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春节刚过，李志君入狱。
当时我担任犯人“学习委员”，改造任务是协助干警，对犯人进行“三课学习”，和组织狱内文体娱乐活动。
一天，李志君找到我：
“杨学委，和你商量个事情，下次监区再购买图书时，能买些这样的书吗？我自费购买也可以。”
接过他递来的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一些书名：
《史记》《水经注》《二十四史》《葬经》《社会心理学》《易经》……
犯人最喜欢的图书，是各种武侠和玄幻小说，李志君列举的这些书，估计放一年也不会有犯人翻阅。
在狱内这个恃强凌弱，靠武力和拳头生存的特殊环境中，体格单薄的李志君居然混的风生水起，在犯人中地位颇高。
那些暴躁易怒，一句话说不好就拳脚相向的暴力犯，对他的态度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笑脸相待，一口一个李道长的喊着。
李志君很少有亲人探监会见和送钱送物，但他从不缺食品和香烟。
方便面、火腿肠、豆奶粉在狱内是奢侈品，他却能每顿饭都给自己加两根火腿肠。
他的衣服脏了，换下来就有犯人抢去为他洗，这样的待遇，只有牢头狱霸才有资格享有。
李志君身上表现出来的各种神秘与反常，令我非常疑惑不解：
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按照李志君列举的书名，我把购书清单递交到教导员手中。半个月后，一批新的图书购买回监区，李志君看到自己喜欢的图书都买了，对我致谢：“杨学委，你帮了我大忙，这些书，就是我最宝贵的精神食粮。”面对他偷偷塞进我办公桌抽屉里面的一条“蝴蝶泉”香烟，我没敢收。李志君满脸诚恳，笑嘻嘻地劝我把烟留下，他说他不缺香烟，让我留着吸就是。见我不再推辞，他才离开办公室。三天后，他找我提了一个难题，想把一本《史记》拿回监室。他说每次看书都得往图书室跑太麻烦，而且图书室里面犯人多，乱哄哄的，静不下心来看书。图书室有规定，犯人不可以把图书带回监室，只能在图书室里面阅读。我利用管理图书室的小小特权，为他开了绿灯，同意他把图书带回监室。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谁让自己当初收他的香烟呢？我也喜欢阅读历史书籍，相同的爱好，让我们两个成为朋友，虽然他比我大二十多岁。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我问他，你用的什么方法，让大老黑对你言听计从的？大老黑是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犯人，脾气暴躁如雷，经常无缘无故殴打其他犯人，禁闭被关了无数次。“非常简单，我给他算命，骗他说出狱以后必定大富大贵，有花不完的金钱，有享受不尽的美色。”我不相信李志君的这番说辞，毕竟大老黑又不是三岁孩童，这么容易被你骗？李志君用手摸着下巴，做着捋胡须的动作，神秘地告诉我：在你眼中我是骗他，但对我来说，却是给了他一个希望。虽然这个希望非常渺茫，但他相信，并会把它无限放大，成为他度过漫长刑期的全部精神支柱。我对他竖起大拇指。而李志君轻描淡写地说，此乃投其所需，是我们“金行”必须具备的，也是最基础的东西而已。“金行”是江湖黑话，是算命先生和这个职业的专称。入狱前，李志君的身份是一个道长。
李志君说自己师从邱祖龙门派，道号至真。一年四季，他身披道袍，蓄着长须，手持罗盘拂尘。他自嘲，就差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本领了。李志君自幼便有与同龄人不一样的机灵。上学时，他成绩优异，一直是老师重点培养对象。对于历史知识与周易八卦、风水堪舆等学问，他同样情有独钟。在我的办公室里，李志君吸烟、喝茶，对我讲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一天。那是村里突然到访的一个瞎眼算卦先生，能断阴阳测吉凶，据说非常准。李志君闲着没事，和村民去看热闹。连看三天，他发现一个细节——这算命先生给人算命时，对过去的事算得少，而且模棱两可，但对未来的事算得多，而且非常详细具体。就连求卦者哪年能结婚，哪年能生娃，生的娃是男是女都清清楚楚。望着算命先生鼓起的钱包，李志君眼红了。