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就像是风筝,虽然线的这头还在手中,但线的那头却早已远去,可毕竟是牵着,那曾经的故事,怎能忘记!

——引子

六七十年代的内蒙古丰镇市(内蒙古乌兰察布丰镇城南旧事)(1)

一首老歌里唱“冬夜里大家在炕上坐,看谁讲的故事多,奶奶磕磕烟袋锅,总是她先说。”

小时候,我奶奶不抽洋旱烟,也不磕烟袋锅,更不会讲故事。记得我小时候是爷爷给讲故事,那个时候不叫讲故事,叫捣古了。

每天晚上吃完饭,爷爷,奶奶,隔壁的长喜妈,我,三老一小,四个人盘腿坐在炕上,围着煤油灯,听爷爷给我们讲故事。

奶奶的煤油灯是用一个旧墨水瓶子做成的,上面用一个酒瓶盖子盖住,酒瓶盖子上钻一个小洞。棉花捻成的灯芯就插在这个洞里,灯芯一直伸到瓶底,将煤油汲吸上来。这煤油灯是放在一个叫做灯素子的东西上,这个叫灯素子的东西做的很是科学,下面是一块油光滑亮四四方方的木头,支起一支同样是油光滑亮的木棍子,木棍子上托着一个小小的铁盘子。这个铁盘子就和北京北海公园琼华岛上的仙人手托的那个承露盘一样,不过仙人托的那个铁盘子是给老佛爷接北斗星的露水喝了,这个盘子是给奶奶放煤油灯了。这乌漆麻黑的煤油灯,一经点燃,仿佛就有了亮晃晃的生命,黑夜里摇曳着豆一样大的光芒,温润着漆黑的夜,也温润着我那金子般的童年!

爷爷给我们讲杨八姐游春,李元贵卖水,曹玉莲走雪山,田玉川游龟山。武家坡王宝钏守寒窑,开封府秦香莲告御状。孝子王祥卧鱼,孝女曹娥投江。给我们讲他小时候住在北京金鱼胡同学手艺时掌柜的和伙计们的一些个事情,这些个故事我不大听的懂,也觉得没啥意思。我就喜欢坐在油灯前,从火柴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把火柴头放在亮亮的灯苗上,只听“哧啦”一声,火点燃了,火苗更加亮了,我呆呆地望着亮亮的跳动着的火苗,觉得火苗里还有另一个世界,神奇极了好玩极了。这时,奶奶顺手夺走了火柴盒“这孩子,可惜了的”边顺手把火柴盒放在灯素子上。有一回,奶奶点着煤油灯后,把仍有火星的火柴棍又顺手放进了火柴盒子里,只听“哗”的一声,一盒子火柴全燃了起来,吓的奶奶慌忙把火柴盒扔在了炕上,“咋啦,咋啦,呀呀,这是咋啦灰头灰悻悻的”!边扔边叫唤,不一会儿,又拿起了那个燃尽了火柴的空盒子,“唉!唉!唉!这算是,这算是,可惜了的,可惜了的”唉了半天,那时一包火柴是两毛钱,一盒子火柴才是二分钱。我在油灯下大叫,“这好了,这好了,给我一根也舍不得。”这个情景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可已经是过了快五十多年了,差不多是半个世纪了。

六七十年代的内蒙古丰镇市(内蒙古乌兰察布丰镇城南旧事)(2)

爷爷给我们讲《金水桥》时,讲到银屏公主绑子上殿,还不时的哼上两句,“秦英你太无礼,不该去钓鱼,打死老太师,可怜他命归西,尔皇爷降下罪来要斩尔的首级。”讲《打金枝》驸马郭爱打了公主,家事闹到了皇帝面前,唐王调解家务事时也要唱上两句,“年轻人一时火性起,不懂得轻重惹是非,你夫妻一时吵几句,不该把孤王的江山提,虽然说年幼不明理,也不该任性把君欺,按大理本该审法纪,又恐怕冷淡了老臣郭子仪,先帝爷争江山也非容易,皇儿,那郭家的功劳他可是挣来的。”“的”字的声音拉得长长的,就唱就还摆一下手,灯光下的手在动,墙上手的影子也在动,爷爷唱的脸红红的,唾沫星子溅我一脸,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的脸老是红红的,现在估计爷爷是高血压。

