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冰心先生诞辰120周年,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等单位组织了多种形式的纪念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冰心女儿吴青,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李敬泽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向冰心墓敬献鲜花,缅怀一代文学巨匠。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梁飞、李洱、计蕾及文学馆全体职工参加献花仪式。铁凝将120朵红玫瑰组成的花束轻轻放到冰心墓碑前,以纪念先生120周年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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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眉豆
冰心玫瑰
玫瑰花是冰心先生一生最爱的花。童年时代,她在《红楼梦》里看到小厮兴儿形容探春的传神句子,“三姑娘的诨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便对这种既浓艳又有风骨的花十分向往,但那时还没有具体领略到它的色香和那尖锐的刺。
晚年冰心。新华社资料片
她和玫瑰花接触,是从青年时代开始的。1918年秋天,冰心到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读书,校址在北京灯市口佟府夹道(今同福夹道)。在明代嘉靖年间,这里是宰相严嵩之子严世蕃的府邸,清朝初期赐给顺治皇帝的佟妃——康熙皇帝生母佟佳氏的家人佟国纲、佟国维居住,被称为“佟府”。协和女大的大礼堂就是佟府的三间大厅堂打通改成的。厅前的台阶很高,走廊也很长,廊前台阶旁种着一行猩红的玫瑰。冰心与玫瑰一见钟情,自第一次映入她的眼帘,就一辈子爱上了它。
这一行玫瑰又高又大,枝叶浓密,花朵大得像碟子,同学们喜欢坐在花下草地上,在香气氤氲中读书,也爱摘下一朵含苞的花蕊,插在髻上。冰心坐在玫瑰花下,写下一首新诗《玫瑰的荫下》。她借助玫瑰的色彩和花香,写出了心情的转变:从浓浓的盼望到淡淡的失望,刻画得细腻真切。授人玫瑰,手有余香,冰心笔下的玫瑰不仅象征着美,更象征着陪伴与广博的爱。
这种“冰心玫瑰”的风骨在她的早期作品《繁星·春水》有鲜明的体现。“玫瑰花的刺,/是攀摘的人的嗔恨,/是她自己的慰乐。”(《繁星》三二)短短三句话,仿佛让人看到,娇柔的玫瑰花,宛如一个哨兵,时刻用坚硬的刺作为武器,保护着自己的美丽和尊严。玫瑰刺使玫瑰柔中带刚,增添了几分王者的风范,凸显出玫瑰高贵不凡、卓尔不群的气质。
冰心老人与儿童文学作家葛翠琳(右)、女儿吴青一起欣赏孩子们寄给她的生日礼物。新华社资料片
“玫瑰花映出了冰心的影子。冰心的作品里,闪烁着玫瑰花的美丽、芳香和风骨……” 冰心奖评委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儿童文学作家葛翠琳在她的散文里这样写道。
1929年与吴文藻结婚后,冰心有了自己的家。她便在廊前种了两行德国品种的白玫瑰,花开得很大,花期很长,从阴历三月三,一直开到九月九,因此她家的花瓶里繁花不断,也经常送一些给朋友或学生。
上世纪80年代初,吴文藻、冰心(左一)与学生林耀华(右一)合影。新华社资料片
