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移玉姑娘 | 禁止转载
1.落花流水皆无意
冯子清下定决心去袁家的时候，心里是顶忐忑的。
他不曾见过袁家小姐，却铁了心要把父母替他定下的同她的婚约解除。不说两人素未谋面毫无感情基础，所谓新思想新道德，作为接受了新文化教育的青年学生来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地接受一桩包办婚姻的。
他的父亲倒也开明，听他从省城回来便提出这个要求以后，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逼迫他，只告诉他，“这种话我是说不出口的。”
冯家是郦水镇大户，与袁家的亲事早在两孩子尚且年幼的时候就定下。冯老爷子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倔脾气，只得放手让他自己去处理。
于是，冯子清便决定自己去女方家里言明。
袁家家世虽不如冯家，在郦水镇上也颇有名望，早年出了几位举人，声名显赫。到袁老爷这一辈，虽不仕功名，倒也知书识礼，算得上是书香门第。
袁家的长辈向来是很看重他的，如今见他登门拜访，待他十分热情，他最后还是说明了自己退婚的意愿。郦水镇虽小，倒也不闭塞，改革之风已经吹拂过来，虽不曾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倒也知道大势所趋，老旧观念已经逐渐站不住脚。长辈们劝说无益，末了说：“可是不知道女子的心会怎样想呢？”
冯子清只得亲口和那女子说去。
女子的母亲领着他上楼，他踏着一阶一阶年代久远的木质楼梯，脚步声轻柔和缓，如同这家人给他的感觉。
到了女子的闺房门口，袁夫人示意他一下，自己先下楼去了。
冯子清定了定神，抬手敲门。
丫鬟打开了门，直接对他说：“冯少爷，我家小姐已经知晓您的来意，只是她今日身体不适，您可否改日再来？”
冯子清心里一咯噔，料想这袁家小姐，大约是不愿解除婚约了。
告辞以后，冯子清心里更加矛盾。他知晓在这个小镇来说，退婚对一个女儿家的声誉脸面有损，但是相比较而言，两个人后半生的合意更为重要。他对袁小姐无意，也估摸着小姐对自己不曾有情，两人若是委曲求全地结合，一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二是毁掉了两人的幸福。
冯子清回家以后思索良久，提笔写了一封信，信里不曾提到关于婚约的只言片语，只提出要她去读书。
三日以后，女子的丫鬟来请他。
天空蔚蓝明丽如镜，午后的阳光仿佛是静止的。江水缓缓流淌，带走了夏日的炎热，江滨的凉亭里，一女子面对郦江永不止息的水流静静地站立着，她着淡青色袄裙，身形瘦削，江风吹得她裙裾飞舞，发髻却一丝不乱。
冯子清到达郦江边时，入眼便是这样一幅水墨写意画般的景色。
他踱步到了亭子边，女子听到来人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一直听人说，袁家的女子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长相美貌出众自不必说，性格也是温婉可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今日真正见了，倒觉得所言不虚。女子皮肤白皙，脸蛋小巧，眼神清亮，气质却是沉静内敛的，不是惊艳的美，使人一见便觉从容舒适。
他笑着走上前去，开口自我介绍，“袁小姐久等了，我是冯子清。”
她点点头，“是我来早了。”
“不知子清的提议，袁小姐以为如何？”
“袁玥自小长在郦水镇，虽念书识字，终究见识鄙薄，能够出去学习新知识，知晓家国变化倒是好的。”
冯子清心说，以前只听说袁家小姐，原来她叫袁玥，倒是个好名字。
心念转动，口中已经回答，“袁小姐不必担心，子清自会照顾袁小姐，安排好一应事宜。”
“有劳冯公子。”她规矩地行礼。他到底是明白了，这女子再是气度不凡，也是封建教育下长成的闺阁之女，和他那些追求独立自由思想的女同学完全不同。
2.无情所起，自无往而深
冯子清要带袁玥出去读书的消息传开，袁家长辈非常欢喜，以为冯子清改了主意，两人已经和好。
出发之前，袁家太太既开心又担忧，千叮咛万嘱咐，事无巨细。
袁玥看着家人忙忙碌碌地为她收拾日常用品，听着母亲的美好愿景，觉得很是悲哀。
她心里很清楚，冯子清提出要她去读书，是为使她思想可以开通，会晓得解除婚约于两人都是好的，并不是为嫌她。
其实他究竟还是嫌她吧，嫌她的旧式女子身份，嫌她听任家里安排与他订婚，他不喜欢她。
冯子清送她进了嘉兴女子学校。
袁玥熟读四书五经，但终究不曾接触过西方的知识，初初学习，算术、英文一类科目着实费力，她也就请教老师同学，常常挑灯夜读不曾放弃。
