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春,刘秀正式发动平蜀大决战,以完成其统一大业的最后一步。然而这时,刘秀手下最强的两大名将,冯异已然病逝,耿弇也因父亲耿况病重而不得不在家照料,在这种情况下,刘秀只得对手下大将重新组合,再次选出四大名将,分南北两个方向,对蜀帝公孙述进行夹攻。
北路大军,由奇袭略阳、大破羌虏、军政全才、有勇有谋的刘秀表兄、中郎将来歙为主将,虎牙大将军盖延为副,率关陇诸军从陇道南下。南路大军,则由大司马吴汉、征南大将军岑彭这对老搭档联手,欲沿江逆流而上,西进江州(今四川重庆)。两路大军钳形进攻,打公孙述一个捉襟见肘首尾不得相顾。
为了达到最佳战略效果,刘秀又部署规定:南路汉军先发动攻势,北路汉军则待机而动。俟南路汉军水师突破三峡、拿下江关(今四川奉节东,又称瞿塘关,为楚蜀间最重要之关隘),把公孙述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东线的时候;北路汉军再猛然南下河池(今甘肃徽县北),依次攻占汉中、广汉等郡,则可直捣成都矣!
包括刘秀在内,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北路汉军才是灭蜀之战的当然主力,,而南路汉军则主要起牵制作用,因为在此之前,中国历史上从未有从长江水路逆流伐蜀的先例,而在此之后,也少有能突破三峡而获此大功者(只有一个桓温),盖三峡窄峻、奇险无比,大军千里深入,后无援军接应,前有敌人据险而守,一旦登陆失败,立足不住,就会被逼死在折断狭长的水道上。况且北方诸将皆擅步战,故也习惯从汉中、陇上两路以山道透入蜀中。
然而,南路汉军的主帅之一岑彭偏偏不信邪,他就是要从水路狠狠干到成都去,老子这辈子就是当主角的,牵制、策应、配角,不存在的。
于是,岑彭从荆州沿江各郡调集船夫万余人,准备伐蜀。
这时,岑彭的搭档吴汉不干了。原来,吴汉是靠骑兵起家的,他打仗全凭手下精锐的幽州突骑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因而对水军的作用一向轻视,觉得这些船夫只会浪费粮食,屁用没有,便欲遣散荆州水师,而独以陆军攻蜀。岑彭对这家伙简直无语了,只得上书刘秀,极言蜀兵方盛,今靠水战得利,方可深入,实不宜遽减水手。
刘秀看了岑彭的上书后,也觉得江州河网密布,纯陆军很难施展,吴汉的想法极不靠谱,遂下诏道:“大司马习用步骑,不晓水战,荆门之事,一由征南公为重而已。大司马毋得掣肘。”让军政全才的岑彭来当南路汉军主帅,吴汉虽然不服,但也只得屈从听命,岑彭于是令吴汉率领三万步骑作为战略预备队留在后方。而岑彭则亲率三万水军,于是年三月沿着长江西进,直往荆门攻去。
但是,荆门可不是那么好攻的。如果不讲策略,百万雄师也冲过不去;
原来,公孙述早已趁着之前汉军主力奋战陇西、岑彭尚未南归之际,派翼江王田戎率军数万,由江关沿长江而下,陆续攻陷荆州南郡之巫县、夷道、夷陵等城,进而又占据了夷陵以南数十里处的荆门山与虎牙山,屯下重兵把守,狠狠掐住了汉军西进之路。