新中国成立后,冰心的宿舍是单元房,楼上没办法种花,楼下的两家年轻人都是玫瑰花爱好者,花圃里栽满了各色的玫瑰。年轻人知道冰心喜欢玫瑰,每天清晨整理花圃时,都会给她送上来带着朝露的玫瑰,从春天开的第一朵直到秋后开的最后一朵。每天早起,还在洗漱的冰心听到轻轻地叩门声,喜悦就像泉水似的立刻涌溢出来。
在冰心先生的书桌上,永远摆放着一瓶玫瑰。客人拜访,大多都会带束红玫瑰送她。她说:我一生喜欢玫瑰,朋友们每每来看我,送上一束鲜艳的玫瑰,比什么都珍贵,使心灵得到慰藉。
1991年5月,铁凝手捧一束玫瑰,和散文家周明一道去拜望冰心。冰心坐在书桌前,短发齐齐整整,面容很有精神。铁凝把鲜花送上,周明要拍照,冰心说:“来,让我拿着花。”冰心请他们喝茶、吃糖,然后说:“搬把椅子坐在我身边吧,这样离我近些。”铁凝坐到了她的身边,她清澈的目光落在铁凝的身上。在安静中,铁凝获得了一种可以触摸的生命激情。
2000年9月28日,在冰心去世整整19个月之后,一种法国玫瑰新品种在首届中国昆明国际花卉节上被正式命名为“冰心玫瑰”。这是欧洲玫瑰家族第一次用中国人的名字来命名。“冰心玫瑰”是法国园艺家花了15年心血培育出来的玫瑰花,花朵硕大,猩红浓艳,香味扑鼻。
与巴金的世纪友情
中国文人有“以文会友”的传统。在巴金七八十年的文学生涯中,他与很多作家结下了深厚友情,与冰心的交往,堪称是最真、最美、最纯的乐章。戏剧家张光年说:“冰心与巴金,这两位文学大师的深厚友情,是当代文坛的佳话,是文学史上不朽的友谊之歌。”
2019年11月25日,在上海徐汇艺术馆展出的巴金与冰心的手札。新华社记者 任珑 摄
五四运动把年仅19岁的冰心推上文坛,她用独具风格的小说针砭时弊。1919年5月4日,为阻止北洋政府在出卖青岛的巴黎和约上签字,北京的大学生上街游行,火烧赵家楼。作为协和女子大学的学生,冰心听了无比激动,第二天便参加了北京女学界联合会宣传股的工作,投入到学生爱国运动之中。9月18日至22日,她第一次使用笔名“冰心”,在《晨报》上连载小说《两个家庭》,引起强烈反响。冰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发表了《斯人独憔悴》《去国》《超人》等一系列“问题小说”,奠定了她在文坛上的地位。
1921年,成都17岁的学生李尧棠(巴金原名)和他三哥李尧林读到了冰心的小说《超人》。因为少年失母,性格比较孤寂的李尧棠,从冰心的作品里感受到了人间的爱和真情,得到了温暖和安慰,并从她那亲切而美丽的语句里重温了永久失去了的母爱。巴金回忆说:“现在我不能说是不是那些著作也曾给我加添过一些生活的勇气,可是甚至在今夜对着一盏油灯,听着窗外的淅沥的雨声,我还能想起我们弟兄从书上抬起头相对微笑的情景。”
自1922年元旦起,冰心陆续在《晨报》上发表了泰戈尔《飞鸟集》式的短诗《繁星》和《春水》,开辟了一个小诗流行时代,“繁星体”和“春水体”蔚然成风,风靡一时。受冰心影响,李尧棠开始学习写新诗,并在郑振铎主办的《文学旬刊》上发表了他最早的文学作品《被虐者底哭声》(12首)。1923年5月,李尧棠离开他成都的大家庭搭船去重庆,经过泸县时,特地上岸买了一本《繁星》,以陪伴漫长的旅程。
巴金与冰心第一次见面是在1933年。当时巴金正在北平小住,与郑振铎、章靳以等一起创办《文学季刊》。冰心与周作人、朱自清等人出任编委。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在燕京大学燕南园寓所,阳光从窗外涌泻进来,照耀在书桌上一瓶鲜红的玫瑰之上。巴金在冰心好友章靳以的陪同下来到冰心家,为《文学季刊》组稿。冰心大他们几岁,便把他们当作小弟弟看待,谈起话来随便、自然。靳以很健谈,热情而活泼。巴金比较沉默,腼腆而带些忧郁。
那时冰心已经读到巴金的一些早期作品,对他比较了解,知道巴金在陈腐的封建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几年,他“充实”的心里有着太多的留恋与愤怒。他要甩掉这十几年可怕的梦魇。他离开了这个封建家庭,同时痛苦地拿起笔来,写出他对封建制度的强烈控诉。他心里有一团愤怒的火,不写不行,他不是为了要做作家才写作的。