煤油据说是一开始是供应了,一户一个月可能是半斤呀也不知道是一斤,我小的时候,可能是国家经济好转了,煤油是随便用敞开了用的。当煤油用尽了的时候,奶奶给我两毛七分钱,一个油腻腻的瓶子说“去,给奶奶倒一斤煤油。”我欣然接受任务,咚咚咚地跑向“吉中香”,这“吉中香”是老爷庙街的一个杂货店,应该是一道街人的购物中心,外面是滴水檐猫头瓦当,里面是凹字形笨重的木头栏柜。来到了吉中香,踮起脚尖,高举双手,把钱与瓶子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给我倒一斤煤油。”吉中香那个穿一身黑市布的倔老头向前探了探身子,双手接过我的瓶子和钱,临走时不忘了说一声“慢点啊,!看跌倒洒了的!”

当灯芯烧黑了的时候,屋子忽然暗了下来,亮堂堂的屋子变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奶奶,奶奶,”我大叫,这时候奶奶从容地下地从针线笸箩里取出上鞋用的锥子,往上挑了一挑,火苗呼呼地窜了上来,屋子顿时亮堂了许多。“挑灯夜战”这个词,大概就是从这来的我估计。灯芯大了,火苗高了,奶奶又嫌费油了。“这灰悻悻的,这还了得了。就说就取出了剪子,“咔嚓”一声,剪去了一大截灯芯,火苗就像一个受到批评的孩子,马上听话了许多,不再是欢快的蠢蠢欲动了。屋子也不似它欢快的跳跃时那么的亮堂了!

冬夜,窗外寒风凛冽,屋子里炉火熊熊,火炉子着得哈冷冷的响,火炉上的半个馒头片烤的黄葱葱的,屋子里漂满了淡淡沤糊的味道,风大,往炉里加一块碳,火炉子还高兴的呼呼叫那么几声。夜深了,爷爷也不讲故事了,爷爷呆呆地盘腿坐在炕上,望着豆一样大的火苗,我也学着爷爷盘腿坐在炕上,也望着豆一样大的火苗,奶奶手扶乞盖也呆呆地坐着,红零碳不时“嘣”的那么一声,掉在了炉灰坑里,照的地亮那么一下,照的门也亮那么一下,照的门上的铁铧子亮那么一下,照的挂在铁铧子上的纶须扫帚也亮那么一下,照的年画里李铁梅手里的红灯也亮那么一下,照的靠东墙的大红柜也亮那么一下,灯光下,老屋的一切都荡漾着暖暖的温馨!

那黑夜里燃烧的油灯,就那么一晃一晃的闪着,闪着那黑黑的夜,闪着爷爷奶奶那沧桑的脸,闪着老屋那斑驳的墙,也闪着我那金子般的童年。

六七十年代的内蒙古丰镇市(内蒙古乌兰察布丰镇城南旧事)(3)

老城,老街,老院,老屋,一个有着猫头瓦当雕花窗棂的房子里,一个老人在给另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子在故事,老屋那斑驳的墙上不时的晃动着两老一小的身影现在想想,这就是一个故事,这就是一个在电视剧情景里才有的故事。这暖暖摇曳的油灯下,两老一小,祖孙三人,守着夜,守着灯,守着祖孙三人相依的记忆!

后来的社会前进了,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日光灯,亮倒是亮了,可我总觉得缺点什么,也到底是缺点什么,我也不知道。再后来,我长大了,见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灯,上海外滩的那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南京秦淮河岸上的大型龙灯,北京王府井步行街上巨幅广告灯,可这些个灯看的我头昏脑胀,耳晕目眩,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在我脑海里留下深刻记忆的仍然是奶奶家里那豆一样大的煤油灯,如今,爷爷奶奶都长眠于老家的地下了,而当年那个在煤油灯下听故事玩火柴的小男孩也不见了,也是不知道那个小男孩去了哪里了!

