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牛房间里的架子 图据受访者
红星新闻记者丨宋昕泽 张倩 实习生 吴冠衡 黄志伟
责编丨邓旆光 编辑丨杨程
10月15日，山东临沂发布大风降温预报，要降温了。
任红梅今年53岁，当天，她打算去给儿子牛牛送衣服。她挑了一件外搭毛衣的白衬衣、一件棉服、一双运动鞋。这些衣服是她提前从网上买的，“附近店里卖的都是那些花的衣服，我儿子平常都不穿那种东西。”五月份走的时候，牛牛穿着的是薄衣服和单鞋。
任红梅提前一天泡好了杂粮豆子，蒸了一锅粘豆包，还带了牛牛喜欢吃的“煲仔饭”、“猪蹄”。
到了地方，她和丈夫把“煲仔饭”等摆在桌上，眼泪也随之落下，眼前是他们儿子的坟茔。
牛牛叫王任飞，在今年5月21日，因心脏原因去世。活着的时候，牛牛在闲置交易平台上为别人制作二次元模型，在圈子里小有名气。
牛牛去世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任红梅打开他的手机，发现了他丰富多彩的网络人生。看着闲置交易平台上一条条催牛牛发货的消息，任红梅决定捡起儿子未竟的事业，从头学起3D打印，让牛牛的模型梦继续下去。
↑牛牛在制作模型 图据受访者
给儿子打印一个家
牛牛去世时，正在工作间里制作模型。
家人打开门，发现牛牛头靠在椅背上，手里还握着他为客户制作的“赛博朋克高跟鞋改件”模型。等待救援时，任红梅和丈夫等人不停地为牛牛做心脏复苏，但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儿子的性命。
按照牛牛生前遗愿，任红梅把牛牛的遗体捐献给山东滨州医学院烟台校区。
2019年时，牛牛告诉任红梅，要她抽时间带自己去红十字会做器官捐献登记：“以后，要让医学院的师生们好好研究研究我这个病。”
牛牛还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医生摘除角膜时，任红梅没敢看，“心里很难受，不知道儿子会不会疼。”医生们体贴地为牛牛戴上了墨镜。
六月中旬，任红梅整理儿子的遗物时，小儿子打开了哥哥的手机。手机里蹦出了一条来自闲置交易平台的消息：“老哥，我定的模型可以上色了吗？”任红梅打开APP，知道了儿子的另一个身份：千寺狐。
“千寺狐”牛牛承接3D打印、模型代工，顺便销售3D打印的小尺寸零件，全国各地都有他的客户。临沂当地的一个模型群的群主，在牛牛去世后帮着任红梅收拾牛牛的模型。他告诉任红梅说：“王任飞的制作水平很高，起码在临沂是数一数二的！”
在牛牛的网络橱窗里，摆放着1/12随身听模型、微缩摩托车、动漫模型零件等3D打印模型。店铺背景则是牛牛在游戏中的自拍，背后大楼上写着四个字“天下无双”。店铺的评价不多，但几乎都是好评，2018年一条留言写道：电源很不错，包装也很好，发货也很快，谢谢朋友。
↑牛牛喷涂组装的摩托车模型 图据受访者
任红梅想起2021年3月底，她给牛牛买来第一台3D打印机。当时她只知道，牛牛每天都对着这台机子摆弄模型，却不了解儿子在网络上的另一面。
平台上催货的消息很多，任红梅想着：这些孩子都在店里买东西了，总不能不给人家发货。
但任红梅分不清这些模型，高达、赛博朋克……这些陌生的名词让任红梅晕头转向。这时，一位网友给任红梅留言说，有什么问题随时问他，“是牛牛带我入模型坑的”。
在他的帮助下，任红梅一点点学习3D打印有关知识，了解模型有关知识。她找到牛牛没做完的模型，发给了让他代工的人，然后在聊天中附上一句“谢谢你们”。
她收到了一位姑娘的回复：“很多模型配件价格特别贵，我们学生党根本买不起。多亏了千寺狐这样的一些大佬，改件打印，我们才玩得起。”
“阿姨，是我们要谢谢他才对。”
在这些和牛牛有着共同爱好的人身上，任红梅看到了儿子的影子。任红梅继承了儿子的小店，成为了新的“千寺狐”。
接手儿子的店铺后，这位53岁的中年妇女，常念叨着似乎和她十分“违和”的词汇。她把模型圈里手艺很好的人称为“大佬”，来买她模型的小朋友们有时习惯性地称她为“老哥”。。
