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晓蕾
《天下第一楼》是剧作家何冀平女士于上世纪80年代创作的一部经典戏剧作品,讲述在清末民初的北京,家族经营的老字号烤鸭店“福聚德”遭遇内忧外患、生意岌岌可危之时,请来高人力挽狂澜,几经波折后终于东山再起、再上层楼,但最后仍然走向破败、曲终人散。全剧通过一家饭馆的兴衰,映照出时代的浮沉与个人命运的跌宕起落,宫廷市井、三教九流贯穿其中,围绕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美食文化展开各自的故事。
这部戏于1988年6月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次搬上舞台,并成为北京人艺的代表剧目之一,至今已经多次复排,仍然一票难求,长演不衰。其间亦曾多次到世界各地巡演,并且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全球演出达六百余场;剧本还曾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均获得成功。
今年香港话剧团(简称“港话”)宣布上演粤语版《天下第一楼》的消息时,便引起不小的轰动。作为华语世界最优秀的戏剧团体之一,香港话剧团常年排演国内外名作及本地新创作品,剧艺高超,精彩纷呈。但此次排演《天下第一楼》,并作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25周年的庆祝活动之一,不仅具有非凡的意义,也有某种特殊的缘分,因为几位核心主创皆与香港话剧团有不小的渊源。
何冀平女士上世纪90年代便移居香港,多年来在香港戏剧及影视界笔耕不辍,并担任过香港话剧团的驻团编剧——剧团上演过她的《德龄与慈禧》《开市大吉》《酸酸甜甜香港地》等作品。导演司徒慧焯也曾担任香港话剧团驻团导演,多年来执导过《亲爱的胡雪岩》《都是龙袍惹的祸》及《德龄与慈禧》(内地版)等诸多口碑佳作。此外,香港话剧团还请来曾经的首席演员、香港戏剧界宝藏谢君豪回归,出演男主角卢孟实。能让诸多昔日港话麾下的重量级艺术家再度聚首,以超豪华精英阵容与全体演职人员共同创作,足见对于这次排演的重视与期待。
京味转港味
魅力依旧还是水土不服
不过,用粤语排演《天下第一楼》,令人向往之余,也有几分忐忑。这皆因《天下第一楼》剧本的地方特色实在强烈耀眼,而此前北京人艺的版本又太深入人心。
剧中老字号“福聚德”位于北京前门外,名噪京城的当家菜是“烧鸭子”,也就是北京烤鸭。剧中来来往往的有皇亲国戚、梨园名家,也有宫里的执事、内城的旗人、八大胡同的女人、五子行的学徒,各色人等都是京城独有的风景。故事发生时正逢民初军阀混战,政权频繁交替,只有在风暴中心的天子脚下,才能感受到大环境带来的不安定感渗满空气,而京城人骨子里的淡定与天塌下来也得透出几分闲散,也并非容易拿捏。
总而言之,这个戏如果脱离开与北京密切相关的设定和气质,或许会失去很多味道。而且,北京人艺由夏淳和顾威执导的第一版《天下第一楼》可谓珠玉在前,几代艺术家通过生动鲜活的人物塑造和经年累月的不断打磨,已经给这个戏打上了深深的京味烙印。它和《茶馆》一样成为北京人艺的看家戏,并被观众视为京味戏剧的代表作。这样的印象越深,就越难让人想象《天下第一楼》在粤语环境中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些熟悉的人物是否魅力依旧?时常带有曲艺风格的京味台词经过转译后,是否会让香港观众感觉有隔阂?常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所有经典的移植都有水土不服的可能,四十年后来到港话舞台的“福聚德”,又会焕发什么样的新鲜风采呢?
