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倍晋三中枪身亡之前,中国网络上讨论最热烈的话题是什么?
没错,是雪糕。围绕本土网红雪糕品牌钟薛高的种种质疑已连续霸占热搜榜一周之久;
即便安倍事件后,讨论热度被暂时稀释,网友们却并未放弃追杀钟薛高,“钟薛高滚出中国” 、“反人类雪糕必须要被摧毁”的呼声依然呈现蔓延之势。
点燃舆论的导火索,是有网友反映“钟薛高在31℃室温下放置1小时不融化”,考虑到该品牌雪糕单支普遍在10元以上的定价,这种挑战认知常识的现象迅速激发了网友们对钟薛高“价高质低”的质疑。
一场对产品成分的现象级大讨论,就此展开。
(图源:澎湃视频截图)
短短几天,怎么搞一下子钟薛高,已经从室温下静置1个小时的土办法,历经短暂的打火机燃烧阶段,快速升级到了1500度的超高温火枪喷射模式。
甚至,还有的硬核网友,把钟薛高裹上面包糠,丢油锅里炸:
尽管钟薛高官方回应以上实验方式“并不科学”,官媒也携专家下场科普“添加剂越多,越难融化”的说法实则并不准确,但直到上海市场监督管理局明确表示对此事展开调查,针对钟薛高“产品配不上价格” 、“是不是智商税”的讨论,仍在互联网上不断发酵。
网友们反应看似过激,实则意料之中。
说到底,这场追杀钟薛高的运动,其实早有预兆。
此前一个月,“雪糕刺客” 和 “雪糕防卫” 掀起的混战,早已把高价雪糕品牌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前有网友精辟总结“雪糕刺客”,引发无数在结账时被迎头痛击过的受害者的高度共鸣;
#如何躲过雪糕刺客#,迅速成为一门互联网显学,一套“雪糕避刺图鉴”被人们整理、传阅;
(怪只怪便利店的标价,标了,但也没有标)
后有平价雪糕品牌 “雪莲” 被封为“雪糕护卫”:
这款13年不涨价、一包利润只有5分钱的低价雪糕,让无数网友抱着“你保护雪糕,我保护你”的使命感,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雪莲保卫战”——
不止雪莲冰块被买到全网难求,网友们还通过改编经典文艺作品,催生出一门21世纪“雪莲文学”:
- 当昂贵成为主流,廉价便是犯罪——《雪糕的名义》;
-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贵的模样。——《孤糕者》;
- 救暑之道,就在其中——《雪莲的救赎》;
- 如果我们不吃雪莲,我们下一代就得吃钟薛高。—— 《长津糕》;
- 你们非说雪莲脏,我们吃了20年,它脏不脏我们能不知道吗?——《我不是糕神》;
- ......
可以说,时至今日,这场名为“雪糕自由”的战争已经上升到了意识形态的高度。
但无论躲避雪糕刺客,还是保卫雪莲,抑或反杀雪糕刺客,都不过是消费者不满雪糕消费市场现状的宣泄出口,其指向的情绪是一以贯之的。
或许,这些中国人想要守护的,并不仅仅是日渐濒危的“平价雪糕”,而是他们记忆中的那份美好过往,和某种期望中的公道。
1与今时今日“雪莲保卫战”的盛况相似的是,2018年的夏天,一篇名为《救救光明》的公众号文章走红网络。
文中写到,光明牌冷饮因坚持走中低端路线,17年不涨价,持续亏损并且因渠道受阻正面临断供危机,呼吁大家“救救光明”。
此文一出,网友们纷纷自发为光明站台,冲进微博留言区跪求涨价,还有的身体力行直奔商超网店野性消费光明冰砖、牛奶。
而正如那篇引发强烈情感共鸣的文中所说的那样,许多人表示:“我从没有为一种食物如此焦虑不安过。也许这是因为从来没有一种食物像光明一样,对我有如此大的养育之恩。”
对上海人来说,“养育之恩”这个乍一看颇有些幽默反讽意味的词,并非空穴来风。毫不夸张地讲,作为与共和国一同成长的老字号,至少三代上海人的夏天,都是由光明冷饮承包的。“光明”,就是上海人心中优质冷饮的代名词。
而这个光荣的地位背后,是几代国人为了建设新中国奉献的智慧和汗水。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作为由上海益民食品一厂创立的新生冷饮品牌,摆在光明面前的,首先是一条民族品牌与“洋品牌”的竞争之路。
