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果重返无误沙龙,是在一周后。她额头上的伤口没什么大碍,但整个人就是无精打采,明日复明日,直到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周的假。
上一场的雪化成了水,水冻成了冰,冰又消融,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无误沙龙也恢复了原貌。空气中找不到一丝丝德国啤酒和匈牙利烤肉的味道,玛歌庄园和纸杯蛋糕也就像梦一场。地面上的血迹擦得比掩盖杀人现场还要干净。众人也心照不宣,对派对上的意外绝口不提,至少,是对江百果绝口不提。
一早,冉娜把卷了边儿的一沓预约单砸给江百果,兀自啪啪地按着计算器:“按照惯例,你平均一天剪十五颗脑袋。而接下来,你要用一周的时间搞定两周的客人,所以,你平均一天就要剪……三十颗脑袋。”
江百果坐在冉娜的位子上,把预约单推开:“这你也要用计算器?”
“你以为每个人的数学都像你一样好?”冉娜俯身,看了看江百果的伤口,“还疼吗?”
江百果不答反问:“娜娜,老张有什么好?”
冉娜对张什的心,江百果知道。在无误沙龙,她和她是仅有的两名女性,即便算不上朋友,也是广义上的同类。更何况,江百果理智归理智,亦有着女性的心细如发。冉娜也知道,她的心思逃不过江百果的火眼金睛。
“他可是你师父。”冉娜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
“我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也知道老张不是个坏人,但作为男人,他有什么好?”这是江百果第一次“多管闲事”。
冉娜啧了一声,看不能蒙混过关,便顿了顿,一本正经:“因为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江百果受益匪浅,点点头便走。
“你的帽子。”冉娜把江百果落下的棒球帽抛给她,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
江百果接下棒球帽,扣在头上,遮住了额头上的伤口。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冉娜一语道破,这是赵宾斌和王约翰放不下她的原因,也是她对池仁“牵挂”的原因。
但赵宾斌最后还是放下了她,那同理,王约翰也会放下她,而她,她也会放下池仁。七天,池仁不辞而别整整七天了,江百果知道他不会再找她,却无从追究,因为他感情用事,因为他不按常理出牌,因为他想怎样就怎样,他不想找她,就不会再找她。但江百果不知道,她要用几个七天才能放下。
冉娜按下了三角形的播放键,一边和着旋律膀大腰圆地翩翩起舞,一边向四面八方喷射了空气清新剂,为接下来十二小时的迎来送往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江百果一转念:“娜娜,那天你听见了吗?孟浣溪说了什么,把老张气成那样?”
冉娜一踮脚,转了个圈:“没听见,我离着八丈远呢。”
“哦,是吗?”江百果这句话听上去不像疑问句,就像个附和。毕竟,她说完了,转身便走了。
但“听上去”不像疑问句,不代表没有疑问。江百果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她一直困惑于致电池仁的是何方神圣,她对张什和孟浣溪的对话充耳不闻,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冉娜就在她的余光中。八丈远?那可绝对不是八丈远。
做贼心虚的冉娜连看都没敢再看江百果一眼。
那天,她目睹了孟浣溪对江百果冷嘲热讽,江百果似乎没往心里去,反倒是张什,频频在中间和稀泥,直到他和孟浣溪一触即发,她马上上前,要给他们打打圆场。可惜,还是来不及了。但是,她听见了,她听见了孟浣溪对江百果说:“百果老师,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张什急赤白脸:“我赌你大爷啊!”
孟浣溪的架势八匹马也拦不住:“用不了多久,你也会尝到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味!”