一个晚上,月朗星稀,我正在睡梦中,传来了“咣、咣、咣、”的敲门声。只听奶奶慌里慌张的叫喊“小青,小青,快起哇,你爷爷不行了。”全家的人急慌马乱,穿衣的穿衣,下地的下地,开门的开门,一会儿,只听奶奶那屋吵吵嚷嚷,只听母亲叫到,“快取衣裳,快点取衣裳,剪子哩?剪子哩?奶奶的声音都变调这儿哩,这儿哩。”“打狗饼子,打狗饼子,麻捻哩,麻捻哩?快点往下摘门扇,摘门扇。”揭柜声,取东西声,叫喊声,登时乱作一团,不一会儿,奶奶家传来撼山的哭声。好怕,我吓的赶紧拿盖窝埋住了头,动也不敢动。

第二天中午放学,我推开奶家门,只见爷爷穿着崭新的蓝布衣服,戴着一顶蓝帽子,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头跟前放着四个大的怕人的白面馍馍,黄展展的半碗素油里沿着碗边是一根白白的棉花线,棉花线的顶端,豆一样大的灯芯忽明忽暗。父亲头顶一张麻纸,呆呆地坐在爷爷的身边,看到了我,父亲说“快进来,看看爷爷。”好怕,我拔腿就跑。

第二天,爷爷和三民姥爷一样,被装在了那个大的怕人的木头盒子里,放在了院子正当中。灵前放着一对毛绒绒的大仙鹤,这对纸糊的大仙鹤很是漂亮,红眼睛,黑眼圈,嘴尖尖的,长长的,腿也是长长的,细细的。远看好像是活了,人一过去马上就展开翅膀,要飞了的样子。这对漂亮的仙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正中写着四个白底黑字“驾鹤西游”。我想,爷爷骑着这个红眼睛黑眼圈毛绒绒的仙鹤西游上天,也不见得是坏事情。比他每天背着一大捆茬子,薛刚山下回家时压弯了腰强的多。想到这,我抬头望了望瓦蓝瓦蓝的天空,仿佛看到了爷爷穿着新服,骑着仙鹤,红光满面,趔过头在天上对着我笑。灵前还有两个童男女,打扮的也是花里胡哨很是好看,但是到了晚上,惨白的灯光下,发着碜人的光,令人很是害怕。父亲说“过来,给爷爷烧纸。”我跪在了灵前,吓得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总觉得那两个童男女眼睛直钩钩地望着我。盼望着这些个纸快点烧完,可父亲好像故意似的,一张一张地慢慢地往瓦盆里放,边放边拿根棍子搅一搅,就搅就说,“爹,你别仔细的,舍不得花钱,就谋的个攒钱,放心的花哇,并克量,我给你多多地烧上些。左右也是一副白底黑字对联,金童引上天堂路,玉女送出地狱门。这个对联我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当时就觉得这个对子不仅写的好,意境更好。在我的脑海中。一个发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手提灯笼,把爷爷送出了黑漆漆的大门,一个帅气可爱粉琢般的小童子也提着灯笼把爷爷领上了天堂,这天堂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看过动画片《孙悟空大闹天宫》,我觉得这个天堂应该是和里面太上老君练丹的那个地方差不多,亭台楼阁,香烟袅袅,一个大香炉下,有两个童子在用力地扇着。爷爷去的这个地方也是个好地方啊!

