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香港电影往事:尽皆过火,尽是癫狂
2021年,芒果综艺《披荆斩棘的哥哥》总决赛现场,梅艳芳曾经的伴舞陈小春获得观众票选第一。节目中,他与张智霖等几个“过气”港星组成了“大湾区”组合,唱演的作品,几乎每一首都是“炒”80-90年代粤语歌曲的“剩饭”,却收获了在这个夏天最受欢迎的收视热潮。节目之外,这些经典引发的群体怀旧依然在延续。那么,缔造了它们的那个大时代,又是一段怎样的历史?
六王毕,四海一。公民近,王侯远。
彼时的香港影界,邵氏重心转移到了TVB,新皇登基开启了电视王朝。“古惑仔”横空出世,挽救低迷的本土漫画市场。徐克许鞍华忙着交换“新浪潮”指挥棒,“墨镜男”“无厘头”风头一时无两。“银河映像”正在杜琪峰的心中酝酿。《英雄本色》被冠以“暴力美学”之名登临大学课堂。从嘉禾走出的李小龙,在大洋彼岸收割最后一波“快使用双截棍”的疯狂热浪。成龙脱下滑稽外衣,与李连杰争夺下一张中华武魂通行世界的代盐券。
那是香港电影最好的日子。
关于“东方好莱坞”的秘密,波德维尔曾有过十分精辟的总结——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然而问题来了,为何同声同气,文脉气韵更加深厚的内地电影,却从未孕育出过“暴力美学”呢?这一缕癫狂与过火的文化基因,究竟由何而来?
就拿30、40年代的上海做一个对比好了。
《一代宗师》与《罗曼蒂克消亡史》告诉我们,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规矩就是既要面子,也要里子。上海滩上的帮派之争,还是讲究有钱大家一起赚,一个桌上谈判,无非就是谁吃肉谁喝汤的区别。那么残酷的政治斗争,双方也划下道来,先礼而后兵。谁知日本人来了,什么不说桌和碗都直接给你掀翻,别说喝汤了,命都不会留下一条。
香港电影中暴力美学背后的文化支撑,就是这样不讲规矩的“丛林法则”。事实上,它与战后香港经济飞速发展期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那些刀口舔血的兄弟情,神秘的古惑仔组织和舍生取义的动人悲剧背后,耸立着“哥特式美学”骇人听闻的阴影。更可怕的是,死亡的高峰体验不只发生在银幕上,在现实的香港娱乐圈中,也是真的会死人的。
1992年4月,刚刚帮助李连杰成功解约嘉禾的经纪人蔡子明,在公司楼下遭人枪击,身中6枪,当场死亡。
一个月后,梅艳芳在九龙塘KTV包房遇到了香港黑帮“14K”的堂主黄朗维,黄开出百万支票让梅喝酒唱歌。梅喝了酒,却不唱歌,被黄当众掌掴并软禁在包房。得向太陈岚亲自驾车来接,方才脱困。第二天,与梅交好的另一黑帮大佬陈耀兴(《古惑仔》陈浩南的原型)率数百小弟围攻黄朗维,将其砍成重伤。两天后,黄在医院被射杀。一年后,陈耀兴在澳门参加完赛车比赛后也遭枪杀。掌掴事件最终升级为两派黑帮火拼,这就是梅艳芳前往泰国躲避风头的原因。
多年后成龙对谈高晓松,坦言当年香港所有的黑社会都进入到了电影圈,投资洗钱牟取暴利,演员备受欺辱,签了合同也拿不到钱。
刘德华曾遭遇黑社会用枪抵头,逼迫拍戏。
刘嘉玲被人从车中绑走,12年后出现了震惊娱乐圈的《东周刊》事件。
1993年,成龙、曾志伟、梅艳芳等发起著名的“香港演艺人协会”,专门用来保护演员,对抗黑社会,梅艳芳是其中唯一的女会长。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内地没有“暴力美学”。在民国时期,中国历经了抗战与内战,上海也经历了三界和孤岛时期,政局分割,帮派林立。但中华文明的主流,乱局中也是“以和为贵”,不太干得出乱拳打死老师傅那种不合规矩的事。(现在也是,一带一路,共建双赢,不像某西方政府癫狂起来简直是比黑社会还不要face)。
中华文明的历史太悠久了。几千年古老智慧沉淀析出的底蕴,足以教导她的国民,做事不要赶尽杀绝,相互制衡才是长久共存的关窍所在。
并且中国也太大了。地缘上就有东北、中原、京派、海派、岭南、沿海等不同文化之分。横看成岭,远近高低,避免了因分歧不足而导致思维的单一性极端发展(但也因厚古薄今而缺乏文化上的活力和弹性,在新思潮来临时就像恐龙回头一样后知后觉)。
与古老的内地相比,80-90年代的香港是青春的。历史纵深虽不足,导致缺乏对深层次生存之道的深刻认知,却也容易抱团一起往前冲,短时间内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非常罪非常美”,香港电影的璀璨辉煌,就是在血与火的洗礼之中,如此惊心动魄地发生。
二、“香港的女儿”:为何是梅?