他凑过去问算命先生，你既然算得准，也给我算一卦吧！但只算过去，不算将来。算命先生说今天算的人太多，累了，再算怕是不准，抓起竹竿，摸索探路，离开了村子。李志君偷偷跟在他后面。到了村外无人的地方，算命先生停下脚步，抬手将竹竿顶在李志君胸前：“咱俩并没结梁子，你为什么要当众拆我的台，断我财路？为什么还盯我的稍？”探路的竹竿顶端都装有一节铁管，因长期在地面摩擦，铁管被磨成尖头，像长矛一样锋利。这让他非常害怕，担心这个瞎子把竹竿往前一捅，给自己来个对穿。“你别误会，我没想拆你的台，断你财路，我就验证一下你算得准不准，如果真准，我想跟你学本领。”算命先生哈哈大笑，说这小娃倒是聪明绝顶，真想学，可以教你。自己年龄大了，也干不了几年了，正想找个传人呢！那天起，李志君拜了瞎子为师，正式入了“金行”。他对自己的师父，提起来都是充满感激的。他常对我说，如果没有师父，像他这样的人，没有背景，农村人靠种地，一辈子也没机会给孩子买得起好房子。李志君老家是山区，可穷了，大家盖房子都是用石头，现在都还有很多老旧的石头房子。如今，他坐拥几处房产，有一处是带院子的，给父母住，还给两个儿子在县城各买一套房，算下来少说百万。这些钱是怎么来的？都是骗来的，不仅要靠嘴皮子，更是靠师父的一句口诀：“生，老，病，死，残，孤，寡，贫，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师父的意思是，越是有遗憾的人生，越容易上当受骗。
师父年轻时和人打架伤了眼睛，如今行骗，底线是不骗残疾人和穷邻居。
因为前者和他一样可怜，后者帮他缝过被子。
李志君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不在老家附近行骗，他说是怕丢脸。
刚开始，他只是骗普通老百姓，骗点小钱。
他装扮成道长的模样，来到一个村庄里面。
此时已经秋收完成，村民没事可干，三三两两在路上闲聊。
他上前行礼道，自己云游至此，想要一杯水。
有个叫强子的村民好奇问他来干嘛的。
李志君介绍说，他乃邱祖龙门派弟子至真道长，门派为全真教丘处机真人所创，故为邱祖龙门派。
他还拿出一本证书展示给强子看，说是协会颁发来的。
强子接过证书，展示给其他村民看，问他：“听说道士都能撒豆成兵，伏魔降妖，你也会吗？”
至真道长口气很实诚，说自己还没本事撒豆成兵，伏魔降妖，但占卜算卦，预测吉凶还是可以的。
强子话锋一转，说自己是村长，以后能不能再升升？再算算他儿子和女儿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
至真道长随即说：
“贫道不敢妄语，施主你这辈子做不了官，你分明是两个女儿，哪有儿子？请不要戏耍贫道！”
他的一席话，震惊众人。
村民是知道的，强子不是村长，只有两个女儿，而且强子进过劳改有案底，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当官的机会。
这一切外人不可能知道，可这道士居然一下子算这么准。
好奇心驱使下，另一个村民也让道长给自己算算。
道长不推辞，没等这村民说出想算啥，他已经说出对方的烦心事。
说此人儿子命犯孤星，娶媳妇留不住，已经跑了三个媳妇了。
众人看这道长有点神，都想拉着去自家算卦。
强子见状，也上前拉住道士的道袍，说怎么也得先到自己家，他还要好好算算。
在强子的连拉带拽中，道长很不情愿到了强子家中。
众村民也跟随，涌入强子院子里。
一看这热闹场面，道长发话了，说算卦需要心静，三天后，他带法器在这设法坛，再为大家开坛起卦。
消息很快传播开来，附近十里八村都知道，三天后将有个神乎其神的道长，开坛起卦。
三天后，道长如约而至，带来法器，在强子堂屋中间设下法坛。
院子里面挤满了人。
强子在堂屋门口维持秩序，让大家不要挤，一个一个来。
号牌二十块钱一个，拿到号的排好队。
强子一边卖号，一边叮嘱着买到号牌的村民，按照号牌进屋，什么都不要说，道长就会知道想算什么。
片刻功夫，进了屋的村民无不惊呼：“太准了！”
下午六点钟，强子不再卖号牌，把排队的人打发走了，说明天再继续。
众人散去后，强子与李道长来到县上提前订好的饭店包间里喝上大酒。
此时李志君已换下道袍装扮，与常人无异。
强子和李志君是一伙的，这是他们共同设的局。
强子本来就游手好闲，对本村各家各户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把了解的情况提前告诉李志君，所以，当求卦者报出自己姓名，李志君就知道求卦者的心事。