现实改现代
慢火煨炖变快镬热炒
2022年12月3日,香港文化艺术中心大剧院的大厅,通往二楼的台阶、二楼悬挑和剧场前厅都装饰着《天下第一楼》的巨幅海报,海报深褐的底色与暗纹透出些许历史感,仿佛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入场后,却看到舞台正中仅摆放一幅白色极简木屏,同样白色的屏风纸,有弱弱的冷光打在上面。此前听说何冀平形容这一版《天下第一楼》是“现代版”,此处或可窥斑见豹。
当然,所谓“现代”绝对不是指把一切元素化繁为简便可以大功告成。《天下第一楼》的文本已是不可多得的精彩,虽然人物与事件众多,但角色描摹精准犀利,小角色也有突出的性格,而且剧情紧凑,推进有序,连番的事件与冲突此起彼伏,热热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中间还穿插着诸多关于食文化的有趣知识点。场面上是一部让人目不暇接的群像戏,但仔细看每一个人物在其中都有自己的命运路途,都代表着一种味道,在世事冷暖浮沉中,共同烹制出这一场五味杂陈、有笑有泪的宴席。而以“现代”风格呈现这样的一部剧作,也同样需要在火候、层次以及取舍上下一番工夫,才能让观众享受之余,有所回味。
从火候上来看,港话版的《天下第一楼》更“旺”。如果说人艺版的《天下第一楼》是慢火煨炖,那么港话版则更像是快镬热炒。大幕拉开,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福聚德”大堂:舞台豁亮开敞,后舞台正中摆放一个象征意义大于现实意义的烤炉,宾客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小伙计们排成一排鱼贯穿场,然后到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生龙活虎,步履生风。一时间仿佛是粤剧大戏或者《食神》电影的开场,让人心中暗赞一个“劲”字。
这是一个奠定全剧基调的亮相,这个戏的“精气神”从此时便已提满。之后的三个小时里,准确高效的调度和轻快巧妙的换景让每场戏的衔接行云流水,舞台上仿佛一直踩着鼓点。不过节奏加快并不等于无差别“倍速”前进,剧情所需要的情绪转换与留白戏都做得足;只是在呈现方式上,曾经的默然伫立长短唏嘘在这里变成鼓点一停,一个转身,定格切光。一秒之间,倏然便有巨大的落差,但并不沉溺太多,转而节奏起,提步继续走。这种处理在话剧舞台上并不多见,但在中国传统戏曲舞台上却并不陌生,而粤语口语又有着古文的韵律,像戏曲中的念白。念白与留白两相适配下,便产生了谐振般的韵律感。整部戏看下来,只觉酣畅。
值得一提的是,粤语版的台词语速虽然感觉上比普通话还快,但同样的剧本,演出时长却比北京人艺的版本多出将近半小时。或许是因为“九声六调”抑扬顿挫不可马虎,吐字发音也一丝不苟,不像北京话般闲散随意,多连音吞音。或许也恰恰是因为这个语言上的差异以及粤语的特色,让创作者从戏曲的特性中找到灵感,呈现出了一个更“旺”的《天下第一楼》。
虚化与锐化
舞台抽象衬托表演真实
快节奏的戏,如果剧本的信息量又大,则容易失焦,好比热炒更容易糊锅一样,舞台上沸沸扬扬,走马观花,空余热闹。港话版《天下第一楼》却做到了舞台视觉与审美的层次分明,虚实有度。传统的现实主义历史作品往往为了追求历史真实性而呈上考古学级别逼真的舞美环境,但实际效果则是“舞美好看到把演员吃掉”;西方则更擅长将经典剥离当时的历史范式,放在一个脱离或虚化了时代背景的寓言式情境之中。
在作为中西方文化交汇点的香港,司徒慧焯于历史与现代的虚实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内地曾经巡演过司徒慧焯导演执导的不少历史文化题材作品,印象中他的舞台总有一种“跳出历史看历史”的现代感。
挑高直通天棚的景片及侧幕围挡,让空间显得高远深邃;布景绘制线条华丽但相对抽象,着重氛围营造,也不会对表演造成过多干扰。着重表演真实而非舞台环境的真实,并通过有效划分舞台表演区域的方式,让观众的视觉焦点永远能够落在有戏发生的地方。这种思路,似乎也可以从戏曲舞台溯源。
此次《天下第一楼》的布景精美有加,细节满满,但始终置于后舞台,如同给场景描摹出一种“底色”,仿佛一幕幕历史画卷徐徐展开。重点的表演则都大多在舞台中心和前区,舞美不侵占,只衬托,一个个人物在巨大的景片前,并不显渺小压抑,反而拥有更广阔的表演空间。