给爷爷做的房子从五龙街的纸扎铺取了回来,放在了我们的小房顶上,这房子做的很漂亮,有高大的街门楼,深蓝色的院墙,房顶上还有烟囱,有圆圆的画着蓝色花纹的滴水瓦沿,这房子里还有炕,地下有柜子,炕头上还卧着一只猫,屋檐下一色的四根大红色的柱子,看着这屋子阔大而宽敞,结实而气派,让人觉得死去也不是那么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这红色的柱子前还站着一个小人,一个从农村来的亲戚就捏糕就说:“快给把嘴划开,不了的话是个哑子,喊到本儿也不答应,给胸脯上拴上块馒头,饿的前心贴后心了,还能给做个营生。”人们马上照办,生怕这个小人饿的不能说话,不能干活儿,过去的人,坚信地下还有一个世界,对鬼都不糊弄。一个瓦沿盖被风吹了下来了,奶奶慌忙捡起,回去拿出来了浆糊,“快上个给奶奶糊住,看下雨房漏动介的,”这个房子现在下雨漏没漏不知道,反正现在爷爷奶奶都住了进去了我估计。街门洞里站着几个老太太议论着我,看那小孙孙亲的喜人的,有用了,给糊房了,怕他爷爷房漏了。我穿着一身白衣服,头戴着一个有红点的白帽子,很是自豪了一阵子的。

打发爷爷的前一天晚上,父亲用筷子插了两个食片糕,只见父亲咬了一口,叔叔也咬了一口,姐姐,哥哥一人上去咬一口,我从小就不好吃糕,筷子上插着糕,看着就很恐怖,众人咬过后,看着不仅恐怖,还有些恶心,看着轮到我了,我赶快就跑,父亲拿着众人咬过过的半拉子糕四处找我“哪个啦,这孩子,将将还在了。”最后在三民姥姥的小房子后发现了我,“快点过来,吃糕。”我极不情愿地过去咬了一口,好恶心,跑的远远的,趁人不注意,赶快就吐。后来见他们把这个众人咬过的糕连同筷子放在一个小小的黑瓷盆里,瓷盆里放了好多炖骨头,这可能也是一个上古的风俗。

爷爷的一个远房侄女来了,在大路上还和三叔有说有笑的啦呱着,左脚一迈街门,马上放声大哭,一直哭到灵前,家里的人闻声而出,“谁了?谁了?这是来了个谁了?这放声大哭的人也不理会,继续哭,不管是真哭还是假哭,哭过一阵之后,才和众亲友讲话,几点上车,几点下车,家里的杂长净短,大事小情。”我估计这是一个上古的礼仪,现在这种礼仪早已失传了。

夜晚,五龙街四福人的鼓匠高亢而悲凉,就连大街上路过的人听了都觉得这人生凄凉而无助,迷茫而彷徨。哪里也是人,门洞里是人,我们家是一屋子的人,奶奶家也是一屋子的人,就连兰梅妈家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那么多的人,我们家的炕上放着红木桌子,摆着鲁壶,茶碗。人多,茶碗不够就用笨碗,一个个笨碗里酽红的砖茶,地下全是男人们的烂鞋本儿,男人们盘腿坐在炕上,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女人们在地下捏糕,切肉,洗菜,这屋子里烟味,汗味,菜味混合在一起,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味道,难闻极了。人们说东说西,说谁家盖了房子,谁家腊月要娶媳妇,谁家女婿有本事,谁家媳妇不孝顺,说的人是唾沫星子乱飞,听的人听的津津有味,就是不说放院子里的那个人,仿佛院里躺在木头盒子里的那个人和他们没有一丝的关系,但就是院子里的那个人才把这些个七大姑八小姨聚在一起的,这人哇,有时候真的是好笑。

兰梅妈家的地灶上煮着大块大块的猪肉,咕嘟,咕嘟,地响着,油呼呼好闻的肉汤溅了一锅台,整个院子里漂满了煮肉的香味,旺旺的碳火映的地都红了一大片,地灶的旁边放了许多竹篓子,里面放了许多借来的碗筷,喝酒的盅子,一会儿就要开饭了。我高兴的东奔西踮,满院子的疯跑,乐极生悲,揣在肚子里的那个大馍馍不见了,这个大馍馍是鼓匠响时母亲给我们一人一个分发的,说是这个大馍馍叫作“富贵”,把这个大馍馍揣在了肚子里叫作“揣富贵”为什么把这个大馍馍叫作富贵了,不清楚,这可咋办了,“富贵”不见了,我急的是满头大汗,四处寻找,蓝梅妈家花池下,三民姥姥的小房后,奶奶的小南房,街门外的石头台阶下,哪里也没有,这可咋办啊?后来记得是哪里也没找到这个叫作富贵的大馍馍,不过大人们各有各的事情,忙里忙外,谁也没注意到我的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富贵”。

