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或许没听过李叔同,没听过弘一法师,但您一定听过《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2017年,一名颓丧的中年男人在一档综艺节目,演唱了他最为喜欢的一首歌,歌没唱完,自己已泣不成声。他说:“如果歌词是我写的,让我死这儿都行。”

他就是朴树,当年唱着《生如夏花》的阳光男孩。让他流泪的这首骊歌叫《送别》,从民国至今,一首凄美的《送别》不知戳了多少人心。

今天不说其他,只有半世红尘,半世空门。

如果您愿意听,我便愿意讲。请您找一凉快地儿,泡上一壶茶,听我说一支浪子与僧人的故事。您这一壶茶喝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空门一入红尘断三生(半世红尘半世空门)(1)

一、

1880年,也就是光绪六年,天津桐达李世珍府上忽生异像,一只喜鹊衔松枝飞入三姨太王凤玲阁中,不久,王氏诞下一枚男婴。笃信佛教的李家人相信此乃佛赐祥瑞。六十八岁的李世珍长子早夭,次子体弱,老来又添一子,自是喜不自胜,视若珍宝,紧攥手中佛珠,长诵一声“无量寿佛”。

孔子出生时,父七十,母十七;欧阳修出生时,父四十九,母二十。老夫少妻的结合,往往生出麒麟之才。而这一年,王凤玲正好二十岁。

这个行列第三,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小名三郎,哭声如钟的男婴,便是后来的才子李叔同,高僧弘一法师。而那根喜鹊衔来的松枝,一直为李叔同携带身边,终身不离。

李叔同的父亲是同治四年的进士,曾官吏部主事。后来辞官子承父业成为津门巨富。所以李叔同打出生就是个标准的官二代加富二代。

李叔同童年便展现出惊人的聪慧,尚在学舌之际,就能跟着父亲摇头晃脑地背诵对联。

五岁的时候父亲李世珍去世,晚清重臣李鸿章登门祭拜,并亲自为丧仪“点主”。灵柩在家中停留七日,丧事办得极其隆重,请来了大批和尚日夜超度,那时的李叔同太小,不懂亲人离丧之痛,只有空寂悠远的佛音在他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来,他跟着虔诚的佛教徒大娘郭氏,学会了念《大悲咒》、《往生咒》。钟情的游戏,却是学僧人做法,与玩伴用床罩当袈裟,在屋里或炕上念佛。

空门一入红尘断三生(半世红尘半世空门)(2)

父亲去世后,年长十二岁的二哥李文熙主家。三姨太王氏和庶出的李叔同在家中地位开始尴尬。李文熙为人正派,颇得父亲风范,他成了李叔同的启蒙老师。督教知识灌输外不乏做人处事应对进退的开导。兄长的要求非常严格,稍有错误,便受惩罚,严厉的教育让李叔同过早失去了孩童的活泼,天性受到压抑而有些扭曲,自卑和沉默寡言就此形成。但也养成了他严肃认真的习惯,日后李叔同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样的习惯养成。

仲兄李文熙曾将客厅一副柱联指给李叔同看,让他记住其中的上联“惜食惜衣,非为惜财缘惜福”这句上联,李叔同记在心里,视为一生做人准则。

八岁的李叔同正式拜常云庄先生为师,学习圣贤理道、攻各朝书法及金石等技艺。年十三,辄以篆刻和书法名于乡。少年知书早慧,十五岁李叔同便诵有“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的老成诗句。

二、

母亲在李家谨小慎微,兄长对李叔同寄予光耀门楣的厚望而管束很严,大宅门里的苦闷与封闭无趣,在他的心中慢慢种下叛逆的种子。随着年纪的增长,李叔同对经国济世的正经学问丧失了兴趣,他学着那些公子们流连风月场,要多风雅有多风雅,但是风雅的才子往往会有一段佳人的往事。

李叔同爱听戏,有时候自己也会上台去客串个角色。在天仙园他遇到了杨翠喜,天津城刚崭露头角的坤女,姿容秀美,嗓音婉转。自古才子爱佳人,李叔同的心像一湖春水刹那间就被搅乱了。

杨翠喜的追求者不乏王孙贵胄,偏偏只有李叔同的目光是干净透彻的,她不免注意到了这位年轻的公子。那日戏散,一个宽厚的声音叫住她:“杨小姐,我是李叔同。”

从此李叔同由台下看客,成了红颜知己。李叔同工诗、善画、擅歌唱、懂音律,每每散戏后,便提着灯笼陪杨翠喜回家,为她解说戏曲历史背景,指导她唱戏的身段和唱腔。晚风细细流淌,情愫渐渐生成。

李叔同出生书香门第,官宦之家,虽是庶出,李家也断然不准娶一戏子入门,而,杨翠喜本是乐户歌女摇钱树,没有人身自由。注定了不会有好的结果。

李叔同学什么都要学到极致,通过一段时间的用心研究,在戏曲上亦有深深的造诣。杨翠喜在他的帮助下,愈发名扬十里,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只是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她一眼,便无法忘掉她的容颜。