最亲近的人……冉娜确定,孟浣溪所谓的江百果最亲近的人,非张什莫属。而照孟浣溪的胸有成竹,和张什的急赤白脸,张什背叛江百果……似乎是迟早的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若冉娜只能保护一个人,要么是张什,要么是江百果,那么,她选择保护前者。
而就在这一天,江百果失去了一位客人。
在对待客人的问题上,江百果一直是个“两面派”,她一向把客人称之为客人,而并非上帝,但她对客人的在乎,却是谁也比不了的。毕竟,她知道任意妄为是不能给她带来钱的,吃饭要钱,房子要钱,孑然一身地活着要钱,无误沙龙上上下下,从里到外都要钱,要没有后顾之忧地活着,更要钱。
而只有客人,才能给她带来钱。
但即便江百果对他们投其所好地“哄”着,有时候,她也还是会留不住他们。
今天的这一位客人,人称谭小姐的她失了恋,便要换个发型,摆出了一副“都听你的”的嘴脸。这一类客人,在江百果这儿不在少数,其中有七成,能说到做到,说了“都听你的”,便随遇而安,但余下的三成,上一秒还“都听你的”,下一秒便有的是主意。
在这三成中,江百果能再搞定九成,无非是白白赠送个护理,对方得了便宜,也就罢了。
但今天,江百果翻了脸。
对方才抱怨了一句“这颜色染了就跟没染一样,我一千八百块就这么打了水漂”,江百果便撂了挑子:“谭小姐,我就算给你染出花儿来,也改变不了你失恋的事实。”
谭小姐跳脚:“怎么说话呢你!”
江百果靠在镜子上,双手环胸:“这是事实,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就如同,江百果也改变不了池仁不辞而别的事实。
谭小姐怒喝:“有病!”
江百果心烦意乱,身体冒了汗,纱布下的伤口像是有小虫子爬过,奇痒难忍。她一把摘下了棒球帽:“是,我是有病。”
这是江百果今天的第五位客人,也是最后一位。当她跨上她的地平线200要拂袖而去时,冉娜拦住了她:“你要走可以,我给你叫辆车。”鉴于冉娜的体积几乎是江百果的两倍,江百果不得不摘下了头盔:“你算老几,敢管我?”
冉娜坚持道:“万一你有个好歹,无误沙龙就没了,无误沙龙没了,我还怎么留在老张身边?”
江百果顿了顿,跨下了车:“算你有道理。”
冉娜给江百果叫了辆车。临上车,江百果交代冉娜:“今天又压了二十五颗脑袋,接下来一天要剪几颗,你算好了告诉我。”
冉娜点点头。
江百果上了车,难得拖泥带水,又打开车窗:“这是我第一次做逃兵,也是最后一次。”
“我算老几?你自己有数就好。”虽然,冉娜在张什和江百果中间选择的是张什,但并不代表江百果在她心中就没有一席之地。既然有,那她就不免耍耍小性子。
江百果碰壁,忙不迭对司机说了句“我赶时间”,逼得人狠狠踩下了油门。接着,车子一个急转弯,她从口袋里掏了一半的镊子掉入了座位旁的夹缝里。
不对劲,江百果把隐隐作痛的头仰在了靠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劲了。
她这是在搞什么?自从她多管闲事地救了池仁一次又一次,又自寻烦恼地收他为徒,她就在等他的电话。他出现了,又消失,她就再等他出现。等他不辞而别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更不对劲了。她疑心重重,气跑了她的客人,又气跑了冉娜,气完了,又在乎,好像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似的。
这样一来,她和当年死缠烂打的赵宾斌,和如今歇斯底里的王约翰,又有什么两样?
但这……又似乎不是一件坏事,就像是烧在火苗微弱的炉子上的一锅水,不温不火了十四年,终于有了沸腾的迹象。
末了,江百果把那一枚镊子就留在了座位旁的夹缝里,反正,它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类似的,她有一大把。反正,她江百果的臭毛病,无非是把一些“有的没的”握在掌心里,以稳定她偶尔动荡的军心。
而当江百果把一枚新的镊子握在掌心里时,她决定了,她不能让池仁就这么从她的指缝间逃之夭夭,或许,与其说是她收他为徒,还不如说……他是她千载难逢的转机。
这一天到了尾声时,深藏不露了三年的冉娜对张什迈出了她的第一步。她说得自然而然:“听说哪哪哪有一家水煎包,好吃得不得了,是不是就在你们家那边?听没听说过?走啊,一块儿尝尝去啊?”