第二天早上,大汽车把爷爷拉回了那个他十六岁就离开的小山村,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兄弟姊妹,也有同治十一年,从山西省五台县陈家庄走西口来口外的他的爷爷奶奶,一家子的人一定在地下齐刷刷的等着他。爷爷十六岁离开老家来到丰镇,后来在北京天津闯荡一翻后过了七十多年,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山村,童安格唱“这样孤独多少年,这样飘落多少天,起点又回到终点,到最后才发觉,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我爷爷活了八十六岁,路过多少人,经过多少事,现在真的是早已忘记,恐怕早已随风而去了。”

爷爷走了,奶奶照样每天生火做饭,收拾屋子,浆洗衣服。照样每天拿着那个大大的纶须扫帚扫完了屋子里的地又扫院子里的地。到了秋天,照样是买了好多的红番瓜放满了一窗台,吃完了的青菜根子照样是栽在了那个小黑瓷盆里,不几天,还照样是绿莹莹的一片,吃抿豆面时照样是去掐一根,照样满屋子的青菜香,腊八还是腌满满的一钵子蒜,蒸馍馍压粉榨萝卜蛋蛋,打扫家过大年的营生一样也拉不下,大年三十照样是吃黄萝卜馅饺子,一盘调绿豆芽,一盘肥肥的扒肉条,光景还得过,日子还得继续啊。

秋分一过,天气冷将上来,风吹的窗户纸呼呼的叫,沙子打在了窗户纸上还啪啪的作响,我与奶奶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三民姥姥房顶上的枯草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定蒙地,奶奶看着我笑了一下,“看我孩子也老了,不出个耍,和他奶奶挺挺的坐的这。”我不说话,看了看奶奶干枯瘦小的脸,又裂过头看着三民姥姥房顶上的枯草一动不动,“唉!”奶奶轻轻的叹了一声,“我这辈子就修些点岁数,人这一辈子就跟地盒那庄稼,一茬一茬的,一茬倒了,一茬起来了,一茬起来了,一茬又倒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也在感慨着人生“我小时候,养活的个狸猫,花生生的,可喜人了,我走到哪跟到哪,卧的那个虎虎的,我妈一粉莜面,我赶快偷一块喂猫,我妈看见拿起个笤帚就打,就打就骂,这个枪崩猴可惜了的。我急起就跑,唉,那会儿那点东西为贵的,那就像这会儿,白面莜面想吃多少吃多少,咋那会儿的人穷下个呢了,风刮起根鸡毛,猫追得可四阶的逮,那才亲了,就像夜泥个间的。”奶奶没文化,不会说往事如梦,往事如烟,只会说就向夜泥个间的。奶奶喃喃自语“一个狼老了,跑的我们院了,吓的我们一天的不敢出门,后来死墙圪佬了,狼吃一个人,脊背上就开一朵花,那个狼脊背上有三朵花,吃了三个人。”这是个啥意思了,我不明白,当时也没问问奶奶,只顾了听故事。

不几年的功夫,奶奶真的是老了,头发几乎掉光了,走路佝偻着腰,显得更小了,也不大上街了,就在吉中香买东西,笑起来就像一个干枯了的核桃皮。

记得居委会有一回不知道是干啥了,挨家挨户的登记姓名了,奶奶靠在窗台上,对着居委会的来人呆呆的看着“我叫个啥了?我叫个啥了?那孩子,你说我叫个啥了?”一院子的人哄堂大笑,人们笑的跌倒骨碌的,居委会的人也笑了,“大娘,我能知道年(您)”叫个啥了?“奥”奶奶明白了过来“我姓智么,我妈就叫我三女子哩,那就叫个智三女哇。居委会的人都走了,一院子的人还在笑奶奶,不停的问别人,我叫个啥了,我叫个啥了,那孩子,你说我叫个啥了。