卦辞原本就模棱两可，加上强子提供的村民信息，李志君才能准确算出求卦者所求何事。
如果事前不了解求卦者情况，就以对方心不诚，故意试探自己为由推脱。
凡是求卦者，都是半信半疑，所以李志君这个理由同样适用任何人，而且显出自己高深莫测。
来者问题也无非关乎生，老，病，死，残，孤，寡，贫。
比如说寡，那就要说命犯孤星，患病的，就告诉人家是童子命；再比如家里有人暴亡，那说撞邪就行了。
得到答案的人家，自己会对号入座。
依靠这身装扮行头和独到的本领，时间久了，李志君也积累一笔丰厚的财富。
他鸟枪换炮，在一座县城旅游区古庙旁边租下一个大门头，装修成道观风格。
香案上面摆放着古香古色的香炉，烟雾缭绕。
香案正前方，端坐三个不知道是道是佛，一般人叫不上名字的巨大雕像。
透过宽大玻璃门，路过的行人与游客都能看见一身道袍，面对香案打坐的李道长，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在监狱相处久了，我对李志君有了更多了解。行骗的套路和手段他如数家珍，甚至有时候讲起来，明显有些炫耀。但奇怪的是，他对于自己的家人却闭口不提。他是监区“三无”人员，即无会见，无邮包，无汇款。这些人员一般都是没有亲人，或是家庭发生变故的犯人。每到中秋节和春节，监区会对“三无”人员进行集体会见，为他们发放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这些“三无”人员一般都比较孤僻，不喜欢与他人交往，但李志君截然不同。有个叫小宝的犯人，被鉴定为抑郁症，多次自杀未遂，曾把手腕动脉用牙咬得鲜血淋漓。没人愿意和小宝一块劳动，怕连累自己改造。李志君却主动要求，让小宝跟自己一块干活。我劝过他别惹祸上身。李志君只是微微一笑，没听我的建议。一星期后，小宝居然像变了个人，平时整天愁眉苦脸的，现在脸上挂着笑容，整天乐呵呵。这让管教非常不解，他找小宝谈话，小宝告诉管教：“我就喜欢和李志君在一块干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听他聊天，我什么烦心事都不想啦！”一个月下来，小宝没发生任何让管教担心的事情。教导员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边看李志君的卷宗一边问我：“你对李志君了解多少？怎么评价他这个人？”我如实回答，只知道李志君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教导员说，他哄人的本领确实厉害。像小宝这样的抑郁症，被他哄得整天乐呵呵的，再没有自杀倾向，他帮了监区一个大忙。我正揣摩教导员和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教导员话一转，问了我一个问题：“像李志君这样的人，为人处世非常圆滑，为什么和家人的关系这么糟糕呢？按常理，他不应该是三无人员。”李志君从没向我提起过他的家人，也一直没家人来会见他，我猜测他可能是只身一人。教导员却指着卷宗告诉我，李志君父母健在，他不但结婚了，还有两个儿子。亲情的力量是犯人最大的改造动力，这是孙教导员常说的话，也是他从事教育犯人，所坚持的原则。然而，李志君的家访并不顺利。孙教导员表明身份后，遭到李志君父母的拒绝：“你们走错门了，我没有这样的儿子！”第一次家访，孙教导员连李志君家门都没进去。我记得李志君说过，自己师父也是山东农村的，从来孤身一人，死了以后，全靠邻居帮忙安葬。最后还是他过去，出了一万多块钱，把葬礼的费用全包了。他跟我说到家人的地方很少，只是从侧面说过，他真的不想和师父一样，到老了都没人问。
关于家人，李志君不说，我也不好问。有次我调侃他，你可谓是算透了人性，怎么就没算出自己有牢狱之灾？对此，李志君竟有些得意，他告诉我，后来他的行骗对象，主要都是达官贵人。那些达官贵人好骗的原因，是他们心里有鬼。那天，李志君正在打坐，推门进来一人。他背对着来人，通过雕像旁边的镜子反射，看清楚来人的衣着打扮和神情气质，当即判断，来人是吃公家饭的。