冰心与巴金。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作者提供
1940年,冰心前往重庆,第二年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购买了一所没有围墙的土屋,和孩子们住在那里。巴金到重庆时,必到山上去看她,谈各自的写作。巴金走后,冰心在深夜的深林里,听到杜鹃终宵啼吟,就会联想起巴金这个“在暗夜里呼号的人”。
巴金了解冰心当时生活十分拮据,便想办法帮她解决燃眉之急。抗战前,冰心每月都能收到北新书局支付的《冰心全集》稿费,抗战中,稿费断了,她的生活也陷入困窘。在一次茶会上,巴金同冰心谈起她的著作,说:“你的书应该在内地重印。”冰心信任他,就说:“这事就托给你去办吧。”巴金回答:“好,让我给你重编一下。”
巴金接受委托,在北新书局《冰心全集》的基础上重新修编,以《冰心著作集》为总名,编成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三册。巴金推荐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很快,冰心收到了上海开明书店预支的1500元版税,终于可以在阴历年底还清上海的一笔债务。1943年7月至9月《冰心著作集》三册陆续出版。
冰心和巴金两个人的友情,自1953年起,渐渐传递到两个家庭。虽然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但两家人来往日密,亲如一家。这种美好的交往持续了13年。后来,一场历史浩劫把这对挚友完全隔绝了,音信杳渺达11年之久。1977年,巴金平反复出,当冰心从《文汇报》上重新读到他的文字时,异常激动。从此,这两姐弟又回到了从前美好的时光里,他们时常见面,促膝畅谈。
愉快的日子就像一场永远也醒不了的好梦。1980年4月1日,以巴金为团长,冰心、林林为副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12人启程赴日访问,为期16天。
在一个没有活动安排的晚上,年轻团员们都去逛街了,招待所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在客厅,平时不善言辞的巴金,滔滔不绝地同冰心一直谈到午夜12点。冰心担心他的身体,就催他说:“巴金,我困了,时间不早了,你这几天也很累,该休息了。”他这才回去睡觉。
1981年12月,巴金(左二)及女儿李小林,夏衍、沈宁与冰心(右二)及女儿吴青在北京合影。新华社资料片
1989年1月,冰心把巴金写进了“关于男人”系列,题目是《一位最可爱可佩的作家》。这是她第一次在“关于男人”系列中写到一位还活着的、她所敬爱的人。在给巴金的信中,她说:“现在我想我已88岁了,也是‘行将就火’,若不趁我还有一口气,不把几个我敬爱的男人写出来,等死了就来不及了。不过写了你以后,再写什么人就费斟酌了。”
1993年,巴金已届90岁高龄,冰心则已94岁了。在巴金生日前夕,冰心嘱咐中国作协的同志到上海后替她置办一个用红玫瑰组成“寿”字的花篮送给巴金。她说:“玫瑰不但有颜色还有刺,说明有风骨,它与别的花不同,以刺闻名。一个人没有刺,也就没了风骨。巴金是个有风骨的人,他提倡讲真话。”
冰心与巴金,均是有着玫瑰一样有风骨、讲真话的文学巨匠。
1996年新春,冰心紧紧握着手中的笔,颤抖着,艰难地写下几行短短的文字,“巴金老弟:新春快乐”。巴金工工整整地写信祝贺冰心大姐“春节愉快 万事如意”。
1997年2月22日,冰心给巴金写信,只有两句话:“我想念你——多保重。”6月22日,巴金回信,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冰心大姊:我也想念您!”