鼎盛时期的港娱,星光熠熠,气象万千。为何姹紫嫣红之中,只有梅艳芳被公认为“香港的女儿”?
有人说,梅艳芳是时代的眼泪。不,她更是时代的恰逢其时。4岁登台,她便背负了一家人吃穿用度的重担。但她的未来却充满了希望。那是经济高速发展,阶层尚未固化的香港。黑社会代表了鱼龙混杂,你死我活的极端情况。但那同时也是一个生机勃勃,“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时代。人们相信,纵使生活百般艰难,但只要用心、用功,螺丝壳里做道场的笼民也能捱过苦难,过上更好的生活。
那也是歌坛的纯真年代,没有流量、数据、资本和人设。那时的男歌手中,张谭二人平分天下水火不容,四大天王还留着青涩的中分头,骄阳似我的Beyond,挤掉了电台安静的晚安曲……但在女歌手中,还没有出现能够与梅相匹敌的对手。
19岁,梅参加新秀大赛,以一首《风的季节》夺冠出道,完美演绎了港人最爱的“从底层一飞冲天”的人生故事。
梅出道即是巅峰,连续5年获得最受欢迎女歌手,旋即打破红磡演唱会最年轻个唱记录。
20年从艺生涯,其专辑销量、专业奖项、演唱会记录皆为同时代女歌手中第一人。而后来者更无法望其项背,因为前辈已定下乾坤,可供新人翻转挪腾的角度只会越来越小。
梅的演艺生涯,极尽荣光,堪称完美。但她的成就,绝不只是历史的馈赠。
明星由时代创造,而巨星,则可以超前于时代。
电影《梅艳芳》试图向我们展示,在造型师刘培基的打造下,梅才成为了引领潮流的“百变女皇”。但事实上,梅拥有将她自身经历转化为故事的卓越能力。她好像天然地能够分辨出那些自我形象中的吸引点,和她应该如何将它们呈现在人前。
我看过梅30多岁时的金针奖演出,身上依然残留她19岁新秀夺冠时的气息,那时她在舞台上松弛而又努力,将要开启属于自己的时代。
她的样貌,不能用美艳来形容,连清秀也谈不上。但你就是能从她认真的神情,坚毅的面部轮廓中感受到她与众不同的能量。甚至她的痛苦和迷惘,都是有说服力地让人相信,她是为了什么而在痛苦和迷惘。
梅开启了“港女”的本土化现代形象。瘦弱而缺乏女性特征的身材。有情有义重然诺。大包大揽的独立,永不服输的倔强。梅对外官宣的女弟子只有何韵诗一人,但何家境特殊,气质也与梅迥异。在银幕上,似乎杨千嬅、郑秀文能够与梅的形象一脉相承,但她们生活的环境已经无关血与火,也缺乏从小跑江湖历练出的气场,平民和普通了了很多。
90年代,梅来内地开个唱,应观众要求唱了《坏女孩》,从此被封杀七年。2003年才终于拿到内地解封的批文。
同样2003,张艺谋拍《十面埋伏》,留下片中大姐大的角色给梅。国师还为此预备了私人医生和厨师,等梅进组。
后来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塞上牛羊空许约。
时也命也。也许,梅艳芳注定只属于香港。
三、All in:兄弟情与爱情
电影《梅艳芳》进入第三幕后,我最深恶痛绝的《女人花》还是出现了。近年来的明星传记片有一个普遍庸俗化的趋势:喜欢通过“知音体”的戏剧内核来悲剧化,软弱化这些传主的人生。张国荣如是(指哥哥的一些专题片),梅艳芳如是,迈克杰克逊亦如是。
比如这首经典怨妇歌曲《女人花》,不仅在任何一场梅的演唱会中从未出现过,梅生前也曾公开表示过,并不完全认同这首歌所传递的情感观念。而《梅艳芳》的主创,作为梅生活中的朋友和了解她的人,还是把它用在了梅生前最看重的最后一场演唱会部分。并且毫无悬念的,配在了婚纱造型片段上。