荆门山,在长江西岸、今湖北宜都县境,因上合下开,其状似门,故而得名;虎牙山,在长江东岸、今湖北宜昌县境,因其石壁之色,红白相间,有如牙床、牙齿一般,故有此名(三国时著名的猇亭之战便发生在虎牙山);又《水经注》云:“江水束楚荆门、虎牙之间。”此两峰夹一江,三险合一,实为楚之西塞,万夫莫开。所以田戎恃险自雄,在江面上横驾浮桥,并多设塔楼(瞭望台)、立柱(木桩),立柱上还弄了很多铁钩,船只一旦被其勾住,便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另外,田戎还背靠两山而连营数十里,以阻塞陆路。田戎坚信,有了这条全方位立体式的绝妙长江防线,岑彭水军要想从此过,这简直比通过蜀道还难,难于上青天。
蜀军占了地利,可岑彭也不是省油的灯,为此他辛苦经营两年之久,终于打造了一支由数千艘“直进楼船”与“冒突露桡”(指水手密封舱底、外边只见桨楫的冲锋舟,其不仅蒙有生牛皮,且开有弩窗矛穴,是进攻防御全能的机动性突击战船)组成的强大水师,只为等这一个春光明媚、东风呼啸的清晨,直取西川。
于是,面对蜀军强大的横江浮桥防线,岑彭与诸将商量,愿重金招募敢死,乘“冒突露桡”居前,去点火烧毁浮桥。原来精通天候的岑彭早算准了这一天的风向,不用诸葛亮来借,江面上便自起东风,大风狂急,浊浪喷空,正是火烧荆门的大好时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偏将军鲁奇慨然应募,率船队逆流而上。他们借着倒吹的东风鼓动征帆,催橹亟进,以前所未有的飞速往浮桥冲去。田戎的瞭望兵一向以为汉军逆流而上速度不快,结果忽视了东风的作用,一不留神竟让汉军轻舟已过万重山,只迟一刻发布警号,已然晚了,但见汉军船队片刻间便冲至浮桥近前,好在桥前密布巨木立柱,汉军船队被柱上的铁钩挂住,不得再进,塔楼与浮桥上的蜀军趁势赶忙将箭雨泼下,射得汉军将士一个个不敢冒头。鲁奇看着觉得很丢人——咱们可是敢死队啊,不是缩头乌龟!于是大吼一声,亲冒矢石立于船头,身先士卒,率领将士们发射火箭、抛掷飞炬,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之后,终于将浮桥点燃。
这下蜀军倒霉了,但见火借风势,越烧越旺,不仅浮桥被烧断,怒火还很快焚上塔楼,黑烟弥漫,不断有蜀军将士惨叫着摔入江中,旋被大水冲走。转眼间,整个江面一片火海,桥楼崩塌,声势惊人。
岑彭见状大喜,忙令全军顺风并进,杀声震天,所向无前,与蜀军水师大战一场。公孙述的主力战船为“枋箄”,这是一种用竹木编成的浮筏,其攻击力与防御性远不如汉军的“冒突露桡”,加之过于倚仗浮桥,战备不足,结果很快溃败。虽然蜀军也有几艘十层大楼船,吨位虽远胜汉军的“直进楼船”,但机动性不足,数量也不多,结果一艘艘被分割围攻、杀伐殆尽。
结果,此一战,蜀军大败,溺死江中者数千人。公孙述手下大司徒任满阵亡,大将程汎被俘,翼江王田戎则心胆俱裂,忙率其残部一溃千里,退保巴郡首府江州,龟缩城中坚守。此等速度,此等狼狈,真可谓可歌可吐,滔滔江水为之动容。
图:岑彭破虎牙、荆门之后,于虎牙山上修筑“楚塞楼”一座以彰军威。
公孙述接到战报,气得差点没吐血!荆门山丢了,咱不是还有巫山、三峡、江关等水路险关吗?据险而守,怎么也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田戎傻逼竟一败千里,好端端使那些险滩恶水全无用武之地,如此虽守得江州这个西南众水之枢纽,但外无屏障,孤城坐困,又能坚持多久?如此胆小无能,岂非要坐视巴郡军民望风而降?