短短的一声问候,蕴含着一世纪的牵挂。
1999年2月28日,冰心谢世,所有人向巴金封锁了这一消息。3月的一天下午,巴金终于从抢救室转到监护病房。已有20多天没开口说话的巴金,突然嚅动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女儿李小林赶忙凑上前去细听,终于听清楚三个字:“打电话。”李小林问:“打给谁?”巴金很快回答:“给冰心。”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李小林急忙找话搪塞:“医院的电话不能打长途,晚上回家打。”巴金却不依,要她现在就回去打。李小林又问了一句:“你要说什么话。”巴金说:“告诉她,我没事。”而此时,冰心的骨灰刚由家人迎回家中。
像花一样的朋友
今年9月至11月,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了以“墨上笔端总关情”为主题的冰心捐赠书画展,展出了冰心先生捐赠的24幅绘画、11幅书法作品和部分手稿,有汤定之、陈伏卢、沈尹默等老前辈的字画,也有时人萧淑芳、胡絜青、赵朴初等人的字画,每幅作品都有故事,每一张都深含着文化、艺术与情谊、情趣。
在展厅里,有幅梁实秋先生的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间)好时节。”这是1982年夏天,梁实秋在美国为30多年未曾见面的老友冰心夫妇书写的一首禅诗《平常是道》。那一年梁实秋79岁,冰心82岁。该诗为宋朝无门慧开禅师所作,收录到其评释古代禅门公案的一本书《无门关》中。书法中的“生”原文为“间”。梁实秋委托长女梁文茜回国时代他赠予冰心夫妇。
梁实秋为冰心夫妇书写的《平常是道》。
冰心和梁实秋的最初相见颇有戏剧性。1923年8月3日,他们作为中国赴美留学的学生一起乘坐轮船前往大洋彼岸。在船上,经许地山介绍,冰心认识了梁实秋。他们有段经典对话。梁实秋礼貌地问冰心去美国修习什么专业,冰心说“文学”。当冰心礼节性地问梁实秋学什么专业时,他的回答是“文学批评”,这样话就谈不下去了。冰心给梁实秋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不容易亲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其实在没有见面之前,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些许芥蒂。原来梁实秋7月份刚发表过一篇批评冰心的文章,认为诗必须是情感充沛的,而冰心的诗让人感觉冷森森的战栗。“冰心女士是一个散文作家、小说作家,不适宜于诗;《繁星》和《春水》的体裁不值得仿效而流为时尚。”但这种“批评”让冰心难以接受。
梁实秋与吴文藻是清华的同班同学,冰心在船上开始与吴文藻谈恋爱,与梁实秋的交往也就多了起来。梁实秋是个大才子,还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特别是很讨女人喜欢的人。冰心与梁实秋很快就化“敌”为友了。他们与几个相好的同学在一起海阔天空,谈笑风生,还兴致勃勃地办了一份文学壁报,张贴在客舱的入口处,报名为“海啸”。后来《小说月报》1923年第11期作为专辑发表了“海啸”中的14篇作品,其中冰心3篇,梁实秋4篇。
中国著名作家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教授。新华社记者刘建国摄
冰心说,梁实秋是一个痴情又专一的人。有一次在编辑会后,梁实秋忽然对冰心说:我在上海上船以前,同我的女朋友话别时,曾大哭了一场,立下了三年后结婚的誓言。梁实秋的女朋友就是后来的夫人程季淑。冰心为梁实秋的真挚和坦白感到惊讶。
1924年秋,梁实秋到了哈佛,冰心在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同属于波士顿地区。随着交往的增多,梁实秋逐渐觉得冰心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过是对人有几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旷达、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梁实秋。新华社资料片
抗日战争时期,冰心夫妇和梁实秋在重庆相聚。1941年,一群文人在梁实秋的“雅舍”为他摆生日“寿宴”。宴后,梁实秋一定要冰心在他的一本簿册上题字。冰心略加思索后写道:“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这时,围在书桌旁边的其他男士大为不满,都叫着说:“实秋最像一朵花,那我们都不够朋友了?”于是冰心说:“少安毋躁,我还没有写完。”接着笔锋急转,继续写道:“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需努力!”