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男性视角。它的出现,代表了梅的身边人,主要是她的男性朋友们(也代表社会广大吃瓜群众),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是作为一个传统男性社会视角下的女人?还是作为梅艳芳本人?
“恨嫁”,似乎成了梅一生悲剧的根源。而梅生命倒数时执意穿上婚纱,把自己最后的精力献给舞台,又让人们那种同情嗟叹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大家如数家珍,而又扼腕叹息,一一盘点梅生命中错过的男人。比如,她生命中最爱的渣男近藤真彦,化疗前还专门去日本看他。比如,她对刘德华说不清道不明,却尽人皆知的暗恋。还有,和赵文卓那段甜蜜和短暂的姐弟恋,是她最后一次动了结婚的念头。
这些人,她爱过吗?当然爱。但她真的恨嫁吗?却未必。
或者说,在某种角度上她是恨嫁的。但她的遗憾,却不是因为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在数次All in 的爱情之后,她深刻地明白了,并非所遇之人都无法走到最后,而是在现有的社会环境中,不存在那个能够在各方面与自己匹配的人。她想要的爱情,是永远求而不得的。
幸福的模板,有两个人可以参照,一个是张国荣,一个是刘德华。张国荣有唐唐,甘心放弃前途无量的金融专业,只做哥哥身后的男人。刘德华也有朱丽倩,甘心隐姓埋名数十年,只愿做一团华仔身后的影子。
但她是梅艳芳。虽然港人宠爱疼惜,拥有无数兄弟的大姐大,却也找不到一个理想的男人,既能如唐唐与哥哥般心意登对,又甘心忍受社会性别角色的规训,躲藏在女人的身后。
名女人的婚姻难得如意,邓丽君,林青霞,无一不是黯然收场。
况且,阿梅又不是一般的名女人。她的侠骨柔情,不仅是对女人,甚至也对男人。据罗君左回忆,某次与黑社会言语不和,对方拔出枪来,梅竟抢在面前替他挡枪,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举动。
一次,偶然听到梅对男友林国斌(Ben)说,你以后不要那么辛苦,我来做(养你)就好了。刘培基气得大骂:你是男人吗?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最后,掌掴事件时陪梅度过难关的阿Ben,不堪被媒体贴上吃软饭的标签,向梅提出了分手。
梅的一生,似乎都在挑战世俗社会的性别规定。仿佛硬币的两面,她有那么多好兄弟,却没有一段真正的好爱情。在把她当兄弟的时候,男人们对她的有情有义赞不绝口,而当她是女人的时候,男人们又害怕这样的情义影响到自己的男子气概,只好逃离。
梅的艺术人生,已经尘埃落定。但她身上所流露出的那可以一点点供人细品的东西还远远没有止境。
她作为一个审美符号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时代,她的私人情感却归于牺牲与忘我精神的60年代。就在这欲说还休的误读之间,我们一次次得到了艺术的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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