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病房的两个老兵同岁九十五，都是营长转业。和父亲同病房的老团长也是同岁九十三。一天不到，四个老兵就混熟了。父亲羡慕他们是干部（都是第十兵团的），三个老兵都夸父亲是第九兵团的，建国前就是党员了，抗美援朝没有冻得死，从炮灰中钻出来的，了不起。
老干部病房是口头叫法，其实就是老年人病理学科。这里几乎一色的老人，最大的108岁。病区静静的，没有人大声说话。上午有“几、几床普通呼叫”的扬声器声，下午基本上没有声响，整个病区都好像睡着一般。一股压抑的暮气，这是我以前陪护中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病房里正常的是两张床，最西边病房由一对老夫妻独占。已经在医院十五年了，房间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跟农村里的蜗居无异。病人不多，医生护士都很轻闲。印象最深的是个矮胖的保洁工，病房正常是由陪护人员打扫的，她只负责检查。整天骂骂咧咧的，不是嫌这儿脏就是嫌那儿味道臭，不顺眼的东西用脚踢，整个六楼正常听见她呵斥人的吼声。
南床的爷爷一脸慈爱沧桑，满头白发已如严冬初雪，又象秋日里第一道霜。威严的囯字脸满是皱纹，好像是一波三折的往事。每天都用放大镜查看药费单核对生活开销。药单上多出二百多块费用，医生告诉他是他儿子开的膏药。爷爷骂膀弯子上贴着白色膏药的儿子：“老子的待遇你能享受啊？妈的。”六十好几的儿子被他骂得又惊又愧。
奶奶看抖音，看不多久，头就歪在一旁睡着了，重复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是万万不敢想像的。”声音大得吓人，爷爷从床上爬起来，用脚踢一下奶奶的脚：“晚上不睡白天睡，老看手机，眼睛都看坏了，死不自觉。”奶奶抿嘴一笑立马关了手机。我问：“奶奶，嗲嗲咋跟你这么凶？”奶奶说：“以前他在家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都是我骂他，现在他身体不好，随着他。”奶奶还开心地笑。
吃饭时爷爷威严得像个作战的将军：“这个分掉；这个吃一半，晚上再吃；留一点干嘛？吃掉！”奶奶叫爷爷喝牛奶，催急了，爷爷两眼圆瞪阴沉着声：“是不是要我发火啊！”。谁说：剑老无芒，人老无钢？
下午五点至七点左右是整个病区是最热闹的：走廊里煮粥烧菜的；家里人送晚饭的；吃好了出来散步的；相互窜门的⋯⋯。所有的人闷了一肚子的话，都在这个时段一起说掉，赶集一样热闹。我站在西边窗户看晕红的晚霞消融在西边的高低起伏的城市里。夕阳落了，晚霞便也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
八点以后整个楼层一片寂静，只有走道里开着小灯。在幽暗通风不足的病房里，浓浓的韭菜味、鱼腥气充斥着鼻子；幽灵般的蚊子不时找到合适的皮肤下猛口。
奶奶坐在床边或者在房间里轻轻地来回地走，只要爷爷一翻身就去帮爷爷拉被角。“有人与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守护是最沉默的陪伴。爷爷每晚都是好觉，打着抑扬顿挫的呼噜：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或许爷爷的呼噜声才是奶奶稍解寂寞的乐曲。
我躺在陪护椅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脑子里反复琢磨“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句，这呼噜声不是雨声，但我还是把这呼噜声想成了雨声。秋阴不散才会有秋雨，霜飞晚才幸得枯荷，有雨有枯荷才会听到清雅的雨声。长寿爷爷的呼噜声有长寿奶奶当作乐曲在听，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通过几天的相处，爷爷奶奶慢慢地和我敞开心扉。三个儿子，只有大儿子偶尔来望望，六十七岁的外甥白天负责买菜做饭，每月工资二千五。晚上服侍爷爷都是奶奶的事，还要帮爷爷洗澡，洗所有的衣服，还要打扫卫生。奶奶八十九了，几年前中还过风。奶奶说了句：“夜里不放心嗲嗲，怕他咳痰咳不出来晕过去。我是有小伙斜如没小伙，和老头子一起死最好。”奶奶的忧愁，连我都感觉到。
108岁的爷爷（大丰记录年龄最长的）回家过中秋节，好好回去的，几天没来，听护工说老人安详地走了。
108岁的老先生
黄昏能久留么？当然不能。黄昏虽然也是花团锦簇，无限美好。黄昏近了是要去的，谁也拦不住。这黄昏一瞬之间，轻梦无痕一般，在心上一闪而过，留下漫漫长夜，带着它的寂寞便远走高飞了。
十二天的时间里，四个战友相谈甚欢，但都没有问对方的电话号码。二十日父亲出院，奶奶扶着爷爷一直送到电梯口，爷爷念叨了好几遍“以前是1740个的，现在不到100个了。”估计说的是老战士。这些老兵现在正如秋光霜影下繁华落尽所剩无几的荷叶，已是残梗败叶却坚守着半湖宁静，孤寂而又从容。
四个老兵
我进了电梯，向爷爷奶奶双手合十弯下腰，说了句：“朱嗲嗲、朱奶奶！你俩多保重。”我的喉咙一下子僵硬了，关上了电梯门。
2022年9月20日记
9月30日整理于
知青文化小街
阮永山
注：第九第十兵团是兄弟兵团，解放战争后期山东兵团与苏北兵团强弱重组。山东兵团作战部队与苏北兵团机关组建了第九兵团，是华野的绝对主力。本来主攻台湾的是第九兵团，后紧急调往朝鲜，连棉衣都来不及准备，部队来不及休整，直接打了著名的长津湖战役。第十兵团作战部队是以前的苏北兵团，攻打金门岛时严重轻敌，群众工作组织不到位，绝大部分渡海的渔民一登上金门岛后，就弃船而去躲进深山，没有回渡，后续部队无船渡海（爷爷告诉我的）。孤军奋战的九千战士全军覆没，金门岛之战的失利，是所有十兵团人的痛。
“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离兮心不惩”。今天是第九个烈士节，为囯捐躯的固然是英雄，而活着的也是英雄，是囯家的宝贵财富，是承上启下的重要环节。中华民族一直有昂扬的视死如归的尚武精神，历来对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将士充满了敬仰。
谨以此文献给伟大的烈士！
让我们更要关爱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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