袁世凯的爱将段芝贵,为了帮袁世凯笼络满清王公,也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花费12000金买下色艺双绝的杨翠喜亲自送于庆亲王府。尔后段芝贵连升三级,由此引发清末第一大案——杨翠喜案。

几经周折,杨翠喜嫁于富商王益孙,成为笼中鸟,没有自由,精神抑郁,一年之后香消玉殒。

空门一入红尘断三生(半世红尘半世空门)(3)

三、

李叔同得知自己倾心的女子被当作礼物送入了豪门,伤心欲绝,几欲绝食,终日以泪洗面。母亲和二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了抚慰他,匆忙为李叔同物色了门当户对的茶商家女儿——俞蓉儿。

俞氏比李叔同大两岁,眉目端庄,知书达礼。俞氏的贤惠恭顺,在年少的李叔同眼里,恰是无趣之处。他憧憬的爱情是像杨翠喜那样热烈,寻求心灵的契合,俞氏却稳重有余,灵气不足。

母亲王氏在李家过得并不舒心,二哥李文熙答应,只要成了亲事,可分家产三十万出去单过。一方面出于孝顺,一方面那个年代婚姻并无自由可言,李叔同没有反对,应下了这门亲事。

婚礼场面盛大,嫁妆车一辆接一辆,这场门当户对的婚姻,轰动了天津城,一时传为佳话。

婚后,李叔同购买了一架昂贵的钢琴,开始学习音乐和作曲。俞氏勤俭通理,为家里上上下下打点非常妥当,对婆婆王氏也是尽心伺候。很快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葫芦”出生。不幸的是,孩子命薄夭折而去。

戊戌变法,康有为和梁启超给李叔同以新希望,他关心国事,厌旧制度,憧憬未来。刻一方“南海康粱是吾师”的印章以示支持。

没想到变法很快以失败告终,戊戌六君子殉难,康、粱逃亡海外。外界哄传李叔同是为同党,清廷开始追查相关人员。李叔同携母亲和妻子迁居上海避祸,同时也消除家大业大的二哥顾虑。

在上海法租界李叔同在“城南草堂”租下了一套房子,与好友许幻园为邻,安定下来。

由于李家在上海有钱庄,李叔同可以凭少东家的身份任意支取生活费用,他便以富家公子身份进入了沪上名流圈,文人雅士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在加入城南诗社后,李叔同很快展露头角,成为数一数二的才子,名噪一方。尔后,李叔同与画家任伯年设立“上海书画公会”,与黄炎培等作为南洋公学特班的学生从学于蔡元培,并深受赏识。

在沪上期间,李叔同身边向来红香脆软,与名妓李萍香惺惺相惜,两人诗词唱和,流连香阁。同时寄情声色于另一名妓谢秋云。这段厮磨金粉的经历,曾被讥为“花丛中的白蝴蝶”。

李叔同的风流,俞氏从不干涉,自己的丈夫并没有纳妾回家,保持了家的平静,也保留了俞氏的憧憬。

她孝顺地照顾婆婆,本分地持着家,俞氏懂李叔同的理想,不束缚他;懂李叔同的孝心,帮助他;懂李叔同的决绝,成全他。多年后,李叔同在杭州出家,二哥让她去寻李叔同回来,俞氏平静地说道,不去,因为他是不会回来的。

1905年,母亲去世,李叔同扶灵柩回天津,办了一场隆重而西式的葬礼,富家公子的任性使他想一出是一出,在母亲的追悼会上,举哀之时,他在众人面前弹钢琴、唱哀歌。此举在当时被视作奇事,天津《大公报》专门发文称其为“文明丧礼”。

李叔同常与人讲“我的母亲很多,但我的生母过的很苦。”母亲去世后,他顿感生活无趣,忧愁满地,浑然不知何处是岸。

母亲的离开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虽飘荡无根,但再无牵挂。将俞氏和两个儿子留在老宅,托付二哥照顾。李叔同便踏上了去日本留学的旅途。

俞氏带着孩子在天津老宅住下,后半生,便在这宅子里漫漫开始。从此她开始了无尽的等待。

后来李叔同因染肺病回来过,又走了。再回来身边却多了日本的妻子福基。

1922年正月,俞氏等待的心彻底冷下了,年仅四十五岁,凄凉入土,独居一穴。

空门一入红尘断三生(半世红尘半世空门)(4)

四、

1906年,李叔同以李岸之名考取日本东京美术学院油画科,又兼在音乐学校学习乐器和编曲。

当时的有志青年,无不以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为学习榜样,希望能在日本学习西方制度,回去有番作为。雄心勃勃的李叔同着手编印《美术杂志》,因故胎死腹中。后又创办中国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尔后又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

即便身在日本,李叔同仍然关心国内。1907年春节,中国淮北发生百年不遇的水灾,无数贫民因衣食无着而面临绝境,春柳社决定举办一次义演募集资金,定的曲目是名剧《茶花女》。由于社中成员不多,没有女性,李叔同节食瘦身,剃掉胡子,反串女角玛格丽特,大获成功。