此前的中国冷饮市场还是洋货一统天下,而其中的头号霸主是由美国商人海宁生创立的“美女牌冰激凌”,从20世纪20至50年代初,这个名字香艳的外国品牌足足垄断了 全中国 70% 的冷饮市场。
有人计算过,早在1930年代,美女牌冰激凌每天能卖1000打左右,算下来一天就有1670元流入外国人的口袋 ——
考虑到美女牌无论纸杯冰淇淋或紫雪糕都定价昂贵,吃冰饮作为当时为数不多的消暑手段几乎只是富人和洋人的专享,普通老百姓基本上无福消受,这自然是一个惊人的销量数据。
(1930年代的夏天,很多穷人因高温中暑死去,图源:外滩画报《1934年的上海夏天》)
那时,就有支持国货者敏锐指出,这种洋人管控的冰激凌侵犯了中国经济主权;上海文艺界的有识之士也屡屡奋笔痛批,1935年7月《申报》国货周刊有一篇题为《冷饮品与国货》的文章,其中就有痛斥“美女”牌冰淇淋垄断市场的细节:
马路上已经到处可以看到冰淇淋汽水的广吿牌子和飘扬在空中的旗帜。的确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是谁都需要吃些冷饮品来解解热的!
不过现在最普遍销行于饮冰室和电影院的冰淇淋,都是外商所制造。
但落回现实,此时的民族品牌终究不敌工艺先进和懂得花式促销的外来洋品牌,以至于1936年《上海报》撰文呼吁民众多多消费国产冰饮时,只能以购买“本地西瓜”作为试想的解决方案。
这种无可奈何受制于人的屈辱情形,在新中国成立后,终于天翻地覆。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人民政府接管海宁洋行,改名为“上海益民食品一厂”,意为“对人民有益”。
至于中国人自己的新冷饮品牌,经一位日后要改变中国的副厂长的提议,取名为“光明”,寓意“天亮了,解放了,光明照亮中国”。
新商标的造型也表达着解放后人民对光明的向往之情 ——
中间是熊熊燃烧的火炬,周围是熠熠生辉的光芒,旁边的数十根射线,则如喷薄而出的旭日。
不过此时,“美女牌”仍在美国人海宁生手中,当时上海冷饮市场仍是美商的天下。尽管光明厂的第一批冰棒只要4分钱1支,销量依旧不很理想。
为打破外商一家独大的局面,光明厂的工人们走上上海街头,他们开着一辆旧汽车改装而成的宣传车,还组织了秧歌队、腰鼓队,循环播放着铿锵有力的口号:“国营工厂是人民的工厂,请食用自己工厂的产品”,沿途免费为市民送上一支支光明牌棒冰。工余时间,全厂职工人人肩背放满棒冰的木箱,挨家挨户地推荐、宣传。
经过“中国人食用中国货”的多形式宣传,更重要的是物美价廉的冰砖、盐水棒冰的的确确征服了大量江浙沪人民的舌头,“光明牌”当年销量就超过了美女牌。
1959年,“美女牌”冰淇淋停止生产,象征着外商垄断中国冰饮市场的时代就此终结。
此后半个世纪,上海的夏天,迎来一片光明。
有着火炬图案商标的光明牌冰砖、盐水棒冰、三色杯,成为江浙沪几代人的共同舌尖记忆。
不少老辈小时候都干过砸破储蓄罐,就为买一块冰砖的事儿;
哪怕有了孙子孙女,他们也还是会买上一杯光明三色杯,一边喂孩子一边细数:白色是香草味的,粉色是草莓味的,棕色是巧克力味的;
一块白白胖胖的光明小方奶砖,也早已被熟悉它的群众开发出多种吃法。
很多人已不单纯满足于让奶味浓郁、口感细腻的奶糕顺着喉咙慢慢往胃里淌,啤酒 冰砖、咖啡 冰砖、酒酿 冰砖很快流行开来。
应该说,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年轻人用自己的创意和辛苦,为当时人民贫乏的物质生活带去了简单易得的幸福和真实可盼的光明。
正如作家张怡微所说,“光明的标志是火炬,这个冰与火共存的意象,是上海的象征”。
那时上海人聊起天来,一提自己是“光明的”,绝对是非常光荣的一件事。
一直到上个世纪的90年代,上海全市冷饮总产量突破60000吨,其中冰淇淋产量达34000吨,光明几十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全国市占率第一的地位。
(1950—1993年,上海冷饮品产量统计)
而此时的中国,正在酝酿着一个民族冷饮品牌的崭新时代。