奶奶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奶奶说:过光景不得不仔细,待人不得不大气。

奶奶说:勤谨,勤谨,衣饭跟人,有懒人,没懒天。

奶奶说:金圪洞,银圪洞,不如一个草圪洞。

奶奶说:亲亲远离香,隔壁高打墙。

奶奶说:一步近,两步远,三步迈个丈五远,这是个啥意思了,不明白。

奶奶说:吃米不如吃面,走亲戚不如住店。

奶奶说:会嫁的嫁当头,不会嫁的嫁门楼。

奶奶说:看了妈的脚后跟,知道女子二八分。

奶奶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晚事休。

奶奶说:命里有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奶奶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奶奶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

奶奶说:耕牛无宿草,食鼠有余粮,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奶奶说:不求金玉贵,但愿儿孙贤。

现在想想,我就奇了怪了,最后这几句是《增广贤文》里的句子,没文化的奶奶是咋知道了,不明白。

奶奶的口头禅是,并曼(扔)了,好旦旦的东西,可惜了的,我吃哇,白面东西供神了,咋就曼(扔)起了,现在想想,我们隔了夜的饭菜放在冰箱里就有了菌了,不敢吃了,过去人哪有冰箱啊,稀粥酸的就和醋一样了,照喝不误,也没喝出个啥病来,奶奶大年的肉,放到快过五一了,也照吃不误,也没有个啥毛病,人们一进院子就闻到了奶奶炖肉的味道了,哎呀,这老人又吃臭肉了,捂着鼻子往回跑,而奶奶吃了,啥病没有,我估计这细菌到了奶奶的肚子里,也变成了抗生素了,不会致病,反而会治病了, 奶奶的一块苫布一用就是好几年,又是洗锅洗碗,又要擦锅台风箱窗台炕头,用得都没有个布样子了,就剩下一团线了,黑黑的,油腻腻的,光的不能用手拧了,还照用不误,我看这细菌是怕奶奶的,细菌见了奶奶得赶快跑了。

奶奶常问我,长大挣钱给谁呀?我大声的回答,“给奶奶呀,给奶奶到吉中香(吉中香是老爷庙街的一个杂货店)”买软面饼子吃,奶奶的脸上马上笑开了一朵花。等我长大挣了钱,记忆中好像是也没有给过奶奶钱,倒是买过吃的,过去工资低,家里的花销也大,现在想想也挺遗憾的。

入秋,奶奶病了,躺在炕上,半铺半盖着一张旧盖窝,干净而好的被子在后炕垛着,过去的人节俭到了啥程度,病的都快不行了,连张新被子都不舍得盖,躺在被子下的奶奶脸更瘦了,人更小了,一下子看不出被子下有人了还,奶奶伸出干枯的手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奶奶的手上几乎没肉了,只有骨头了“你来看奶奶了,永利,奶奶快死呀。”说着,奶奶哭了,我也哭了,旁边的父亲也哭了,我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靠东墙的大柜,大柜上的镜子,卢壶子,水瓮,面瓮,面瓮上那块厚厚的木头盖子,锅台风箱,真的和我小时候是一模一样的,啥都没变,唯一变的是奶奶老了,快死了,而我也大了,步入中年了,我再也不那个在油灯下听故事的小男孩了。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三,晚上十一点十分,奶奶走了,和爷爷是同月同日同一个时辰走的,这不能说是巧合,只能说是奇迹了,奶奶活了整整九十五岁,这岁数,放在现在也是高寿了。

奶奶故去的原因是父亲给买了一颗西瓜,这颗西瓜断断续续吃了将近有十多天,吃坏了肚子,过后,父亲很后悔,说是不买那颗西瓜哇也许没事。我觉得这与吃不吃西瓜没有多大的关系,是奶奶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她与这个世界的缘份尽了,她把来这个世界时带来的衣禄消费光了,这不干坏西瓜的事。就和人出门坐火车一样,到站了,你必须下车,你的这个位子已经卖给别人了,没有你的座了,你不下车咋办。