可惜,张什不知道冉娜得知了他和孟浣溪的勾当,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不去了,站着都能睡着了。”江百果不在,张什就要一个人顶大半边的天,十二个小时下来,连尿个尿都是跑去跑回。
而冉娜得知了张什和孟浣溪的勾当,也并不代表她能拿他怎么样。她作罢:“好,那明儿见。”
张什点点头,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池仁从上海回到北京,是转年一月的事了。
虽说整个冬天仍绵绵无绝期,但怎么说也是跨了年,便像回事儿似的。
而池仁一直逗留上海,并非为了唐茹,或者说,并非全为了唐茹。柏瑞地产尘埃落定,说好听了,他总算能停下来歇歇脚;说不好听了,这个风头他总得避一避,即使不是上海,南京、重庆、大理,飞往哪里他都无所谓。
在上海跨年的时候,池仁在外滩最热闹的酒吧包了个最不热闹的卡座,约了赵大允。
赵大允不用“您”这个字眼的时候,也就是他把池仁当朋友的时候:“这也就是你,换了别人,谁叫我我也不能应啊。大街小巷都是发横财的和臭流氓不说,光堵车就堵死了。个个都还没开喝呢,就都跟喝高了一样,好像一跨年,还真能怎么着似的。”
“一个人跨年,也太凄凉了。”池仁照旧穿了白色衬衫,袖口卷到了手肘。
赵大允不以为然,掏了掏耳朵:“我才找到《美国往事》导演剪辑版的蓝光。”即便是最不热闹的卡座,赵大允的耳膜也快被震穿了。
池仁过意不去地笑了笑。
他不行,在这一点上,他就不行。有时候,他宁愿为了一包可有可无的香烟,或是一杯喝不喝都无所谓的咖啡,远赴千里,也不愿一个人独处。
至于跨年,池仁更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过。他的女朋友有时一年一换,有时两年,无论对方是谁,他都会绞尽脑汁。吃什么,玩什么,接下来再吃什么,再玩什么,礼物是什么,怎么开头,又怎么收尾,他都会安排得井井有条。可惜,他的无微不至,换来的却是她们一个个地转身离开。
她们说,他让人透不过气来。
池仁知道,问题一定是出在他的身上。
但他不知道,全心全意有什么问题?他的母亲在他十六岁那年离开了他,她在临终之际还在说,要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才不枉为人。
而他原以为,江百果能帮他找到答案。只可惜,他遇到她的时候……不是时候。酒吧氧气稀薄,池仁松了松领口,也无济于事。他早一点遇到她就好了,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可偏偏是在这个他要乘胜追击,什么也顾不上的节骨眼,总之,不是时候。
这时,赵大允又道:“总之,你抓紧,情人节恕不奉陪。”
池仁不置可否。
“我还以为,下一个会是唐茹。”
“我和她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DJ打了鸡血,赵大允不得不扯着嗓子:“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补偿她,问题是你们非亲非故,孤男寡女,你要站在什么立场补偿她?哥哥?朋友?这说得过去吗?”
赵大允问池仁的这个问题,池仁也问过自己,十四年来,他一心要找到唐茹,但找到之后呢?