果然,岑彭见田戎一败千里,大喜,忙率军长驱直入,进巴郡,取江关,所过之处,严令军中无得掳掠,于是百姓归心,各县军民争相开城投降,奉上牛、酒迎劳。岑彭一律辞谢不受,言:“大汉哀愍巴蜀久见虏役,故兴师远代,以讨有罪,为民除害也。”消息传出,岑彭汉军更是一路势如破竹,有如秋风扫落叶,不费吹灰之力,捷报传到洛阳,刘秀下诏拜岑彭为益州牧,并规定:汉军每攻下一郡,便由岑彭兼任太守,并自行选官担任各郡县官吏。待岑彭领军出境后,太守职务便由后面接防的将领担任。
任不专则功难立,刘秀给予了岑彭最大程度的信任与权力,这便是适当的放手与放权,一个帝王必备的优秀品质。
就这样很快,岑彭大军突破三峡,杀至江州城下,益州东面门户洞开。
当然岑彭并未因此就轻敌,他明白江州乃西南第一山城,山高水低,仰攻不利,又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急切之间恐难以攻下,于是与诸将商量,不如绕开江州,偷渡垫江,直取成都。这便是后世美军麦克阿瑟将军赖以成名的“蛙跳战术”,没想到两千年前的汉将岑彭就玩儿得很溜了。
从江州巴中腹地,有这么几条水路可通往成都。
第一:循涪江北上,可至涪城(今四川绵阳)而出成都之北,俗称 “内水”。
第二:从江州溯长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俗称“外水”。
第三:由江州西进,再由沱江北上而趋成都,俗称“中水”。
而三水之中,以“内水”即涪江最快也最能出乎公孙述预料。而且这涪江中分益州,沟通南北,两岸物资充足,粮谷甚丰,实为绝佳之战略路线。另涪江有两大重镇,即下游之垫江(今四川合川)与上游之涪县(今四川绵阳)。其中垫江为三江(瞿江、嘉陵江、涪江)汇集之所,凭高据深,屹为险要,而且是巴郡的大粮仓。如占据其城,收其粮谷,再北上涪县,则尽夺成都之险,则公孙述无能为也!
图:古之西汉水便是今之嘉陵江
分析过后,岑彭果断做出部署:留威虏将军冯骏领兵五千继续围困江州,而自率其余两万军队与五万巴郡降卒沿嘉陵江北上。
冯骏觉得如此有些不妥,便劝道:巴郡乃新降之地,其首府江州又未下,我军需留军防守各县以防其反复,而将军非但不如此,且抽调各县降卒共同北上,万一战事不利,降卒临阵倒戈,则将军危矣!将军前线若危,则我后方必不稳,若巴郡降县突然反复,与江州贼兵内外夹击,则我后方亦危矣!况且将军此去引七万之众,粮草势必不足,若短期内无法拿下涪江沿江重镇,当如何?
岑彭大笑:这有何难?降卒不坚,可速战;粮草不足,可取敌也!
于是,岑彭不顾兵家大忌,悍然率军急进,闪电偷袭垫江,攻破其西北方之涪江重镇平曲,缴获稻米数十万石。
以此为资,孤军深入的岑彭部便可以在蜀中长期作战了,公孙述郁闷。
巴蜀得以割据的基石之一,长江天险,竟然就这么轻易被岑彭给破了,岑彭真可算是两汉水战第一人了。这除了田戎傻逼外,主要还在于岑彭军事之外的强大政治才能,故得以因粮于敌,变客场为主场,这便是《后汉书》所言:“岑公之义信,足以感三军而怀敌人,故能克成远业,终全其庆也。”
而也正是由于岑彭的这项伟大创举,两百年后给了周瑜巨大信心,使其得以自信满满的向孙权提出他的两分天下之谋:即由东吴吞并荆州,之后沿江而上,直取益州,然后依靠长江天险,与曹魏形成南北对峙,划江而治。可惜,由于周瑜英年早逝,导致这个战略无法实施,直到再一百多年后,桓温伐蜀再次论证了此项战略之可行性,一举稳固住了东晋的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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