今天人们无比怀念的那个中国雪糕黄金年代,即将到来。
2在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中国大地,电气化程度不高,空调冰箱冰柜都少见,雪糕冰激凌在那个年代还只是城里才有的稀罕物,在很长时间里,对于没有生活在大城市的中国人来说,嘎嘣硬的各色冰棒才是夏天的主流,顶多再加几分钱升级成“红豆”“绿豆”味儿,咬起来会更有嚼头。
这种又长又直、只有甜味的糖水混合物,以今天的行业标准来看,甚至不能被叫做“雪糕”,乳脂和蛋白质的含量完全不达标。
只不过日常生活中没人会分得太清,今天的人习惯的笼统叫法是“雪糕”,而在那个冰柜还是泡沫箱 盖 白棉被的年代,这个叫法是“冰棍儿”。
(从商品分类来说,冰棍、雪糕和冰激凌是3种完全不同的品类)
它之所以能成为全国人民的刚需,归根到底是因为天太热,没空调。空气沉闷、汗水黏腻,人们在炙热夏天最大的向往就是来上一支冰凉沁爽的冰棍儿,不仅能够解馋,更重要的是能从内部降温。
但在那个1块钱显眼,10块钱算大钱,百元钱是巨款的年代,向父母央来三五分钱并不容易,很多小伙伴都是攒硬币凑一块,几个人轮流着咪溜品尝,不断用舌尖兜住化掉的糖水水;偶尔独享,必定要整根含着、吮着,把整个嘴都冻得麻麻的。手推自行车在村巷口静静等待的雪糕贩子,在当时是明星一般的人物。
对于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来说,这般来之不易的清甜滋味儿注定难忘。
时代悄然变幻。
随着春风劲吹,不仅冰柜自行车退出舞台,雪糕的品类和口味也急速丰富。
90后,无疑是中国雪糕变迁史中的一代幸运儿 —— 他们一生中最嗜雪糕如命的青少年阶段,处于自行车冰棍时代的尾声,并恰巧与中国雪糕的爆发期彼此叠合。
提到5毛一根的旺旺碎冰冰,几乎所有90后都能凭借嘴部的肌肉记忆脱口而出:“你一半,我一半,你是我的另一半”,应该说,这种冰棒就是为分享设计的,如果留在手里,冻手不说,一会儿就全化水了。
开头提到的“雪莲冰块”,当时被很多人以为是雪碧出的,虽然外包装假得不能再假,但冰块吸溜起来确实有种雪碧的味道,好吃又便宜。
同样cos逼真的还有玉米棒,奶黄色的外皮包裹着玉米味的雪糕,滑得像奶油一样。
最恶心的要数绿舌头,这款苹果味的“果冻雪糕”舔着舔着就会变弯,还不会断,不知研发团队是不是受到了周星驰电影《整蛊专家》的启发。
在以上一众5毛钱定价的雪糕中,“大火炬”绝对算得上90后童年梦幻雪糕王者了,火炬状的奶油外裹一层巧克力脆皮,“火炬在手,自由我有”,奢华的“火炬”,意味着能在小伙伴面前小小炫耀一下;
和它齐名的还有巧乐兹,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把贵重的它献给心上人,作为自己爱的见证。
那时的人们大概也没有想到,承包自己夏天的雪糕,其实很多来自遥远的内蒙古呼和浩特,伊利和它的影分身蒙牛彼时较着劲儿推出了一系列明星产品:伊利有“小布丁”、“冰工厂”、“伊利心情”,蒙牛就有“布丁雪糕”、“冰 ”、“绿色心情”。
后来这二位奶制品巨擘连相似产品的名字都取不动了,新品分别叫香雪 儿 杯和香雪杯。
随着雪糕行业活泛起来,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冷饮老厂牌——
就像当初,光明横扫华东市场,却无法撼动五羊牌雪糕在老广们心中的霸主地位,甜筒之外,还有红绿灯、飞鱼脆皮、红豆批、绿豆批,都是yyds;
而对于在夏天课间操和活动时间的武汉学生来说,他们最想要的是小卖部冰柜里的五丰杯;
河南雪糕界的王者,外貌和名字都极其朴素,是一款名叫大头的憨憨冰淇淋;
那些年,如果在夏天的南京街头走一走,准会发现本地人手里拿着的马头冰棒;
兰州的80后、90后一代,甚至见过来自苏援核工厂的504棒冰,这些传说中由核工业离心机转出来的冷饮,不用来对付阶级敌人,只用来对付炎炎赤日。
而坐拥优质奶源、有着悠久“冬吃雪糕”传统的东北,更是撑起了中国雪糕界的半边天,几乎每个主要城市都有自己的狠角色:
哈尔滨的马迭尔、老鼎丰,黑龙江大庆的红宝石,辽宁沈阳的中街大果、德氏鲜奶糕,吉林四平的宏宝莱.......