他知道他该对她好,她没钱的话,他可以给她钱;她生病的话,他可以给她他的五脏六腑;她生死攸关的话,他甚至可以为她挡子弹,因为这十四年来,她是他极夜中的光线。
因为,当年七岁的她对十六岁的他说了一声“明天见”,让他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把他放在心上。换言之,就因为她的一声“明天见”,他才留在了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上。
但假如他为她挡了子弹,他要别人怎么说他呢?哥哥?朋友?池仁没有答案。
说曹操,曹操到,唐茹致电了池仁。
池仁挺了挺脊背:“喂。”
唐茹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池仁没听清。
池仁站直身,走向了洗手间。
洗手间像是另一个世界,一墙之隔,《SOS For Love》的呼喊像是被捂在了棉被里。白炽灯下,池仁看到一面镜子前的男人的脸上,粉底深不可测;他看到另一个小便池前的男人的背影,那人裤子都没穿好就搔首弄姿。他听到有人用上海话和英文高谈阔论,他听清了唐茹的呼救。
他听到唐茹说:“池先生,你能来接我吗?”
“你在哪?”池仁隐隐不安。
唐茹的声音闷闷的,整个人有如瓮中捉鳖的鳖:“我在青山路一家餐厅的……厕所里。有人跟踪我,我就一头扎进来了,不知道……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外面。”
池仁的手攥住了洗手间大门的把手:“挂断电话后,把你的位置发给我。”
“好。”
“留在餐厅,但不要把自己关在厕所里。万一有事,就大声向周围的人求救,不要怕妨碍到别人。小茹,你太内向了,能有个机会锻炼锻炼,不是坏事。”说完,池仁挂断了电话,猛地拉开洗手间的大门,把要推门而入的男人吓得一蹦三尺高。
重返震耳欲聋的世界,池仁劈开人山人海,回到卡座,叫上赵大允便走:“唐茹被人跟踪。”
“什……什么?”赵大允来不及塞进嘴里的一块文斯勒德奶酪从叉子上滚到身上,再滚到地上,被人一脚踩扁。
“去开车,快!”池仁将赵大允推出了人山人海,自己却被人挡了下来。
对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化着烟熏妆,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字条塞进了池仁的裤兜。池仁不是“猎场”的常客,但被当作“猎物”也不是第一回了。他习惯性地点点头,之后排除万难,抽了身。
在单身的时候,池仁对女孩子的主动“来者不拒”,而这也是他每一次结束单身的方式方法。他不知道在茫茫人海中,哪一个是他一直在等的人,便不得不屡败屡战,却也屡战屡败。
不等赵大允把车子停稳,池仁便上了车,也不等池仁坐稳,赵大允便又重新发动了车子。
池仁没有等到唐茹发来的位置,反而等到了她的又一次致电,因为那厢信号断断续续,唐茹的声音也是忽远忽近。她说她不敢离开厕所,发送位置也一直发送失败,她甚至不知道餐厅的名字,唯一知道的,就是餐厅的门口立有一座雕塑,是个穿着白色围裙、托着托盘的侍应生,人身,青蛙脸。
池仁说他在路上了,马上到。
接着,赵大允致电了他的人。他为池仁做事,不可能事必躬亲,他也有他的人。不出一分钟,他的人回电说,青山路55号,“池塘”餐厅。
如赵大允所言,在这辞旧迎新之际,整座城市的交通濒临瘫痪。虽说明天和今天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明年也不会比今年更称心如意,但人们还是郑重其事。
池仁下了车,飞奔向“池塘”餐厅。他在心浮气躁的世界里,一心飞奔向快要坚持不住的唐茹。他的导航告诉他,他还有最后的两点三公里。
而江百果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像是一棵在皑皑白雪下熬过来的小草,等到了春暖花开,又冒了出来。
唐茹那厢的信号有多弱,江百果这厢的就有多强,她给池仁发来了视频的邀请。
池仁一边飞奔,一边用手指挡住手机的摄像头,接受了江百果发来的视频邀请。几乎是立即,江百果英气十足的脸孔便占据了池仁手机的屏幕。
有哪里不对……池仁扫了江百果一眼,又一眼,到底是有哪里不对?她还是那副怡然自得的德行,黑亮的头发在摄像头前似乎发了光,虽素面朝天,但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便称得上浓墨重彩。她头上戴着棕色的驯鹿鹿角的发卡,鼻尖上顶着个乒乓球大小的玩具红鼻头……池仁终于知道了到底是有哪里不对,今天是跨年,她却扮了一头驯鹿?可今天不是圣诞节。
真是没有谁比她更任性了。
“哈喽?”江百果那厢看不到池仁,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连线上他。
“新年好。”池仁说。
江百果喜气洋洋:“新年好!不过……不是时候?”