冯子清的学校在城市的另一边，他平日里课业繁忙，又参加各项学生运动，很少来看她，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逢到暑假寒假的时候，他必会来接她回家，上船坐车住旅馆，处处照顾她。两家人都以为他们感情十分稳定，偷偷商议待他们毕业以后就举行婚礼。
两人心照不宣，平时的相处也都是淡淡的。
暑假过后，新学期开始。
近日，冯子清颇有些心神不宁。
他主修理科专业却尤其爱写文章，怀着青年学生的一腔爱国热血，在城里的万文报馆担任编辑，报纸上的很多文章都由他审核发出。这几期的报纸，他都选录了一位署名“缺月”的作者的文章。地址来自嘉兴女子学校，该是一名女子。
这女子观点时有创新，眼界高远文笔大气，言辞虽不甚犀利却是鞭辟入里，常常让他们一众同事抚掌叹息称赞不已。大家都想认识这位作者，他也对她充满了好奇，写了几封信过去却无人回应。
偌大一个学校，没有半点其他线索，找一个人着实不易，最后他也就作罢。
后来有一次冯子清去女子学校找袁玥，她刚下课，抱着书出来见他。
他们沿着湖边青石板路漫步，他问她最近的学习、生活情况，她也一一作答。
袁玥是聪明的女子，又十分用功，一切很快就步入了正轨。
走着走着，冯子清想起来，问她：“你看了最近的报纸吧？里面有一个作者署名“缺月”的，文章写得尤其好，应该是你们学校的，你听说过没有？
她怔了一下，很快摇摇头，“不曾听说。”
他叹口气说：“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写出那样的锦绣文章。”
她笑了，告诉他，“那我帮你留意一下吧，找到了就告诉你。”
他看着她笑容灿烂毫无芥蒂的模样，心中突然有些动容。
到嘉兴一年，她整个人都有了极大的变化。她穿着时兴的学生服装，淡蓝色布上衣，七分喇叭袖，露出洁白纤细的手腕，下身搭配黑色百褶裙，长发编成辫子垂在两肩，脂粉不施，全身上下无一饰物，清新淡雅如出水芙蓉。不止外貌，性格也变得更为活泼明朗，少了从前似有若无的淡淡疏离，相处起来让他觉得轻松愉快。
他突然想，如果他们不是以那样的方式开始，也许结果会完全不一样。
3.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这次以后，再见面，是在一次游行当中。
当时局部战争不断，矛盾逐渐激化，全国各地的青年学生经常组织起来进行各种抗议，声势十分浩大。冯子清是积极分子，有一次他领导学生队伍到了城市中心的时候，恰好看到对面女子学校的队伍也浩浩荡荡往政府门口聚集，站在第一排举着旗子指挥的，不是袁玥又是谁？
示威游行结束以后的一个周末，冯子清去找了袁玥，与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的同学——周瑞安。
一大早，周瑞安就郑重其事地拾掇好自己，又不停催促冯子清。
冯子清看着平日里漫不经心今日却小心又激动的公子哥儿，想起那天游行结束以后，他同袁玥打了招呼就回学校去了。回去的路上，周瑞安开始不停地询问关于袁玥的事情，知道他们是同乡平日里关系挺不错，就请他介绍他们认识。照他的话说，那个女孩子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气，他是一见钟情。
冯子清没有告诉周瑞安袁玥同他的婚约，也没有拒绝他的请求。他想，自己是打定主意不娶她，如果瑞安追求她，她也喜欢上了瑞安，大抵是愿意解除婚约了。
袁玥接到门房的通知出来，冯子清并另一男生站在大门外，两人都穿着黑色立领学生装，帽子拿在手里，不知在谈些什么。
周瑞安首先看到了她，冯子清也转过身来。
“阿玥，这是我同学周瑞安。”
她不明所以，周瑞安已经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袁同学你好，我叫周瑞安，很高兴认识你。初次见面，这是给你带的小礼物。”
她看向冯子清，眼神第一次那样直接，毫无掩饰地对上了他素来明亮的眼睛。
冯子清觉得有些心虚，稍稍侧脸避开了她的眼神。
袁玥突然笑了，很开心地接过他的礼物，跟他道谢。
一行人去了他们常去漫步的湖边，周瑞安一直找着话题跟她聊天，她偶尔回答一句，气氛倒也融洽。
从那以后，周瑞安就经常来找她，开始的时候还拉着冯子清一起，慢慢熟识了，就自己来。他从小见多识广，深受西洋作派影响，颇有绅士风度，也知道怎样讨女孩儿欢心。
袁玥爱看书，他就经常陪她去逛书店；袁玥喜欢水，他会在阳光晴好的下午租一条小船带她在湖里游玩；他也经常给她带各式的小礼品，不是多贵重，却能显出他的用心。
人间四月天，天气晴好春光明媚，周瑞安冯子清一行人相约去踏青，同行的还有袁玥和她的一位同学。男生女生同行，男生自然肩负了照顾女生的责任。
