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襄阳人。史传不详其人,生于武后永昌元年,卒于玄宗开元二十八年。少隐湖北鹿山门,四十岁求仕长安,失意而归。襄阳山水秀丽,《襄阳耆旧传》多载隐士,孟浩然尝作《夜归鹿山门山歌》,知其爱隐放旷也。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游不为利,期以放性,虽贫且诞,然亦自得其乐。李太白诗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者也。

韩朝宗知荆州,寻孟浩然,自饮酒曰:“业已饮,遑恤他”。四十岁上,或感生命落空,或因家贫亲老,或适经济之志,出山求仕。二过京师,无缘见榜,乃作《南阳阻雪》曰“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从此无心安之所也。据传,玄宗往省中见王维,适浩然访维,乃藏之榻下。俄而惧,出以陈。玄宗尝闻其名,令诵诗。浩然竟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玄宗不乐曰“卿自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又是无缘皇帝门墙。

张九龄出荆州,聘为幕府,未几即归。家贫志阻,杜子美之“吾怜孟浩然,短褐即长夜”者是也。后背生疽,与王昌龄会后即死。

若长居深山,则有隐之得,若长取功名,则有仕之得。惜乎仕隐之间,失其所有也,驱驱行役,不知所归,诚可叹也。

其为诗也,脱初唐之狭窄,咏个人之怀抱,引一时之风赏。赋人生之悲慨,失志之迷惘,文不按古,匠心独妙。句句生发,宛若一体,不负众人之重。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平者,眼之所见,如与天平,言其广远也。八月秋水至故可与天齐。涵者,为水所包也。虚,虚空也。太清者,天也。以上两句天水共色,混成一片,极写洞庭之广阔辽远也。后人欧阳修之“疑是湖中别有天”,即此意也。此句更有范仲淹“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之意。“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水天交汇之处,仿佛烟霭迷蒙之气腾跃而上,洞庭之波力打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此句以说明为是,殊为拙劣,非风行水流之句。“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羡彼生命之得也,悲己之落空也。

前四句气象大,后四句落拘狭拙劣,可见孟夫子之风流,独在天地,欲求仕宦,故难得风流。

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此开拓盛唐之作也。兴象博大,寄兴深远。

“木落雁南渡”木者,树叶也。楚歌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淮南子》曰“木叶落而长年悲”,此秋士之感也。雁有传书之情,北雁南飞,而作者何日可归哉?“木落”,时间也,“雁南渡”,空间也,无一字言情,而情自发。“北风江上寒”,寒风吹客,江上孤旷,人世无常,尽于此矣。“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顺江而望,不见襄水,但见云端迷乱,白云一片。襄水曲,何其可爱,却言楚云端,何其可悲。“乡泪客中尽,孤帆天即看”,飘零已久,泪已于客路尘土中消磨殆尽。一只孤帆向天而去,正如一人于世,不知何来,不知何归。“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无所归也,求归田园?求取仕途?,生命尽落空于茫茫海宇之中也。其诗品似之。

孟浩然为景物,约三。一者,状物而无情。二者,状物而感受。三者,状物而象征。为情亦三,一者“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纯以说明,颇为笨拙。二者“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情景相生,妙用无穷。三者,“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感情之境界也,非一人一事,乃人类之情也,是为极诣

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此孟浩然之极诣也。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世代代无穷,今人作古,则为古人,此万古之循环也。其间之悲哀喜乐,千百年后谁相知哉?“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人世之悲,尽在此也。“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岘山,襄阳名胜也。晋羊祜镇荆襄,尝与人游岘山,慨然曰“自有宇宙,便得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此皆古今之慨也。“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鱼梁,沙洲也,秋水一去,鱼梁便出,季节之变,引人之悲慨也,雨水之深浅,亦万物之代谢。“天寒梦泽深”,岘山俯瞰,云梦何其深,亦何其远。然纵其深远,终有一日代谢有无。“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人世将了,任是英雄豪杰,亦不过留一残碑。如我者,更可遗何?

孟浩然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孟浩然惜乎仕隐双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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