最开始操作时，任红梅最害怕镂空的模型。她打的孔无法贯穿模型。牛牛的朋友就建议她先从上色学起，先学手工上色、再学喷枪上色。
牛牛做的大多是微缩模型，把正常大小的鞋子等比缩成2.4厘米长的模型鞋。每次制完模型，任红梅都会用酒精擦洗两遍，再用清水洗一遍。然后用小风扇慢慢吹干，最后放在固化机里做二次固化。每次操作完，任红梅都对儿子的世界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任红梅接手店铺后，上架了许多新的模型。有1/16怀旧椅子模型、微缩床模型、扶手椅模型……这些模型都很简单，但充满了生活气息。在牛牛离开一百天之际，任红梅在该闲置交易平台上发布了一篇帖子，叫作：“给儿子打印一个家”。
↑妈妈制作的模型 图据受访者
一分看病，九分旅游
命运的转折点是在2001年，当时5岁的牛牛没来由的大哭说自己腿疼，任红梅和家人急忙将他送去附近的医院。检查血液后，医生告诉任红梅，牛牛的肌酸激酶值为8350U/L，而正常人的肌酸激酶值在18.0-198.0U/L之间。
牛牛被诊断患有“DMD”基因病（杜氏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这种病会让患者肌肉萎缩，进而诱发下肢瘫痪、心肌问题等。
任红梅被告知，牛牛只能活到十六七岁。她盘算着：现在孩子五岁，按照医生说的，他十一二岁就得坐轮椅，还有五六年……
有类似病的家庭带着孩子全国各地求医问药的事情启迪了任红梅，她也想到带着牛牛遍寻名医，同时看看祖国大好河山。
20年后，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任红梅报出了一串地名：北京、上海、广州、沈阳、哈尔滨、厦门、内蒙、成都、长岛、灵山岛、华山、黄山、石家庄、香港、杭州、苏州、无锡、南京、西安、日照、威海、大连、长岛、烟台、蓬莱……二十年间，她带着牛牛几乎逛遍了整个中国。
他们最北去过漠河、最南去过海南，还有他们想去却还没去的西藏。
旅游前，任红梅喜欢做详实的攻略，把当地的旅游景点和吃食都标注在地图上，再打印出来，做成册子，路上慢慢研究。她和牛牛来过成都过年，从腊月二十九待到了大年初四。任红梅喜欢“深度游”，他们不光逛过武侯祠、杜甫草堂、熊猫基地，还逛成都的小巷，看成都人打牌，接触他们的生活。
旅游时，牛牛也经常被任红梅“骗”去医院。每次出发前，任红梅会偷偷搜罗旅游目的地医院的资料，甚至连哪个医生都考察好。到了当地，她再和牛牛商量：“咱们坐飞机都到这了，我听说当地有一家医院挺厉害的，咱们要不然顺便去看看？”牛牛也总回答说：“走，去看看。”任红梅认为，她和牛牛是一分看病，九分旅游。
初中毕业的暑假，任红梅带着牛牛去内蒙古骑马。从内蒙古回来后，牛牛因为心衰住院。诊断显示，牛牛心脏的射血指数比正常人小很多。医生解释说：“肌肉没有力量了，心脏就会扩大，心房的瓣膜盖不住血液的反流……”
牛牛心脏被检查出问题后，任红梅了解了全国治疗心血管疾病的知名医院，她曾向山东千佛山医院和北京阜外医院、安贞医院咨询换心手术。但医生告诉任红梅，牛牛的疾病是全身性的，换心并不能解决问题。
任红梅还加入了病友群。她在群里认识很多和牛牛患有同样疾病的人，大家共享信息，互相推荐医生、药物。
一次，一位病友家属在群里问：我们这里还有几盒药，谁要吃？他免费邮寄。
任红梅回复道：“这个药我们一直在吃的。我给你个地址，我付你钱，买你的药。”
对方回答道：“不用。我是患者的亲属，他已经去世了。”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位病友家属退群。现实中认识的病友也会在群里交流，说某某又去世了。任红梅很伤心，也就从病友群退出来了。
在北京，医生给牛牛做肌电图。小腿做完了做大腿，再做前小臂。医生把针又扎在牛牛的虎口上，还让牛牛动一动手，测他肌肉的电波。当时的牛牛，汗淌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还有一次在北京，牛牛做肌肉活检，医生取下他右胳膊上黄豆大小的肌肉，再缝上两针。牛牛做了两次，左右胳膊上各有一道疤。他跟任红梅说：“妈妈，你看这跟俩小蜘蛛似的。左一个，右一个，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进了什么帮派呢。”