周瑞安和袁玥一直很聊得来，出门来也对她百般照顾，不时询问她是否累了渴了饿了，看得冯子清心里颇不是滋味。她的那位女同学看他闷闷不乐的模样，一直主动找他聊天，他也提不起兴致。
后来回程途中突然遇上下雨，周瑞安看袁玥衣衫单薄，不顾她的推辞，直接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上，又取下自己的帽子戴在她头上。
袁玥鼻端都是陌生的男子气息，觉得十分不适应，可是当她看到冯子清在注意着他们，就不再拒绝。
傍晚时分，门房突然告诉她有人找。
她觉得很诧异，出去以后才发现是冯子清。
他看起来有些异样，外套抓在手里，脸色发红，神情也不似平日里的从容冷静。
“你跟瑞安……你喜欢他吗？你会和他在一起吗？”他看她走到了面前，直接问她。
“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心想这个人，喝酒以后做事倒有些孩子气。只是不明白，怎么感觉他的关心有些过分了。
“我们是有婚约在身的，你不要忘记了。”他俯下头盯着她，眼神异样明亮。
她气急，反而笑了，“倒是你忘了吧，当初是你一门心思要退婚，也是你介绍瑞安同我认识，现在又来提醒我记着婚约。冯子清，你公平一点好不好？我知道你从来不喜欢我，也不打算娶我，那你又在介意什么？”
冯子清也觉得自己是疯了。
他回去以后，眼前一直浮现出瘦弱的她裹在瑞安的大外套里，戴着他的帽子的模样，觉得很是刺眼。他出去喝酒，又借着醉意跑来找她，说些毫无立场的话，他有多可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打定主意放开她，看着她对别人笑得那样开心，心里十二分不是滋味。
4.又奈何，心不由己
转眼之间，端午佳节到了。
冯子清考虑了很久，还是在清早去了袁玥的学校，预备接她一起回家。
自从那次他神志不清地跑去找她闹得不欢而散，两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他出发的时候，东方天空微呈碧色，整个城市似乎还在沉睡中，偶有赶早市的小贩从黄包车旁经过。等他到了女子学校外边，站在平日等她的地方，暗沉天空已经明朗，渐渐染上了蔷薇色。
不久以后，他看到袁玥和她的一拨同学一起走出来。她打定主意不理他，他却如同没注意到她的故意忽略，走上前去自然地拿过她的箱子，又十分自如地和她同学们打招呼。
一年多以来，冯子清来找袁玥的次数不多，但是大家都认识了这个长相俊俏又有风度的男子。她们暧昧地打趣，很快就找理由告别了。
人群一离开，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冷凝下来。
一直到了渡口，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冯子清偷偷看袁玥的侧脸，思索着该如何打破沉默，又如何同她道歉。
袁玥上了船，安顿好以后，就捧着书自顾自地走到船头坐下来，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扰了她的平静。
冯子清终是踱到她的身侧，开口道：“阿玥。”
袁玥虽然气他，还是转过头来看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顿了顿，似是难以开口似的沉默了一瞬，复又说道：“我离校的时候过于匆忙忘记带书了，你可不可以借我一本书看？”
袁玥愣了一瞬，突然噗嗤笑出声来，一张俏脸冰雪消融，竟比春光更为明媚。
冯子清没想到她的表情转换得如此迅速，如同一夜春风吹开了万树梨花，一时看得呆了。
袁玥问他：“不是要书吗？”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正把膝盖上放着的另外一本书递给他。
他在她旁边坐下，两人不说话，只剩下江风吹过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翻动书页发出的沙沙声。
谁都不再提起月余前的那次不愉快，两人似乎回到了以前相处的自在模式，却又似乎，有些东西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冯子清翻着书页，读到了中间的时候，发现册中夹着几张轻便的纸张。他本不欲窥探隐私，正打算拿起来递给她，却在看到自己所在的万文报馆的名字时停了下来。
他的心中，一时间滋味莫名难辨。（原题:《知君用心如日月》，作者：移玉姑娘。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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