池仁在把江百果尽收眼底的同时,仍滴水不漏地挡住摄像头,连根汗毛都不给江百果看上一眼。江百果额头上的伤口也被刘海儿挡住了,但照她那厢的歌舞升平来看,想必她也是跨年的爱好者,那么想必,她的伤口已无大碍了。
池仁一心二用,险些撞上一辆和他同样横冲直撞的摩托车。
他冒了汗,但手机的屏幕上仍是江百果的喜笑颜开……他们都是有过去的人,他有,赵大允有,唐茹有,想必江百果也有她的过去。但今天,不要说是不堪一击的唐茹了,即便是赵大允和他,也都远远比不上挥斥方遒的江百果。
相较于江百果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都是走不出过去的失败者。
有人在叫江百果了:“果子,到你了,快快快!”
“马上!”江百果的红鼻头歪了,她对着镜头扶了扶,“飞镖,我们在玩儿飞镖。”
“去吧。”
江百果在小野丽莎的歌声中捕捉到了池仁的气喘吁吁:“你该不会是在……”
池仁转过了最后一个转弯:“不是,不是你想的。”
江百果适可而止,她说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是有事而来。或者,也可以说是有备而来。她除了偶尔的失误,一向是有备而来。池仁问:“急事?”江百果说:“不,不是急事,至少,一定没有你眼下的事十万火急。”
池仁说:“是,我眼下的事十万火急。”
就这样,江百果结束了视频。
自始至终,江百果对池仁保持了兴高采烈,她不能给他脸色,更不能满不在乎,矬子里拔将军的话,也就是兴高采烈还好一点。她有备而来,但百密一疏,万万没计算到池仁连面都不肯露上一露,他仅仅给了她三十六秒的时间,其中还有二十八秒,他让她自说自话。
江百果摘掉了红鼻头和驯鹿鹿角的发卡,将其扔在一旁。
拨开一层层的狐朋狗友,江百果在万众瞩目下射出飞镖,命中靶心。
一个身穿公主裙的女孩子挽上江百果的手臂:“有心事?”
“算是。”江百果不否认。
“想那么多干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乐在其中?”
就像手指上的倒刺,舌尖上的溃疡,越疼,就越要让它疼,江百果对她和池仁不可言喻的关系乐在其中。她越对他捉摸不定,便越要捉摸,如此一来,她至少知道她还是活着的,而活着,便好过不痛不痒。
叫作“池塘”的餐厅门口,立有一座雕塑,人身,青蛙脸的侍应生穿着白色围裙,托着托盘。池仁脱下了他的灰色大衣,搭在雕塑上,推门而入。
他的白色衬衫洇了汗,但脸孔还是镇定,至少,侍应生还问了他先生有没有订位。池仁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请问,洗手间?”
没有,池仁环顾四周,没有可疑人等。
唐茹所在的厕所,当然是女厕所。池仁敲了门:“小茹?”门内鸦雀无声。池仁侧身,推开了门。洗手池的位置空空如也,三间隔间,有两间的门是虚掩着的,池仁在最里面的一间找到了唐茹。唐茹在池仁推开门后,恐慌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没事了。”池仁宽慰地拍了拍唐茹的后背。
唐茹如梦初醒,这才又退开了一步。
“有没有看清是什么人?”