这些区域性的牌子陪伴了本地几代人的童年,到了物流条件升级的新时代,又给把这份清凉甜蜜普及给全国人民。
(被整整齐齐码放在冰柜中的马迭尔冰棍)
更重要的是,当时全中国的冰柜几乎人人平趟。
雪糕一根只要几毛钱,买10根送1根,批发还能打折。从妈妈手里央来10块钱,就能兜一大塑料袋,回到家把冰箱塞个满满当当。
那时候,“ 雪糕自由 ” 根本不是个值得讨论的概念。
只是四季流转,一个个夏天过去,在全面小康的今天,人们却无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买不起雪糕”了。
一个必须要澄清的事实是,人们厌恶的并不是高价雪糕本身,而是不讲武德的雪糕刺客。
自打哈根达斯在1996年登陆中国上海,就已经用奢侈品的定位颠覆过人们对雪糕的想象 ——
那一年,全国职工月均工资只有539元,国产顶级冰淇淋也只卖1块钱左右,哈根达斯最便宜的冰激凌球 一个25元。
(09年热门电视剧《蜗居》中,平凡工薪阶层海藻一周的午饭钱只够买哈根达斯的一个球)
但当轰轰烈烈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外国巨头树起的高价标杆也败于中国网红品牌手下。
靠新奇口味和营销出圈成了新时代雪糕商家们常用的方法;伴随竞争加剧,它们又开始在联名上探索新的高端卖点,个个高级到拗口,个个充满人上人的味道。
在流量为王的网红时代,雪糕完美地呈现了一场自我的闭环营销。
而这,也给了网红雪糕涨价 “充足” 的借口。
在经销商的合谋之下,这些高价雪糕侵入雪糕冰柜,挤压着平价雪糕的生存空间 ——
任你是承载着社会主义光和热的“光明牌”,还是坚持13年不涨价以至没钱搞新产品研发的“雪莲牌”,都要靠边儿站。
如今便利店大多数的雪糕价格单支已经在10元以上,记忆中的那些雪糕,很多已经消失不见。
当毫无防备地被“雪糕刺客”刺伤时,我们终于不得不承认,10块钱买一大兜子雪糕的快乐,恐怕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痛失雪糕自由的人们,只能在网路追杀雪糕刺客,以示对消费主义泡沫的小小逆反,何其壮观。
只是,这并不是拿着喷火枪烧钟薛高就能解决的问题。
参考资料:
东方网:《上海"光明"牌冰砖的由来:江泽民提议取名》
《青年江泽民在上海》编写委员会:《日出江花》
外滩画报:《1934年的上海夏天》
饭统戴老板:《上海制造,路在何方?》
方志上海:《魔都冰淇淋溯源》
福桃九分饱:《救救光明!》
沈思睿:《城市与生活的温度》
远川商业评论:《名媛也吃不起钟薛高的水饺》
每日人物:《为什么东北能撑起雪糕界的半边天?》
中国食品网:《雪糕越卖越贵 真的都物有所值吗?》中国绿色食品协会绿色农业与食物营养专业委员会、新华网:《中国冰淇淋/雪糕行业趋势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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