对方还没问，他就主动说：“你回去吧，告诉你主子，他命犯小人，但他心不诚，我是不会给他破解消灾的。”来人对着李志君鞠一躬，留下一个信封，走了。信封里面有1000块钱。李志君知道，这个客人已经进了局，后面还会有一条更大的鱼。听到这里，我惊诧的问李志君：“你是如何判断来人就是吃公家饭的？”李志君对我的提问不以为然：“太简单了，普通人谁穿白衬衣打领带？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领导的秘书。”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秘书说出这样的话来。李志君哈哈大笑：“混职场的人，副职想把正职弄下去，好自己上位，正职想巩固位置，想方设法打压副职，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所以我说他主子犯小人，放在任何职场人身上，都正确而适用。”后来，秘书的主子偷偷拜访了李志君，并给了他丰厚的报酬。而李志君给他的，是以成本价几块钱一个，批发来的桃木牌。如果说人生的遗憾，容易牵制着人的信念，甚至上当受骗。而作为骗子的李志君，也同样在被牵制着。牵制他的那个东西是钱。“上小学的时候，我都没有鞋穿，苦日子过怕了，所以特别想挣钱。”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虚话，谈到钱都是直说，他说自己行骗就是为了钱；他甚至还问我，你看看咱监区这么多犯人，无论是偷还是抢，不都是为了钱吗？只是他们太低级，不像我能让那些人主动把钱拿出来。他说在自己老家，很多人穷到找不上媳妇。他家还算好的，父亲在山上放羊，有一定收入，一年千八百块的，不然他都讨不起媳妇。等他真挣到钱了，又担心自己家里的人没有钱。他跟我算过笼统的账，第一次寄钱，是离开家三年后，那次一次性打了3万，邮寄回家的，没说钱怎么来的，只说给孩子上学用；这种零散的钱，陆陆续续给了不少。有一次，最多一次性给了5万，吓得他爹后来问他，是不是去抢银行了。再后来，就是用钱买房子，他有好几处房产。他在外边骗到钱了，就拿来给儿子上学，买房。因为一双鞋引起的遗憾，长大以后，骗来几套房都填不满。
人的欲望是会生长的。这是当时李志君跟我说过，我唯一确认的一句真话。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随着名声大噪，他不再满足于每天只在道观等待猎物上钩的日子。他变得更主动起来，脱下道袍，摇身一变成了走乡串户，推销虫草的贩子。他把虫草的价格要得很高，普通老百姓没人买得起，但他们会劝李志君到村长家去卖。原因是，村长儿子在县城上班，还是个正式工，绝对不差钱。李志君花了一天的时间，跟村民们交谈，把村长祖宗十八代摸了个底朝天。接下来几天，他每天早中晚三次，围着村后的一片坟地转悠。村民们很快被他吸引，好奇地上前询问：“这位道长，你围着坟头转悠什么呢？”然而他并不作答，只是眉头紧皱，深深叹气：“哎！可惜了，这块风水宝地！”没过一会儿，就有村民把事情告诉了村长。因为李志君围着转悠的坟地，就是村长家的祖坟。第二天，李志君就被村长恭敬地请到家中。在村长的再三询问下，他便坐下来侃侃而谈：“此穴背面宽阔平坦，藏风聚气。前面一条古河，由北往南，至此转弯向西，将你家祖坟半壁环绕，此乃玉带缠腰之风水宝地。水主财运，如果你家先人葬在龙角位置，必能荫佑子孙。可惜葬错位置，子孙不但晋升之路坎坷，而且会有牢狱之灾啊！”村长曾找人看过自家祖坟，几个风水先生都说他家坟地是玉带缠腰之穴。他因此对李志君深信不疑。村长的儿子是公务员，在单位担任副职，村长一直认为，是自家祖坟风水好的原因。想着儿子将来能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村长非常骄傲，不止一次炫耀，说祖坟冒青烟了。但儿子的晋升之路不顺，在副职上停滞不前，满心期待的正职位置，两次与他擦肩而过。听了李志君的话，村长不禁为儿子的前途担忧。村长给李志君奉上辛苦费，但他拒绝了，表示自己是出家修行之人，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他郑重交待村长，要迁移祖坟，还得种上七棵松柏树，要以北斗七星位置排列。七七四十九天后，松柏能栽活，此灾就会被破解；栽不活，结局不堪设想。村长每天都到坟前仔细观察，发现七颗松柏逐渐返青，心头窃喜。但好景不长，就在第42天时，村长发现，七棵松柏一夜之间叶针全部枯黄。他大惊失色，立马联系了李志君。而我听到这也懵了，他是怎么做到一夜间让树那么听话，全都枯黄了？