“我……我和几个朋友约了唱歌,九点在KTV碰面,有两个穿夹克的男人从宿舍楼下就跟着我。我打不到车,也甩不掉他们,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报警。”
“你打给我是对的,做得好。”
有不相干的女人推门而入,一看池仁,还以为自己误闯了男厕所,等灰溜溜地退出去时再一看,便又杀了个回马枪。
池仁喂唐茹吃下定心丸:“我保证,外面没有你说的穿夹克的男人。我们走。”
唐茹点点头,寸步不离地跟在池仁身后:“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说也是跨年,唐茹穿了白色紧身毛衣、灰色羊毛百褶裙和白色长筒靴,包裹着她姣好的身躯。她的鞋跟有七厘米,大概是因为平时不怎么穿高跟鞋,走路时她的膝盖微微打着弯。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池仁笃定道。
纵横交错的餐桌就像个迷魂阵,唐茹脚下一拌,落了后,情急之下,揪住了池仁的裤兜。池仁默许。他不便拉着唐茹的手,那么,让她揪住他的一角,也不失为上上策。
“跟着我。”池仁说。
唐茹稍稍放松了紧绷的五指,直到……从池仁的裤兜里摸出了一张字条。
那是那个化着烟熏妆的女孩子塞给池仁的字条,上面除了龙飞凤舞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个唇印。
唐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又把字条物归原主:“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池仁词穷:“不要紧的。”
餐厅外,刚刚赶来的赵大允拿着池仁搭在雕塑上的大衣,严阵以待。好在,就在他又要致电他的人时,池仁和唐茹走了出来。赵大允如释重负:“我都要布下天罗地网了。”
池仁从赵大允手里接下他的大衣:“先离开这儿再说。”
赵大允开车,池仁和唐茹坐在后排。
唐茹懊恼道:“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跟踪我。”
“会不会是……”赵大允有他的推测。
但池仁打断了赵大允:“警惕性高是好事,不过,也不要想太多了,自寻烦恼。你和朋友约了哪里?我送你过去。”
唐茹看了看时间,一波三折,这会儿都十一点半了:“太晚了,我还是回宿舍好了。”
赵大允心直口快:“晚什么晚?今天过不了十二点的,要么是七岁往下,要么是七十岁往上。”
就这样,池仁和赵大允赶在十一点五十五分,将唐茹送到了KTV。途中,关于唐茹是不是疑神疑鬼,池仁也有他的答案,而且,一定和赵大允的推测不谋而合:他能找到唐茹,那那个人,也一定能,何况,他刚刚动摇了和那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柏瑞地产,那个人也该有所行动了。
但池仁不能向唐茹和盘托出。十四年前的腥风血雨,和今天的危机四伏,都不是唐茹应得的。而十四年前,既然是他拖她下水,十四年后,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替她顶住。
唐茹进去了KTV,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着头。
池仁站在车子旁,目送她,他没有说他会留下来等她,但这似乎是不必说的。
赵大允也下了车,掏出香烟,给池仁点了一支,再给自己点了一支:“接下来怎么办?有了她,敌暗我明,防不胜防啊。”
池仁夹着烟狠狠嘬了第一口:“沈龙传媒那边……能不能再施加一点压力?”换言之,他要以攻代守。
“别说一点了,两点也能。”赵大允对池仁忠心耿耿,即使是不可能的事,他也会化不可能为可能。
“帮我订回北京的机票,下周三,不,下周二。”
“那唐茹这边要不要转移?”
