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最近某次坐出租车的一个瞬间。
当时我坐在后排靠中间一点的地方——理论上一辆普通轿车最安全的位置，目光却不自主地飘向副驾驶头枕的方向。不知道是谁用透明塑料简单地做一个套子，借此将广告纸板固定在靠枕后方。关于广告内容的记忆已经模糊，大概是一家瘦身机构。
广告掩盖不了的是那些黑色电线，它们在头枕的金属支架上无力地缠绕一两圈，又从座椅靠背侧面沉默着顺延而下，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从纸板侧面看进去，也能瞥见被红色边框所包围的，并未通电的屏幕。
其他一些车上，你能看到这些屏幕处在工作状态下，它们执拗地在2017年初预告着即将在2016年7月份盛大来袭的电影，或是介绍几款充满小资气息、却不怎么符合时节的菜谱。循环往复，上海这么多出租车，总计怕是循环了上千万遍也不止。
出租车移动电视这个东西，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向你灌输一大通优惠、活动和不一定新鲜的资讯，间或还曝出一些安全隐患，在报纸社会版上占一席之地……它们又突然在某一天消失了，只任性地遗留下一些残响。也许你会在某个深夜坐到出租车的后排，不看手机，车载广播没开，做通宵班的司机师傅闷头开车不愿意说话，沉默着漆黑的一片天地里，只有路灯和你面前的屏幕孤独地闪着光。
在这个瞬间，世界就像停留在了2016年6月。
另外的某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喜欢玩老游戏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FIFA2007，整十年之前的游戏，那时候的世界足坛自然跟现在不一样。那会贝克汉姆还没退役，施魏因斯泰格还是一个不以速度见长的边路球员，C罗还是曼联的边路小霸王。游戏里的某场欧冠联赛，阿森纳主场对汉诺威96。
汉诺威首发门将，罗伯特·恩克。
既然是游戏，一切发展自然不可能符合现实的历史进程。游戏时间大约是2010年的11月，是现实里的他卧轨自杀一年之后。现实里的周年之日，全德国足坛都被悲伤所笼罩，游戏中，他却鲜活地出现在了酋长球场里，按照程序设定，在赛前动画中表现出一副意气风发，跃跃欲试的样子。
黑色幽默的一点在于，恩克死后要比他生前来得更知名。毕竟对于不熟悉足球的人来说，可能是噩耗传遍全球后才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他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举动，催生出一部名为《门将之死》的著名书籍，也让德国乃至世界足坛越加重视起抑郁症对于球员的影响——是的，印象里光鲜亮丽的职业球员，动辄用短短十几年就赚到其他人一生财富的职业球员，也一样会深受抑郁困扰，甚至比普通人更容易精神崩溃。
他所效力的汉诺威96和德国足协，2010年联合成立了一个以罗伯特·恩克为名的基金会，用来为球员们提供心理辅导。他去世不到两天，大量球迷联名上书，希望俱乐部永久封存他的1号球衣。他去世之后德国国家队的第一场比赛，他的球衣出现在了替补席上，与国家队队友们同在。全球各地，更是出现了不同语言、不同角度、不计其数因他伤怀的文章。
这些都是感人的事情，很能让人感受到这个世界在坚定地不断向好，但归根结底，这些都已经和他没任何关系了。他的脚步在德国当地时间2009年11月10号，离他女儿墓地不远的一处铁轨上戛然而止。
在FIFA07里，恩克的生命被定格为汉诺威96的1号门将，28岁，初始能力值84，此后逐年下滑，缺乏进步空间。如果你玩的时间够长，他也许会转投别家，也许会随着老去而退役，但每开一个新档，他都将回到原点。
游戏里的恩克，虽然跟真人有那么点神似，可总体还是一副大众脸庞。名气更大的卡恩，脸部特征就做得更细致贴近一些。明星球员，毕竟是不同的。
但明星也好，平凡也罢，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他的时间也确实是停止了。活着的人感慨了、怀念了、吸取教训改进了，而后继续向前走。他只能留在原地。
汉诺威考虑过退役他的球衣，但后来还是决定继续使用。第一个1号接班人是年轻门将弗罗姆洛维茨，现在球队已经降入德乙，1号球衣的主人应该也变成了1985年出生的菲利普·绍内尔。
可是，这些又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在乎？
哪怕再钝感再大大咧咧的人，也会有某一个瞬间突然沉默，思绪涌动，开始思考一些平时不会去想的事情。这些瞬间及其引子有些具有共性，也有些非常个人化。其中的一部分在他人看来莫名其妙甚至矫情，但这种来自记忆深处的共鸣你最多只能做到掩盖，并无法避免。
2009年德国国家队访华，对阵高洪波挂帅的中国男足。照片是网上的，但那天晚上我确实在看台上，我和恩克生命中大多数时间相隔万里，这应该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个瞬间。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联系，才让我在游戏里看到他时突然愣神，脑中点点火花闪现。
不管重不重要，能成为你记忆一部分的东西，也自然成为了你生命的一部分。这些未曾丢弃的记忆往往支离破碎，不可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也不见得对你有多大意义，但它毕竟只属于你。
恩克停下了，我们还在向前走。偶尔转身，你能够看到他站在那里，会模糊或清晰地想起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你可能伤感，也可能漠然，其实这些都也无所谓。逝去的东西无悲无喜，悲喜的只是你。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点感怀，我只赢了汉诺威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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