第二天早上,我上街门洞上挂岁头纸,将近一百多张麻纸的岁头纸累累垂垂很是硕大,几乎垂到了地面。七号院的润桃妈正提溜个泔水桶到泔水呀,看到正在街门上挂岁头纸的我,“呀呀呀,永利,把个奶奶没了,多会儿来?” “嗯,夜个黑张来,就是个十一点多来”。“呀呀哇,一秋天老人还出门买菜了,可能买番瓜子哩,一来个卖番瓜的就买好些了,看看这人活的哇,说没就没了,嘿吓的慌了”润桃妈把泔水桶放在了地上,也顾不得倒泔水了,站在街门洞下不停地感慨着“不过这老人可有点岁数了,这道巷子就数这老人岁数大了,管它的了,也没受宁制,你大大天每过来搭照的了还,“嗯”我在街门上答应了一声,街上的过路人看到奶奶那硕大的岁头纸,先是“嗬呀”一声,然后又说“这老人,好岁数呀。”都惊叹道。

下午,秋霖脉脉,阴晴不定,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奶奶街门楼上那硕大的岁头纸被雨一淋,向一个干瘪了的公鸡,再也不威武硕壮了,我慌忙从家里找了一块塑料包了起来,站在井台的兰梅妈看到笑了,用浓重的忻州口音说“为(这)”怪(个)永利,为(这)怕甚了,那还要点着烧了,雨淋一下还怕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那威武壮硕的岁头纸是奶奶唯一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凭证,一旦街门楼上的岁头纸没了,我的奶奶就彻底与这个世界决别了。

奶奶又在这个院子里呆了几天后,众人要送她回老家了,中午,他们全部到饭店吃饭去了,我没有去,我真的不想去吃打发奶奶的饭,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的院子里显得空旷了一些,风吹得花圈哗哗的响,我往正摆了摆花圈,在奶奶的灵前上了一柱香,喊了声“奶奶”我哭了,想起了奶奶领我上街买圆白菜,奶奶给我买了根冰棍坐在旧派出所门前的石头个台上吃冰棍的情景,想起了大年和奶奶捏花馍馍,奶奶夸我看我孩小手手亲的,时的情景,想起了腊八和奶奶剥蒜腌蒜的情景,奶奶和我说大年吃饺子时蒜就绿了,给我孩吃饺子时的情景,想起了煤油灯下我和奶奶并排坐着听爷爷给我们捣故事的情景,想起了奶奶领我去东河湾洗衣服的情景,想起了奶奶去包头时边裹脚边说,奶奶领我孩去包头啊,想起了夏天奶奶拆洗枕头,我给奶奶装荞麦皮,奶奶夸我,看我孩小手手亲的时的情景,真的是往事如烟,旧事如梦。我的小时候玩伴二个蛋过来了,“永利并哭了,你奶奶活那大的岁数了,还哭啥了,快并哭了。”

第二天,汽车拉着奶奶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小山村,汽车进了村子,老家的几个本家亲戚说,“看的一个大旋风,旋旋的刮到了地头,我们说,这老人快回来呀,说话的功夫,你们的到了,这老人紧点想回家了,多大下的丰镇了?十六呀是十八,另一个说,二十一,听我妈说是二十一下的丰镇,下丰镇下好了,你看孩子们都脱离庄户地了!”

地头里,三叔指着上一个坟头说“四十六年前,我和你大大,你爷爷奶奶在就在这埋葬了我的爷爷奶奶,四十六年了,四十六年了,将近半个多世纪了!那时我才十八岁。”三叔感慨着人生的轮回,我望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三叔,想象不出十八岁的三叔是个啥样子,莫非三叔十八岁时也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

现在,如果我坐汽车去呼市,车过西十八台,小南梁,马王庙,快到天成村时,就在汽车上踮起脚抬起头望着,荒凉的山坡上我在寻找爷爷奶奶的坟茔,哪里能够找的见呢,山坡上,只有满山的枯草从眼前一晃而过。

村口,我仿佛看到奶奶穿着花布衫在和村子的小孩子跑着跳着,她的母亲在后边就追就喊“三女子,慢点跑,看跌倒的!”

唉!人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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