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对看戏和演戏的需求,一点不亚于城市人,甚至比城里人更甚。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闲时农村演戏,往往几日几夜连着演。这几日,农家会邀请邻村亲朋过来看戏,路近的,每天招待一餐饭,路远的,吃住都在自己家里,其乐融融。——这是我地长期形成的民风。
那时候很多村都有自己的业余剧团,目的是自娱自乐,不为商演。我们村不大,也有剧团。剧团由戏曲爱好者组成,没有工资,他们很多既是看戏的痴迷者,又是演戏的热心者。演出的道具,由村里购置,或由热心人捐赠。
组建农村剧团关键是演员和乐器伴奏人员。从我记事起,我们村不乏这样的人才。从早年的古装戏,到后来样板戏,几十年间,一直有人才出现。
俞岳定,是我村五六十年代的曲艺奇才。他唱、说、拉、奏样样精通——当然,那是农村人的评判标准,用行内大雅来衡量,那就难说了——那时候我们村剧团排戏,从锣鼓如何敲,演员如何念台词、走戏步,都由他执教,长年累月中,培养出一批批人。
俞道斌,是俞岳定培养出来的第一代有天赋的农民演员,文化程度不高,但悟性很高,越剧、甬剧、京剧,都唱得顺溜。他从五十年代古装剧,演到七十年代样板戏,一直是戏台上的不老松。但他又是劳动好手,从来不象演戏的,始终保持着农民本色。
1962年,我读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关注起农村的演戏和看戏。那时候农村剧团互相攀比,又互相义演。每个剧团,往往能演三五个剧目,但那时演的都是古装戏,什么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以及包公断案之类的,台词可自由发挥,农村人都看得耳熟能详,甚至也可去客串一下。据说演出中有的演员迟到了,其他熟悉剧情的可以顶上去救场,但顶上去的又忘了自己所演的角色名字,在台上念出自己的名字:
''嘿,本县官…… 本县官…… 本县官俞品章……升堂——''
''俞品章''是顶上去的临时演员本人名字,他实才记不起角色名字,情急之中憋出自己名字来了。台上其他演员一懵,但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来救场的,出点纰漏心照不宣,戏就继续演下去……
事后,内行人就把这当成笑话讲,当然,调侃是对救场智慧的赞扬。——乡下人对非经典的戏,从不讲究严谨,只求台上台下同乐。
我最爱看的,是《铡美案》,那段回肠荡气的唱词,听得人扬眉吐气:''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 我们几个小孩子看了戏,回家后做游戏,也各担角色,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1963年,开始流行现代戏了,我们村剧团排了三个甬剧:《亮眼哥》、《红灯记》和《芦荡火种》,其中的男主角都由俞道斌担任,女主角由方小英担任。三个剧目的演出,轰动了十里八乡,纷纷前来约戏。
村里的剧团,每天傍晚出发,步行十几里。演出地早已搭起戏台,点起数盏汽油灯(当时还没有电),集中了数村看戏人,千头攢动,等着开演。戏演完后,邀请方招待了一餐丰盛的夜宵,大家又步行着回来,夜复一夜,演出没有报酬,人人没有怨言。
我看了《亮眼哥》,剧中丁郎当这个角色,滑稽得很,拄着一根扁担,在劳动中吊儿郎当,他私下对着扁担的一段念白,我至今未忘:
''扁担扁担,我与你个别谈谈;你跟我讨过饭,也受过难……''
整段念白韵辙整齐,笑点不断。但可惜的是,后来对该剧的批判,也是从丁郎当这个人物开始的,因为他是贫下中农,却被塑造成''懒汉 二流子'',剧中的一号角色万松青却是瞎子,这严重触犯当时文艺创作的''三突出''原则。所以,该剧演出不久后就遭封杀,编剧肯定也吃足了苦头,因为那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当时的金牌演员方小英,说来有点传奇,是在一次偶然中被发现的。她本来是观众,与村民一起围观剧团排戏,无意中大声说了一句话,音色出奇地好,被导演听到了。于是导演在人群里叫出她,叫她试唱。不想她一开口,声震现场,音色简直是唱甬剧的金嗓子。她本人也喜好戏,于是从今后就成了剧团难得的头牌演员。当年凡我村剧团演出,未入戏场,老远就能听到她金铃似的嗓音:
''胡司令,你春风得意喜讯高照,刁参谋说合做媒人,喜上大喜重重喜,办喜事的门道我略知一分……''
咋一听,就知道阿庆嫂在撺掇胡传奎大办喜事,好让新四军趁机奇袭。这嗓音,与阿庆嫂的特殊身份十分契合,以至以后人家叫她时,忘了名字,直接就叫''阿庆嫂''了。
到了1966年,《亮眼哥》被批判后停演,《芦荡火种》和《红灯记》被改编为京剧。上海开始演出《智取威虎山》,村里决定排演京剧这个剧目,但缺少拉京胡的。刚回乡的一位高中毕业生说,他有个柴桥中学同届毕业生,叫张佐治,擅长拉京胡,何不由村里出面,动员他来插队。于是,村干部马上叫他带路,找到了张佐治。动员成功后,随着激昂的京胡声响起,《智取威虎山》的排演就正式开始了。
当时排演打虎上山这场戏,杨子荣手执的马鞭,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家吃不准,于是写信向上海《智取威虎山》剧组请教。上海剧组及时回信给予指导,剧团就按上海指导的式样做了马鞭。两年后上海的《智取威虎山》拍成电影公映,杨子荣(童祥苓)打虎上山手执的马鞭,与我村剧团的一模一样,有人以为我们的马鞭,是上海拿来的。
《智取威虎山》演出,在十里八乡一炮打响,但一年后,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村里造反派夺了权,剧团的演出也就停了。
1968年,各地办起''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时我村知识青年或回乡青年中,文艺人才颇多,''一亭两治三彝''就成了宣传队的骨干。''亭''就是方铁亭,他是演员中的台柱子,台相出众,唱功了得。''两治''指的是张佐治张仿治兄弟俩(当时佐治的弟弟仿治也随哥来插队了),他们俩是文艺多面手。''三彝''指的是方彝立方彝吉方彝喆兄弟仨,他们也能演能奏。以这六人为骨架,我们本村青年跑龙套,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就红红火火地搞起来了。当年我们排演过对口词、快板、三句半、样板戏的折子戏、洗衣舞等,现在偶听到洗衣舞音乐旋律,我就仿佛回到了当年:
''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 呀拉索;是谁帮咱们收青稞哎——呀拉索;是救星共产党,是亲人解放军,阿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哎……''
1970年,上级大力宣传样板戏,村干部又要求我们第二次排演《智取威虎山》。这一次的排演,以宣传队为主要班点,张佐治操琴(京胡),由新秀方铁亭演杨子荣,邀请原少剑波扮演者俞道斌继续扮演原角色,演出阵容很大。俞道斌当时已年近五十,但唱功演功仍不输当年。
演出效果又是轰动性的,约戏甚多。当时县文宣队也开始排演京剧《沙家浜》,全县掀起了样板戏热。我村宣传队的《智取威虎山》,在全县很出名。终于,县里以调演为名,把目光瞄准了我们的台柱子方铁亭。不久后,方铁亭被县文宣队选中,离开了农村(据说他九十年代去了美国)。由于台柱子被抽走,我们村以后再也组织不起象样的京剧演出了。
随着方铁亭的离队,其他骨干也逐渐飞散了,其中方彝喆被推荐去杭大读书(工农兵学员),张仿治、方彝立和我去代课了,方彝吉顶替父亲去了广州。1977年恢复高考后,方彝立、我、张佐治、张仿治,都在两年内考入高校读书去了,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宣传队队友,从此各奔东西。
当年的戏,已只能遥忆;昔日朝夕相处的队友,失去联系已近半个世纪,算算年龄,都已是古稀之人了。——笔者只能借本文遥祝各位安好,明月照你我,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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