不够好，包括学习能力啊各方面都差一些。
过去我要是拿到一个角色，我可能会花费很多很多的精力在上面，现在有一些经验了，你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去依靠惯性，不像年轻的时候会完全投入去体验那种新鲜感，这个东西你不要去回避，一定是有的。
就像今天上午，有个栏目让我为他们朗诵一首诗。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会提前半个月把这首诗要过来，从头到尾研读一遍，然后把它吃透、背下来，等今天正式录制的时候，我一定是要脱稿背诵的。
结果这次，我昨天刚拿到，背了一晚上，可是真的背不过呀。当然他们也是昨天才告诉我这个事情，他们也太高估我了。所以我今天就很惭愧，对我的状态很不满。人家来录制的人会觉得你很好，但是对于我来说，我没有达到我的所谓的好。
所以，每当我意识到自己不够好的时候，我其实心里挺瞧不起自己的，会在心里给自己敲警钟。
我现在拍戏肯定不是为了挣钱，我没这个必要。这是我的一个爱好，我想让孩子们知道妈妈是有工作的，不能说他们只知道爸爸很努力，爸爸格局高，我也要在上面飘一飘，其实也是给孩子树立一个自食其力的榜样。
放下
最近因为有电视剧播，接受了几个采访，记者们老问我哎呀你是不是不红了？我都说其实我本身的势头也不高啊，我在所谓的最高点也就是平平而已。那个时候还没有所谓明星的概念，大家都是演员，不像现在有流量、数据一说。
有件事特别逗，以前有个大导演要拍一个大项目，具体是谁咱就不说了，他们找了几个候选的女演员，就把名字输到网上挨个搜，一搜到苗圃，说哎呦这个人不错啊，搜出来的关联内容是最多的，比好多大牌都高。后来再仔细一看，嗨，全是什么妙龄少女在苗圃里被谋杀、什么苗圃种植技术，没一个和我有关的。
我现在是一个中年女人，需要经营家庭生活、照顾孩子。很多母亲有了孩子之后，好像就疏于对家庭其他成员表达呵护和关心，这个我也非常反对，我心里一直保持着对老人、对爱人的重视，这个都是要花你的精力的，那肯定对事业就会有影响。可是我非常享受这种状态。有时候，我看着我的两个孩子，就想，你说我上辈子得做多少善事、积了多大德呀，老天给我这么好的生活。
所以，我不会因为别人关不关注就去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我前20年已经非常努力了，这就可以了。
我小时候是放养长大的，或者应该说是野生的。爸爸妈妈就忙着搞事业，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事业，只知道他们一出差就是半年，那时候也没有电话，一出去就基本上失去联系了，我爸连我上到几年级了都不一定知道。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爸对我很顺从，我小时候学舞蹈、学音乐，都是学一学觉得枯燥，我爸就说那就不学了，都半途而废了，反而我哥哥坚持下来学了很多东西。所以在我的孩子身上，我就希望能花时间去陪伴他们成长。每次看到孩子有什么进步，我就觉得哇幸好我没有错过，别说少演一部戏，你让我少演10部戏我都愿意。
我不会因为少接戏而后悔。以前，有个戏找我我没接，播了以后我又遇到导演，我还跟他说，你看，换了一个演员出来后的效果真的就不一样，挺洋气的，你要让我去就土了。
做演员的，真正需要学会的是如何走下舞台。
我父亲在舞台上演了一辈子戏，退休以后，院里要写院志，让他自己写，他就说哎呀算了吧不写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写，这是院志啊，可以千古流传的。他说，我花了40年在我热爱的事业上，对我有意义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做了，就该放下了。那一刻我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放下，做演员能做到这份上，我觉得挺好的。
我现在也慢慢开始演一些配角了，说实话演惯那种大女主了，演戏份少的角色老觉得不过瘾，这还真是要有一个心理适应的过程。那我能控制的是什么呢？就是只要你把这场戏给到我手里，那我真的是拼了命的，一定把它演到透透的。只要是我演出来的戏，就起码能受看，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你可以不看我的戏，但是你一旦看我的戏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一分一秒都没有让你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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