这种尝试要想成功,还得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就是演员的表演必须有能力作为把整个空间填满的光点。从这一点上来说,港话版全体演员都值得最真诚的赞叹。整体表演风格在真实生动之外,每一个角色都仿佛更加“锐化”,或者说是更加亮眼——无论主角配角,戏份多少,都能在或多或少的表演时间内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唯唯诺诺、一有难事就要先去买萝卜丝饼的王子西,多了几分港式喜剧的滑稽;有互别苗头的烤鸭师傅罗大头和掌勺师傅李小辫对峙时,倏然变成武侠片中高手过招的场面,引得观众笑声不断;几个小伙计都各有各的性格,听常贵报菜名时摇头晃脑的姿态都各不相同。“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在这一点上,港话与人艺同样值得深爱。
局气变侠气
打工血泪呼应时代心态
在戏剧节奏和舞台层次的创新之外,《天下第一楼》也为经典文本的重排找到了现实意义。就像当代西方诸多优秀戏剧导演纷纷尝试的那样,提取经典文本核心主旨中与当下共通的时代精神,与观众产生关联,并引发跨越时代、地域、种族以及语言隔阂的兴趣与触动。
如果说皇城根下“福聚德”充满着小心与惶然,那么东方之珠的“福聚德”则凝聚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狡黠与侠气。人艺版更多侧重艰难世事下才华难以施展的无奈与苍凉,港话版则更为突出卢孟实个人壮志未酬的悲壮。人艺版谭宗尧先生塑造的卢孟实多少带着一些勤行子弟的自卑与忧怨,经营生意更多是出于对老掌柜的道义,以及父亲冤死屈辱的激愤;而谢君豪塑造的卢孟实则满心抱负,意气风发,把打工皇帝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得意时大刀阔斧,失意时内心的种种情绪也只是稍作流露,或柔软或悲悯,事了拂衣去,功过一场空。
如果以当代的眼光来看,卢孟实其实就是唐氏家族企业聘请的职业经理人,应付了各种外在的突发情况和艰难阶段,把生意做到风生水起,最终却因为功高盖主导致董事会对他不满而败走。
港话版《天下第一楼》的点睛在结尾,金粉点彩的背屏上繁花盛放,舞台上却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那副对联——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此时,卢孟实和老掌柜初见时在桌边笑谈风云的场景重又出现在舞台深处,从开场便提满的“精气神”,至此才终于落下,恰似长叹一声。没有人比兼重商业运营与宗族血脉的香港人更懂服务行业的打工血泪,以及职业经理人金饭碗的脆弱,这或许是他们每天都能够耳闻的故事。于是观众更加能够敏锐地抓住剧本里的每一处机锋,并随着卢孟实的际遇而喝彩、慨叹。
这或许是最适合香港观众的一种叙事取舍。它或许得益于剧本中关于商业经营的超前现代性,但二度创作时主创团队的敏锐也得以让这个故事从历史中依然鲜活地走进当代观众的心中。
香港话剧团的《天下第一楼》从节奏、调度、表演及舞美等诸多方面,都呈现出了一种独特的现代感。这种现代感与这个戏的设定和背景并无冲突,甚至相得益彰。细想之下,这正是主创团队尊重传统,并从传统中汲取灵感的结果。其成功经验也为经典文本的移植重排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北京人艺版的《天下第一楼》是永远的经典,香港话剧团的粤语版是另一种活色生香。经典是可以拥有完全不一样的面貌的,这一版《天下第一楼》虽然文本深植北京的基因,但在香港话剧团及一众主创的胆识、才华和努力之下,在完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得以生根,发展出属于自己的风格,拥有同属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脉络,又有更符合当下的侧重与共鸣。最重要的是,它让人看到了经典重排的创新意义和精彩所在:《天下第一楼》本应属于全天下,属于更为广阔的华语世界。
供图/香港话剧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