在牛牛之后的岁月里，他多次造访了这座城市。他和妈妈一起逛首都博物馆、植物园。也会被任红梅“骗着”，去北大医院、301医院等。
也是在北京，任红梅听到了那几年里她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一次，牛牛做完肌肉活检，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告诉任红梅：孩子可能不是DMD，而是BMD（贝氏进行性营养不良）。BMD的病症比DMD更轻，患者存活时间也更长。任红梅再也不用担心孩子在12岁就坐上轮椅了，牛牛能活到40岁了！
任红梅松了一口气。
模型世界再见
牛牛喜欢“赛博朋克”风格。在赛博朋克世界里，人们都会装上机械义体，比如机械腿可以让自己跑得更快，机械眼可以让自己看得更远……
后来，任红梅才想起来，牛牛对赛博朋克的喜欢绝非偶然。就在初中毕业那年，牛牛因为骑马而心衰住院。那时他就想着，未来总有一天，科技会发展出体外心脏。或者在未来，人们能把心脏拴在腰带上。他也比较关注体外骨胳的研发信息。
在该闲置交易平台上，牛牛做了几款《赛博朋克2077》的周边模型。包括一款红色芯片状的U盘外壳模型，制作灵感来源于相关游戏里的Relic芯片。制作这款芯片时，牛牛特意找到贴纸厂家定制贴纸，只为让模型接近游戏里的样子。
任红梅之前喜欢做饭，现在也不常下厨了，每天随便对付两口就算作一顿。她也不爱发朋友圈了，最近一次朋友圈是她拍了家里的猫，放大能看到背后虚焦的牛牛的遗像。牛牛去世以后，除了做模型，她还会用大把时间思念儿子。
但日子还得过。她在8月把之前住的房子出租了，搬走前为牛牛的屋子录了视频，牛牛的书架上还摆着他爱的高达手办。她翻开儿子的抽屉，有一封牛皮纸袋。打开是两个儿子藏的红包，是今年过年牛牛的压岁钱。一个里面装了2500元，一个装了500元。
2022年9月14日，任红梅想找个U盘把3D文件从手提电脑拷贝到台式电脑中。拷贝前，她想着把U盘清空，因为里面的资料都是十年前的。
删除前，任红梅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资料文件。这些资料里，有牛牛历年的病例扫描件，有他的中考成绩单；有牛牛爱吃的菜谱，有他小时候喜欢的小鹦鹉的故事；有任红梅等着牛牛中考结束后，去西藏做的旅游攻略。
那天她在该闲置交易平台上发布了一篇名为“云之彼岸 约定的地方”的帖子。
任红梅在帖子里面说：
“可是，当我在删除前翻看那些文件时，里面和你有关的点点滴滴，又让妈妈泪奔……怎么可能删除呢？”
“儿子，妈妈以后会多看看天上的云彩，希望我们在云之彼端能够相见。”
牛牛去世后，任红梅似乎成了一位诗人。
9月末，她用诗歌体裁，又发了一个帖子，写道：
“儿子，到底去哪里能见到你呢？
……
儿子
你现在就是我的神
今天，我答应你的一个粉丝给她喷涂一个小风扇
希望我能做的像你做的那么仔细……
儿子
梦中也可以教我的……”
10月22日，千寺狐小店暂时关闭了。单子很多，任红梅又不想做得潦草，她打算先把手上的单子做完，再接下面的单。任红梅呼吁：“希望大家是真的需要再购买，不然，那可是浪费啊。”截至22日下午，千寺狐的粉丝，从最开始的几千人，已经激增到7.7万人。
任红梅在帖子里写道：“感谢大家对我儿子的爱，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希望大家都要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每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日子，点点滴滴，那就是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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