李志君赶到现场，摘下一根枯黄叶针，仔细端详，又掐着指头算了片刻，说：“德不配位，必有灾祸！看来是天意，非人力可为啊！”村长请李志君告知问题出在哪里。李志君想了想，说风水宝地庇护的是品行端正的人，但如果这人道德败坏，就会适得其反。简单几句话，他就把松柏枯黄的原因，含蓄而巧妙地转移到村长儿子身上。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村长心甘情愿地掏钱。村长果然再次请李志君出手相助。这次，李志君顺理成章地向村长讨要了香火钱。村长表示，只要是用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大事。李志君让村长把枯黄的松柏拔去，重新挖坑填土。在他的监督下，村长又种下七棵松柏。念咒画符施法后，李志君瘫坐在地说：“此次施法，损害我七年修为！”七七四十九天后，松柏长势旺盛，原因很简单：这次没有李志君偷偷用注射器往树根注射硫酸了。村长心甘情愿奉上66666元现金，李志君也不再推辞，如数收入囊中后，便扬长而去。临走前，他还嘱咐村长，要他多积德行善，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否则就不灵了。我不明白，既然钱都进腰包了，李志君直接走了就是，为什么还要叮嘱村长一番？听了我的疑问，李志君眯缝着眼，手摸下巴，又做出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我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如果村长儿子晋升，就是我的功劳；如果不晋升，就是他做了亏心事，导致不灵验的。”我点点头，本想盛赞他心思细腻，考虑周全。没想到他却对我说：“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会骗那个村长。”原来，事后村长把儿子臭骂了一顿，还警告他不要再做昧良心的事。无缘无故被父亲骂，村长儿子不知所措。他就通过村民，了解到事情经过，顿时火冒三丈，报了警。李志君被抓那天，非常有戏剧性。抓捕他的便衣警察，去到他的门头，问他是不是真的道士，算得准不准。他捋着胡须，摇头晃脑，故弄玄虚说：“贫道测吉凶断阴阳，消灾祈福无有不灵验！”警察听后，一边问他，那你怎么没算到自己会有牢狱之灾呢？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铐。面对明晃晃的手铐，他大喊委屈，嚷嚷着自己没犯法，为什么要被抓？一个民警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点拔他说：“村长那六万多块钱，还没花完吧？”他这才不再挣扎，表示自己愿意配合民警，把事情交待清楚。但他也提了个要求，就是他自己会跟着民警上车，但手铐要上车后再戴。在民警的许可下，他神情淡定地走出道观。上车前，他故意对便衣民警说：“放心吧！贫道出马，事情定能解决！”围观者看这阵势，知道李道长又被人请去看风水了，投来敬佩的目光。
公安局里，李志君一口否定自己搞封建迷信，诈骗。说自己是帮助他人消灾祈福，并掏出了那本，随身携带的道教协会证书。民警接过证书，翻了翻说：“你以为这本花200块钱制作的假证书，能保佑你逃脱法律的惩罚吗？”李志君心虚了，他知道民警不会轻易上当受骗，就承认骗取村长六万多块钱的事实。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判刑，而且一判就是四年。孙教导员一直和我说，李志君本性不坏，能改造成对社会有用的人。2004年，监狱全面推行犯人心理健康教育。孙教导员是第一批取得心理辅导资格证的管教。他利用心理学知识，对犯人开展心理测试和心理健康教育，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成效显著。一个人的力量与精力毕竟有限。监狱决定选用一部分学历较高，改造积极，思想端正的犯人，进行专业学习培训，协助干警做心理辅导工作。看到报名通知后，李志君转身离开了，因为报名条件之一，是高中以上文化程度。李志君没想到，孙教导员会主动要求他报名，参加心理辅导专业培训。面对李志君的不自信和推脱，孙教导员说了一番让他既惊讶又佩服的话：“你行骗的这一套，已经在民间传承了两千多年。虽然被说成封建迷信，但严格意义上，就是一套完整的心理学体系。可以说是现代心理学的鼻祖，只是用在了错误的地方。”指着办公室书架上一排排图书，孙教导员继续做他的工作：“历史上流传千古的徐福，挂六国相印的苏秦，兵圣孙武，帝师张良等著名谋略家、兵家，哪个不是靠洞悉人性成功的？