1949年,梁实秋到台湾教书。1951年,冰心夫妇从日本返回中国。因台海阻隔,彼此音信全无。上世纪60年代,梁实秋在美国西雅图闲居,有天他读到一篇文章,写“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双双服毒自杀了”,非常悲痛。为纪念好友,他写下《忆冰心》,用独有的细腻平实笔触,回忆了两人近30年的友情。
时隔多年,冰心看到梁实秋写的《忆冰心》,感慨无尽,立刻给梁实秋写了回信,并托人从美国带到台湾。“我感激故人对我们的眷恋,我没有去过台湾,无从想象台湾的生活情况,但北京的情况呢,纸上真是说不完,我希望实秋回来看看。”遗憾的是,梁实秋最终也没能踏上故乡的土地。就在他决定回来看看的第二天,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在台北病逝。
梁文茜对冰心说:“父亲去世时一点痛苦都没有,您不要难过。”冰心说:“我怎能不难过呢?我们之间的友谊,不比寻常啊!”梁实秋的续弦韩菁清在处理完丧事后,专程飞往北京,替梁实秋完成未了的还乡心愿。
1987年12月1日,梁实秋先生追思会上,冰心因年事已高未能前来,特请老舍夫人胡絜青代读她写的悼词。马挥摄
当时已是87岁高龄的冰心,由于失去老朋友,在悲痛中,一个月内连续写了两篇悼念文字。一篇是《悼念梁实秋先生》,发表在《人民日报》;一篇是《忆实秋》,刊登在上海《文汇报》。看得出,两篇文章冰心均是和泪而作。
世事沧桑心事定
在收藏的字画中,冰心最喜欢梁启超书写的对联:“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这两句诗选自清代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的《己亥杂诗》。
龚自珍的诗,冰心读过不少,也很喜欢。《己亥杂诗》是一组自叙诗,共收七绝315首,写他的平生出处、著述、交游等,或议时政,或述见闻,或思往事,题材十分广泛,内容复杂。“世事沧桑心事定” 出自第149首,“胸中海岳梦中飞”出自第33首。虽然世间之事如沧海桑田般变化,内心却笃定如常。即使遭受权贵的排挤和打击,也并非全是坏事。这也正是冰心当时的内心写照,也是自勉。
冰心和她的宠物小白猫。新华社资料片
1924年,冰心在美国沙穰疗养院养病时,思念祖国的心情无法遏止,特意将这副联语寄给当时的《晨报》编辑、她的表哥刘放园,托他请人书写装裱。刘放园接到信后,便请著名学者、社会活动家梁启超先生书写。梁启超没有马上写,却一直挂记在心。到来年的“浴佛日”,他提笔书就,赠予冰心。当时社会动荡,时事多变,再加上梁夫人去世,面对“沧桑世事”,梁启超恐怕与冰心的心境大致相同。
冰心一直把这副对联视若珍宝,经年累月,历经磨难,始终作为人生良友伴随左右。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梁启超的这副对联和吴作人画的熊猫,一直挂在冰心简朴而温馨的小客厅里。
杜宣的诗与沈尹默的字
为提高我国少年儿童的读写能力和综合素质, 1963年,在冰心、叶圣陶、茅盾等著名作家的倡导和努力下,共青团中央和中国作家协会决定联合创办一家儿童期刊。经过反复讨论,拟定杂志名称为《儿童文学》,并请著名书法家沈尹默书写刊名。
为郑重起见,主办方预备派人赴上海,面请沈老题字。恰巧,时任中国作协理事的冰心要陪同日本女作家三宅艳子访问上海,便领受了这项任务。
图为80高龄的著名书法家沈尹默在上海市少年宫给孩子们作执毛笔的示范动作。新华社记者王子瑾摄
8月19日,下着大雨,冰心在巴金、萧珊夫妇和剧作家、散文家杜宣的陪同下,驱车来到上海虹口区海伦路沈宅。他们受到主人的热情欢迎,沈夫人拿出精心准备的点心和冰激凌招呼客人。宾主围坐在沈家简朴的客厅里,边吃边聊,欢声笑语,十分融洽。
沈尹默得知冰心为儿童刊物之事而来,欣然答应书写刊名。他眼睛高度近视,笔墨纸砚由夫人准备好,一一摆放在书桌前。他拿起一支毛笔,在一张大风堂定制的夹江纸上,“嗖嗖嗖”几笔,便写就“儿童文学”四个漂亮的王体大字。又接连重写数张,供大家挑选。冰心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作品包好,准备回京复命。