池仁坚决道:“不,不要动她。”在池仁认为,四海为家,便等同于居无定所,而居无定所,也不是唐茹应得的。
唐茹进去了四分钟,也就是在十一点五十九分时,便又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当时,池仁和赵大允连一支烟都还没解决。池仁一朝被蛇咬:“出什么事了?”唐茹虽上气不接下气,却笑着:“没……没事。”
赵大允识相,像啄木鸟似的,叼着烟嘬了最后两口,便一溜烟儿钻回了车子。
预算有限,唐茹和朋友们相约的这一家KTV地势偏僻,即便是在辞旧迎新之际,仍门可罗雀,偶尔有过往的路人,也都是行色匆匆。但当新年的钟声敲响,不知道是哪里的欢庆声,还是百转千回地传了过来。唐茹到底才二十一岁,虽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束手束脚,但也有着同样不符合年龄的童心未泯,她甚至跳了跳脚:“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池仁哽咽。
他把她十四年间的苦难一股脑儿地包揽,便也将她的欢喜当作千金不换。
赵大允坐在车子里自言自语:“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事后诸葛,他早就说了,池仁和唐茹非亲非故,孤男寡女……
而同一时间,不同城市,张什掰过江百果的头,醉醺醺地亲了她的嘴。
江百果不算小题大做,她仅仅是不悦地推开了张什。张什大呼小叫:“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不都是跟老外学的。”江百果擦了擦嘴:“没什么大不了的,意思意思得了,伸舌头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群跟老外学坏了的红男绿女,还在成双成对地抱着啃,没人注意到江百果的离去。张什倒是注意到了,还追了上去。不过皮包骨的江百果在人潮中像“浪里白条”,张什五大三粗,还酩酊大醉,毫无悬念地就被甩下了。
而这时,孟浣溪给张什发来了信息,寥寥四个字:第二年了。
一年前,江百果自立门户时,或者说,她对孟叔背信弃义时,张什和孟浣溪做了一笔交易。孟浣溪说,假如张什能在两年之内扳倒江百果,她就回到他的身边。
而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第二年了。
张什醉醺醺的,手指不听使唤,打了错,错了删,删了再打地给孟浣溪回了信息 :我爱你第五年了。
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时,谁都以为张什和江百果是一类人,理智,无情。但就像每一个物种都有自己致命的弱点一样,每一个无情的人也都有他一往情深的例外。而说一不二的孟浣溪,就是张什的例外。五年前,张什为了孟浣溪,做了孟叔铁打的营盘里铁打的兵,在他为了她放弃了整片花园后,她嫁给了他;在他又对整片花园蠢蠢欲动时,她杀死了肚子里他们四个月大的孩子,离开了他。在她离开了他后,他发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当时,张什并不知道,有一天他的“一切代价”里,会包括江百果。
直到一年前,孟浣溪找到张什,和他做了这一笔交易,给了他这唯一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张什口出狂言,说这是小事一桩,他拿了真金白银,要入股无误沙龙。他以为他有了话语权,就能将无误沙龙鲸吞蚕食。结果,江百果让他死了入股的心。张什出师不利,不得不再伺机而动。
更令张什头痛的是,江百果在三个月之内就让无误沙龙站稳了脚跟,在一年之内,就让孟叔一蹶不振。传闻,孟叔除了负债累累,还病由心生。身为江百果的师父,张什是“心服口服”。甚至,他能倒背如流的手机号,除了孟浣溪的,也就是她江百果的了。
总之,最令张什头痛的是,他对孟浣溪的男欢女爱是真的,他对江百果的爱徒心切,也是真的。
在无误沙龙一周年店庆派对上,孟浣溪三五个回合下来,就要暴露张什奸细的身份。张什一个脑热,便对孟浣溪动了手,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坏了他的大事,就算是把她“废”了,他也要让她回到他的身边。说来,他和她动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一个是一点就着,一个是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几年下来,都没少小磕小碰。
但令张什措手不及的有两点。一来,他以为他从路过的冉娜手中拿来的是一盒纸杯蛋糕,但等他知道那不是一盒纸杯蛋糕,而是一瓶玛歌庄园后,为时已晚。二来,江百果替孟浣溪挡了下来。
幸好,江百果是铁打的。
第二年了,不用孟浣溪废话,张什也知道第二年了,所以他才亲了江百果。他知道,他要毁掉江百果,就要先毁掉他和她的师徒情分。
至于江百果,她在张什处心积虑之际,就在想一件事。
她就在想,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池仁有没有跟老外“学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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