说白了就是玩心理战！”李志君在我办公室填写报名申请书时，一脸敬佩地告诉我，孙教导员才是真正的高手。我问李志君原因，他回答：“孙教导员找到了我的软肋，懂我的需求。”他的需求，就是被认同。这是我从孙教导员口中得到的答案。经过三个多月的系统学习，李志君通过考核。他成功获得监狱颁发的“心理辅导员”聘书，正式成为一名犯人中的心理辅导员。与犯人相同的身份，和道士的噱头，让他更容易开展心理疏导工作。很多犯人在改造中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都会主动找他敞开心扉，讲出自己的问题，并恳请他出主意，想办法。李志君对这项任务充满热情，他的心理辅导室里面，每天犯人不断。为把任务完成更好，同时也是工作需要，李志君让孙教导员从狱外古玩市场，买来三枚“康熙通宝”铜钱，说是起卦用。每当有犯人心事重重找到他时，他都会神神秘秘的拿出铜钱起一卦，根据铜钱的阴阳面推断出卦像，并解释给犯人听。我曾经好奇地在一旁看他起卦。铜钱摇落后，李志君面色凝重地看了一袋烟的功夫，默不作声地掐着指头，推算半天，惊讶地说：“哎呀！果然如此！”别说那个问卦的犯人，就连我都被李志君这一惊一乍，搞得心里动荡不安，和那个犯人异口同声问他：“怎么了？”李志君摸着下巴，做着捋胡须的动作：“卦象显示，你最近倒霉的事情不少啊？”“道长算得真准，我最近真是倒霉透顶，被扣罚三次，一个月白干了。问题还不是我自己犯错，都是别人犯错连带我被扣罚，你说我冤不冤枉？”“阴极必阳，卦象显示你的霉运已经结束了。但你要更加严于律己，很快就会有好事降临到你身上，挡都挡不住！”那个犯人对此深信不疑，丢下两包烟表示感谢。当年，李志君因改造表现突出，被评选为改造先进个人。
孙教导员一直没有放弃亲情的感化。他连续家访三次后，李父被孙教导员感动，将他请进家门。经过耐心的劝说与开导，李父终于答应去监狱会见李志君。接到会见通知，李志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确认：“你们是不是弄错了?”那天会见，教导员为李志君申请了加时，原本半个小时的会见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小时。会见结束，李志君眼睛湿润着回到监室，我第一次看见，他神情如此激动和开心。他兴奋得像个孩子：“我家里来人看我啦！看看，给我带这么多吃的！给，大家都尝尝！”打开食品袋，他把各种食品不停地分给同监室的犯人，自己一点没留。会见亲人是高兴的事情，但有必要兴奋成这样吗？李志君拿出香烟为我点上：“家人已经多年不认我，不和我来往了，我现在的心情你没经历过，体会不了！”他对我敞开心扉，讲起他和家人的恩怨。李志君从小就懒得出奇。上学时，每到假期，他便把书包往床头一丟，不到假期最后三天绝不写作业。长大结婚后，地里的庄稼不到熟透倒地，他绝不收割。因此，他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仅能维持生活。随着两个孩子长大，依靠种地所得的微薄收入，已不能维持越来越大的日常开销。他便开始走村串户收购，做起贩卖鸡、狗、鹅、鸭的小贩生意。鲁西南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喂养家畜的习惯，只要勤快肯干，不愁收不到货，挣不到钱。但与一起出门，收货满满的同村村民相比，他总是收货不多，甚至还空手而归。只因为他能与坐南墙跟，晒太阳的大爷，兴致勃勃地聊上一整天，或者蹲在地上，看下象棋的，看上一整天。为此，父母、妻子没少辱骂他。但他依旧我行我素，对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置之不理，还变本加厉，常年不理发，不刮胡子，整日蓬头垢面，与流浪汉无异。村民早已对他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老婆孩子也心生嫌弃，不愿与他一块生活，且将他床铺被褥搬至偏房里面，让他自己生活。拜师后，他离开家，一走就是3年，跟着瞎眼师父全国各地行骗。学艺时，他没钱，只被管饭。等他学成出师后，却不能在老家附近行骗，还是全国各地奔波。整整8年，李志君没踏进家门半步。期间，父母没侍候过，孩子没照顾过，妻子没陪伴过。