这时,巴金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把纸扇,请沈老题字。沈尹默爽快地在扇面上题诗一首,笔势雄健,一气呵成。见巴金久久把玩扇子,爱不释手,老书法家兴致更高了,提议由杜宣吟诗,他来书写。
沈尹默“今日重游不忍池”。
杜宣吟诵了他1963年访问日本时写的一首诗:“今日重游不忍池,樱花已落我来迟;不堪瘦损山顶雪,却喜新添劫后枝。碧水有情迎旧燕,东风无际拂红旗;他年再度东来日,应是萋萋芳草时。” 沈尹默当场展纸挥毫,录杜宣的诗,并将当时的情景跋于诗后,赠送给客人。巴金、冰心都曾多次访日,自然也有不少共同的感受。
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舒伯伯”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展出的冰心捐赠书画中,老舍夫人胡絜青的《录老舍赠冰心诗》吸引了观众驻足欣赏:中年喜到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且共儿童争饼饵,暂忌兵火贵桑麻。酒多即醉临窗卧,诗短偏邀逐句夸;欲去还留伤小别,阶前指点月钩斜。
胡絜青《录老舍赠冰心诗》。
这首诗是1940年老舍先生在准备拜访冰心夫妇前作的。1979年夏天,老舍夫人胡絜青在家翻拣整理老舍留下的书籍手稿时,在一部《韵文与散文》的校样中,发现了一张老舍当年在重庆书赠冰心夫妇的诗笺。睹物思人,胡絜青工整整地把这首诗书写成横幅,装裱后送给老友冰心。
老舍诗前有注:“久许文藻冰心登山奉访,懒散至今,犹未践诺,诗以至歉。”说明这首诗在拜访前就写好了。人未到,老舍先生就已经身临其境、倚窗醉卧了。当年老舍先生在给梁实秋的信中也抄录了这首诗,但把“暂忌”改为“暂忘”,“阶前”改为“门前”,两字之改,更加亲切口语化了。只是胡絜青见到的是初稿,梁实秋所藏为改稿。
这是冰心同著名作家老舍之子舒乙交谈。新华社记者杨飞摄
冰心与老舍的交往起始于上世纪30年代初。一个冬日的下午,郑振铎带着老舍来到京西燕京大学冰心的家。在介绍寒暄倒茶的工夫,老舍已经和冰心5岁的儿子头顶头地跪在地上找玩具狗熊了。直到孩子高兴地抱着玩具狗熊玩去了,老舍才掸掸裤子坐下来交谈。冰心对老舍的第一印象: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孩子的人。
冰心与老舍过往从密是在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冰心避居歌乐山中,老舍和朋友们常常上山探望。在上山来的熟客中,孩子们最喜欢的座上宾就是“舒伯伯”。他一来,孩子们就拉着他讲故事说笑话。一次,孩子们问老舍:“舒伯伯,您书里的好人怎么都姓李?”老舍脸一绷:“我就是喜欢姓李的,你们要是都做好孩子,下次我再写书书里的好人就姓吴了。”大人孩子都听得拍手大笑。
《朱竹图》的误会
在冰心捐赠书画展的展厅里,有幅陈伏庐的国画《朱竹图》。陈伏庐是清末翰林、著名书画篆刻家,辛亥革命后曾任国民政府秘书长,《朱竹图》是他1946年赠送给好友冰心夫妇的。《朱竹图》的竹子是红色的,用朱砂画图或写信,意为绝交。他在画上题道:“莫道山中能绝俗,此君今已着绯衣。”并署:“写奉文藻冰心贤梁孟一笑。”绯衣是指古代朝官的红色品服,也借指官吏,讽刺意味浓厚。
陈伏庐的国画《朱竹图》。
抗战胜利后,吴文藻的同学朱世明被国民政府委任为中国驻日本代表团团长,他想邀请吴文藻担任团中的政治组长,并兼任盟国对日委员会中国代表顾问。陈伏庐知道消息后,就画了这幅《朱竹图》,以表示自己对两位一贯淡泊名利不近权贵的老友的不屑和疏远。冰心夫妇也没有过多解释。
到日本后,冰心很快引起日本文学界的关注。东京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室的仓石武四郎译介过冰心的散文,他盛情邀请冰心到大学讲演,宣传和平自由。