舞台上的李叔同,眉头紧锁,眼波流动,眉宇间尽是玛格丽特的妩媚与哀伤。日本戏剧家松居松翁给予极高评价:中国的俳优,使我最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尤其是李君的优美婉丽,决非日本的俳优所能比拟。

《茶花女》连演数场,收入悉数寄回国资助灾民。不久,清廷驻日本大使馆害怕春柳社以话剧形式宣传革命,严令留学生不许参加任何演出活动:谁参加就取消谁的留学费用。由是,春柳社渐渐停止了活动。然而,受春柳社的影响,大批的中国留学生开始接触话剧,将话剧带回国内,成为中国话剧史的开端。中国国内的话剧开始蓬勃发展,各种话剧团体如雨后春笋般诞生。

在日本学习西洋绘画,需要人体模特,那个时候日本的风气也不够开化,模特儿不好找,裸体的女模更是重金也不可求。李叔同便厚颜地去问房东的女儿: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模特?没想到对方一口就答应了。这位房东的女儿就是福基。

几天后,福基笑容可掬地走进了他的画室,第一次在异性面前脱下衣衫,羞涩地闭上眼睛。

她成了他的模特,后来成了李叔同的妻子,他没有隐瞒已婚事实,福基并不在意,死心塌地嫁给了他。

1918年,一个日本女人,在杭州“虎跑”寺终于找到自己的丈夫。此时,她心爱的男人身着褐色僧袍,漠然如空。她顿时泪如雨下:“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就是慈悲。”

“慈悲对世人,何以独伤我?”

日本女人叫福基,他的丈夫法名演因,号弘一,俗名李叔同。青冥长天,水天一色,杭州最美的时节,李叔同默默转身,给留给妻子一个背影,乘一叶扁舟而去,面对妻子的责问,他没有回答,曾经相爱的两人,分站在了两个世界。

李叔同的同学黄炎培曾在《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一文中写道:“船开行了,叔同从不一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

会面结束后,福基失声痛哭,悲痛地回到上海,然后乘船东渡,在日本孤独老去。

李叔同曾在写给福基的信里有道:“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空门一入红尘断三生(半世红尘半世空门)(5)

五、

李叔同回国后,先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被聘杭州两级师范学校教授图画和音乐课程。也是第一次把人体裸模引入课堂。

在杭州,李叔同度过了七年,与同为教员的文学家夏丏尊交好,并培育出著名漫画家丰子恺、国画大师潘天寿、音乐教育家吴梦非、书画家钱君陶、著名音乐家刘质平、画家李鸿粱……

授课之余,李叔同完成了一册《西洋美术史》,这本来可以成为中国第一部西洋美术史著作,但由于李叔同不愿出版,原稿已散失。发表了一篇《近世欧洲文学之概观》,开创了中国人研究欧洲文学史的先河。

在诗词、歌曲创作方面,李叔同也迎来了胜景。《春游》、《早秋》、《送别》等等相继问世……

一日,李叔同和夏丏尊雇了一只小船到西湖中的湖心亭里去喝茶。这是他俩寻求清净的一种法门。这天他俩要躲避的是来学校演讲的一位所谓的社会名流。喝茶时夏丏尊对李叔同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李叔同竟真去了西湖边的广化寺体验了几天和尚生活。

又一次,夏丏尊在一本日本杂志上看到一篇题为《断食的修养方法》的文章。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杰出人物,如释迦、耶稣等都曾实行断食修炼。还说断食可以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并且又列出了实行断食过程中的种种注意事项和方法,继而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

夏丏尊觉得很有趣,就把介绍给李叔同。李叔同这一看,就被迷住了。在此后两人的闲谈中,彼此都有“有机会时最好把断食来试试”的话。

像这样的话,在夏丏尊看来不过是说说罢了,作为一种戏言,随之也就忘得一干二净。可李叔同不然,既然这篇文章中说断食有许多好处,为何不去试试呢?

李叔同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是这样表白的:“我于日本杂志中,看到有说关于断食的方法的,谓断食可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个时候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

李叔同的断食计划在虎跑寺顺利完成,在寺中,他对僧人的生活更加亲近,羡慕其与世无争的超凡气象。有时他会向僧人借来佛经,试图在经书中探觅另一种人生。

1918年正月,李叔同拜了悟和尚为其在家弟子,取名演音,号弘一。

夏丏尊看到李叔同如此“世味日淡”的模样,不经意就脱口说了一句愤激之言:“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本是一句戏言,李叔同一想,对出家得了。

同年农历七月,入虎跑寺正式出家。九月入灵隐寺受比丘戒,十月赴嘉兴精严寺小住,年底至杭州海潮寺打七……

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开元寺温陵养老院,终年63岁。

丰子恺对于老师的出家解释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有的人做人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还必须去探求人生的究竟。

林语堂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

傲娇的张爱玲如是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转围墙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空门一入红尘断三生(半世红尘半世空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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