时间久了，家人对他抛弃家庭，音讯全无的做法，由担心牵挂，渐渐变成怨恨。他把行骗的钱定期邮寄到家，这让李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钱肯定来路不正。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几辆警车，到大队了解、收集李志君的犯罪材料，家人才知道，他成了罪犯。村民指指点点，各种议论，说怪不得他这么多年不敢回家，原来是个逃犯。李父感觉自己老脸丢尽，发誓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李志君同样感觉委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什么家人不理解自己呢？我骗的钱，可是都寄给家人了呀！这是李志君一个解不开的心结。长久以来，他接触到的人，还有那些”客户“，多少都是只顾自己的私欲。他完全体会不到家人的心情，以为有了钱，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孙教导员一句话就让李志君恍然大悟：“你家人最需要的，不是你为他们寄了多少钱，而是你作为人子，人夫，人父，能更好的陪伴家人身边。别让家人整天为你提心吊胆！”
2005年，李志君刑满释放。
离开监狱前，教导员对他提出最后的要求与期望：
“利用你的特长，结合在监狱学到的心理学知识，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行善积德，才是你真正的修行大道！”
出狱后，李志君继续干着老本行，依旧以道长身份示人。
有一年夏天，李志君路过运河大桥时，遇到一个因投资失败，走投无路而要跳河自杀的老板。
李志君告诉他，是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挺过去必定大富大贵，挺不过，从此灰飞烟灭。
三年后，老板带着重金登门拜谢，告诉李志君，他现在已经渡劫成功，东山再起了。
李志君并没推辞，接过老板递到手中厚厚的现金。“其实，哪有什么劫？哪有什么破解消灾之法？我只是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希望而已！”
这是七年以后，李志君为我接风洗尘，请我喝酒时，说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和本领，他帮助过很多需要帮助的人。
老家一个邻居精神有问题，家人为防止她扰民，把她关在老屋中，像喂养牲口一样，饥一顿饱一顿。
阴暗潮湿的环境，使她患上类风湿。
了解情况后，李志君多次上门，给她买烧鸡等食品。
李志君找到她家人，破口大骂，说他们丧尽天良，是犯罪，将来必定遭到报应。
在他多次劝导协调下，家人认识到错误，将那位邻居送到精神病医院进行医治。2012年，我刑满释放。再见到李志君时，他一眼就认出我来。
见他还是道士打扮，我知道他还在干着老本行。
他非得为我接风洗尘，请我到饭店里喝酒。
我调侃他：“离开监狱七年多了，你又骗了很多钱吧？”
李志君告诉我，如今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自己没有经济负担，不需要骗钱了。
现在，他只求内心的安稳与宁静，尽最大的力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酒过三巡，李志君面带醉意说：
“过去我穿上这身道袍，为的是行骗。现在我穿上这身道袍，为的是修行。”
杨不换告诉我，李道长最触动他的，是入狱前后的转变。入狱前，他装神弄鬼，用尽手段；入狱后，他同样还是行骗，但却获得了助人为乐的快乐，成了大家心中的真道长。相同的骗术和谎言，既能害人上当受骗，又能帮人迷途知返，走出困惑。只因目的不同，结果自然也就不同了。“人行大道，号为道士。”李道长的人生还很漫长，唯愿他能一直行在大道上，用对自己的聪明才智，继续渡人，渡己。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弹簧 罗伯特刘 小旋风
插图：徐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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