1951年秋,冰心夫妇受聘于美国耶鲁大学,这才有机会离开日本。虽然美国的待遇非常优厚,但他们一家还是返回了祖国。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接见他们时说:“你们在日本,为我们党,为我们国家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你们对革命是有贡献的。”
饱满的石榴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展出的绘画中,有幅冰心夫妇在日本购买的日本著名小说家、剧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石榴图》。一些日本朋友来馆参观时十分惊讶。他们讲,武者小路·实笃画过不少《石榴图》,但这样大幅的极为鲜见,若在日本,也应属国宝级了。
武者小路·实笃的《石榴图》。
武者小路·实笃1885年5月12日生于东京贵族家庭。除了小说和戏剧,他的画在日本也极负盛名。战后日本经济萧条,人民生活困苦,武者小路·实笃也处在贫困中,不得不靠手中的画笔谋生。冰心夫妇很喜欢他的画,同时也很想在经济上帮助他,便登门拜访,向他求购画作。武者小路·实笃熟悉中国文化,知道石榴是中国的吉祥之物,于是他画了一张《石榴图》,并配以精致的桐木画盒。酷爱收藏字画的冰心夫妇欣喜万分,倍加珍爱。
斑斓的蝴蝶
冰心收藏的名人字画中,赵朴初的字最多,仅送给文学馆的就有7幅,其中有诗有词有对联。赵朴初时常向冰心学写诗歌,留下很多宝贵的信笺。
冰心与赵朴初相识是在1961年年底,他们共同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赴广东参观团。参观了湛江农垦区后,他们在海滨小歇。此时天空碧蓝,一朵朵白云飘浮在蓝色的天际。南国的和风,带着北方冬天少有的温暖,徐徐吹来,送来许多畅快和诗意。冰心打了个盹儿,梦见了一团团虎纹斑斓的蝴蝶在成双捉对地飞舞。
冰心把自己的梦告诉了赵朴初。赵朴初笑道:“你是庄周梦蝴蝶呢,还是蝴蝶梦庄周?”冰心也笑,说:“当然是我梦蝴蝶。我起来后,到园中看可有蝴蝶,果然见到许多蝴蝶。这种蝴蝶很少见,翅膀都是黄黑色,斑纹像老虎身上的花纹。”赵朴初高兴地说:“说不定是这些虎蝶托梦给你,叫你去欣赏它们。这可不是一般的虫子啊!回头,我送一首词给你,如何?”冰心忙说:“赵朴老,你可一定要送啊!”当晚,赵朴初就写成《蝶恋花》小令一首送于冰心:
南国风光忘岁暮,怒绿欢红,赶上和春住。梦起庄周犹栩栩,满园蝴蝶为君舞。
底事斑斓浑似虎?应是英雄,魂魄化虫羽。百战精忠光旧土,飞飞故绕相思树。
日后,赵朴初又书写了一副短联“夕阳无限好,高处不胜寒”送予冰心,虽然是集古人之句,却真切反映了冰心内心深处的感叹。
赵朴初书法短联“夕阳无限好 高处不胜寒”。
1999年早春二月,人们用玫瑰花和大海的波涛声依依不舍地送别了世纪老人冰心。2000年文学馆新址落成后,冰心的部分骨灰安葬在冰心雕像旁。雕像后方有块横向大理石碑,镌刻着冰心先生的名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石块背面镶嵌着一块铜牌,上面是赵朴初先生题写的墓碑。雕像四周,种有冰心先生喜欢的玫瑰和三株日本友人馈赠的樱花,每到春天,玫瑰、樱花盛开,格外喜人。
参考资料:
1.冰心《我和玫瑰花》《一位最可爱可佩的作家》《悼念梁实秋先生》《忆秋实》《湛江十日》
2.铁凝《冰心姥姥您好》
3.巴金《<冰心著作集>后记》
4.梁实秋《忆冰心》
5.冰心著《我自己走过的路》
6.卓如著《冰心传》
7.李朝全、凌玮清主编《冰心与巴金》
8.李正西、任合生编《梁实秋文坛沉浮录》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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